第11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正文 第11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11节
我懂,我都懂。苏朝宇的心说。
谢谢,我最亲爱的朝宇。江扬的心回答。
元宵节当天,苏朝宇房间里的人达到了空前的数量。恢复了精神但是脸色依旧惨白的程亦涵带着刚从老家飞到首都的慕昭白过来做客,却在路口撞见凌寒和林砚臣边笑边追打着过来。锅里的汤圆白白胖胖,苏暮宇炒的几个菜色香味俱全,8个年轻人举杯,不约而同地微笑,饮尽。
“作为长官,我讲两句。”江扬端着热茶站起来,模仿说话最罗嗦的国安部上将的声音,凌寒笑着在桌子下面踩了他一脚,慕昭白更是带头鼓掌。
“过去的一年,是光荣,而,值得纪念的,一年。”说完,他自己就撑不住先笑了,“我谨代表我自己,向各位,致以最真诚的谢意。没有你们的扶持,我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
“快别说了,房间温度都开始下降了。”程亦涵接过苏暮宇递来的一碗汤圆,“我们都知道你的下一句是什么……明年,你们,都要继续好好干活。”
“啊,既然彼此这么心有灵犀,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谢谢大家。”江扬绷着笑脸坐下,被苏朝宇捏地笑出来。“真的,前阵子我躺在基地里整天睡,觉得非常疲惫,像是模拟死亡了一次,于是更觉得,现在我所拥有的,绝对值得一辈子的精心呵护。”
“这话,说给朝宇得了,别骗着我们一起听。”慕昭白从来不在嘴上饶过长官,并且适时地一把抓住了苏朝宇的右手腕子从桌下拽出来──结果拽出两只,两只紧紧扣着手指的手。
八个人都笑了,特别是苏暮宇,笑得真诚,却不掩饰哀伤。他低头看着碗里的汤圆,咬了咬唇。你最不爱吃这个,我知道……他看见万飞大皱眉头的样子,可是现在你不在,我也要生活,一定的,好好生活。
聚餐变成了笑话筵。慕昭白讲着讲着就站到了窗台上去,连一向很少有极端表情的程亦涵都笑出了声音,江立虽然没有跟哥哥的这些军官们如此贴近,但生来性格开朗的他,早就和比自己年长的人打成了一片,直到电话响起来。
他看了一眼号码,瞥了瞥江扬,便大步站起来去里间接听。
十分锺后,他一回身,发现自己神一样的哥哥正啜着绿茶倚在门框边等他,外面欢笑仍然不断。
“是爸爸。”
“我知道,”江扬说得轻描淡写,“他的电话永远这么适时宜。”
“爸爸说,明天下午,他开车来接你去别处。4点。不要提前吃晚饭,也不要穿礼服、军服。”
“干什么?”江扬挑起眉毛。他想到自己穿着t恤和牛仔裤出现在国家大元帅面前的场景就觉得很搞笑。
“我也不知道……你去么,哥?”
“说实话,不想去,我后天早晨9点的飞机,回基地。这是命令还是邀请?”
“爸爸说,如果同意,这便是一个邀请;如果你不同意……就算它是个命令好了。”
江扬冷笑:“请转告江大元帅,下官准时恭候。”说话间,听到苏朝宇在外面叫他们兄弟俩吃水果,江扬便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隔日下午,江扬真的穿了苏朝宇的休闲长裤和立领毛衣,外面罩了一件长风衣,站在街口等着父亲那辆加长的豪华座车缓缓出现。说实话,十八岁以后他极少会乘那部集帝国最新科技于一体的黑色防弹车。如果是正式场合,军部会派车接他,毫无个性的黑色奔驰,前面坐着司机和副官,后面有小型的吧台。如果是出席非正式的晚宴,他会自己开他的酒红色bw,宴后彬彬有礼的送某位伯爵小姐回家──自驾车的英俊少将永远是少女们憧憬的对象。
江家的每个人都习惯了各自乘车前往相同的目的地,有时候母亲会给江扬打个电话,嘱咐他几句诸如“少喝酒”、“好歹吃些东西”之类的。而父亲永远是一个冷淡而又严厉的眼神,带着告诫和警醒的意味。
江扬在街口站的笔直,一身墨绿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悠然地滑过,清脆的铃声和空中的鸽哨相互回荡着。浅蓝色的天空中,层层叠叠的都是白云。太阳躲在云层后面,阳光照在身上,一点温暖的感觉都没有。
江扬裹紧颈间的海蓝色围巾,怅然地舒了口气,白雾似的呵气在干冷的空气中,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一辆鲜红色的流线型跑车停在江扬的面前,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后才恍惚反应过来,江立前阵子仿佛是买了一辆这样的跑车,还兴致勃勃地把照片发到哥哥手机上炫耀了好几次呢。
江大元帅一身妥贴舒适的休闲服,戴着茶色的风镜,自己开着车。他很年轻的时候就身居高位了,为了给下属上司放心的感觉常常不得不让自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10岁以上,长年除了军装只穿黑西装。这些年保养得当,又坚持每日锻炼,身材丝毫没有走型,一旦换上这些淡色的休闲服,看上去却像是比实际年龄年轻好多,不过三十多岁似的。
江扬愣了片刻,还是微微欠身:“您好。”
江元帅推开车门,笑说:“上车。”
江扬再次欠身一礼,说:“请您让我来开车吧。”
江元帅舒展着身子靠在驾驶座上,一只手拍拍方向盘:“这么信不过我的技术?我可是开过装甲车的人呢。”
“这是规定的礼数,下官不能让您来开车。”江扬说完,便垂着头站在驾驶座旁边的车门旁边,恭顺而固执。
江元帅眉毛一挑,却压抑了怒火,深深吸了口气说:“好,这是命令,命令你上车,坐在这里。”说着拍了拍副座。
江扬习惯性地敬礼,对面小卖部里七八岁的小女孩一直好奇地望着这边,终于清脆地笑了起来。江元帅也笑了,他扯扯儿子的休闲裤:“得了,看着跟神经病似的,上车,约好时间了。”
江扬沉默地点头,欠了欠身终于从车后转过,轻轻关好车门,拉上安全带,在副座上挺胸拔背坐成标准好看的姿势,恭顺地垂着眼睛,像是在专心致志地观察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
江元帅也不再说话,熟练地发动了汽车,车子沿着部队大院的主干道奔驰而出。
天色慢慢暗下去,夕阳西下,漫天酒红色的云霞,江扬瞥了一眼他的父亲,惯常的江元帅总是安从容镇静而又十分威严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儿子已经习惯了不去凝视父亲的面容,他擅长用纯语言的方式来判断元帅的喜怒心思,偶尔还会观察军靴或者手指的细节,这些已经足够他做一个好下属了。
但现在不一样,金红色的晚霞下穿着休闲装的江元帅神色很温柔,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里有深邃的智能和岁月的沧桑,只是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经爬上了几条细细的鱼尾纹。
车里的暖风开得很足,江扬的身上暖洋洋的,甚至不合时宜地有点犯困,他忽然开始想念苏朝宇──那个可爱的、蓝头发的小兵仿佛每次跟他一起坐车都会犯困,会信任而且依赖的把全部体重都放在他的肩膀上,睡得心满意足。
江元帅从后视镜里捕捉到了儿子嘴边温柔满足的弧度──那不是熟悉的带着距离感的礼节性微笑,那琥珀色眸子里闪烁的幸福也绝不是为了跟父亲的单独相处。
“儿子?”江元帅灵活地转了个弯,车子驶上通往郊区风景区的高速公路,“帮我开瓶矿泉水好么?”
江扬又恢复了那种客气疏远的微笑:“当然。”说着俯身从座位底下捞出一瓶水,拧开了递给江元帅。江元帅喝了两口便示意够了,他并不渴,但江扬在过去的十五分锺内已经两次舔过自己有些起皮的嘴唇了,并不口渴的元帅只是希望他和儿子,能像任何一对普通的父子去郊游那样,在车里随意地开着玩笑,分着喝同一瓶矿泉水。
江扬只是拧紧了盖子,把瓶子放好,重新坐正,挺直的脊背与靠背若即若离,再次舔了舔嘴唇。
江元帅的心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掉头回家,面前是十几年父子积怨的冰山,能从容调动整个国家武装力量的元帅第一次心里发虚,他知道自己害怕,害怕所有的努力只能让那冰层变本加厉地厚实起来,怕自己再次把事情搞砸,就像那个新年夜一样──几乎奄奄一息的江扬用注射止疼吗啡的方式来撑起身子,前胸后背一片令人担心的潮冷,却稳着声音,用下属的方式汇报工作;撕心裂肺地吐过了,颤抖着手指也要接过杯子自己漱口。
是否,属于江翰韬的大儿子,早就失去了;留下的,只有江元帅最好的下属江扬?
跑车的速度慢下来,从高速路的出口驶进了一条通往落雁湖风景区的岔路,江扬知道那里有出名的火山温泉,首都里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周末去度假,仿佛很小的时候,那时候还是一家三口的江家,也曾经去过。
只是那些温暖的记忆,都太过久远了。江扬没有任何熟悉和怀念的感觉。窗外,安静幽远的群山一眼望不到边,路的两侧溪流淙淙,高大的枫树密密层层,只是隆冬时节,丝毫看不出暮秋时满山红叶层林尽染的美景,干枯的巨大枝杈指着天空,反倒让人生出几分萧索和敬畏的感觉。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风很大,澄澈的夜空里,有一弯新月,这月却是带着氲的,朦胧不清。
车子驶入林间深处的一处表面看来毫不起眼的山庄,大概是事先已经交待过,女老板早等在了门口,她不过三十多岁,有一双月牙似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样子。
江扬下车,始终谨守着下属的分寸,落后半步跟着,江元帅跟女老板寒暄的时候,江扬已经断定这并不是一家普通的度假山庄,而是军部直属的疗养机构,那些彬彬有礼的服务员显然个个都是身手了得的职业护卫。他愈发不明白父亲到底要做什么,只静静跟着。
女老板引着他们先乘坐了一段非常平稳的电梯,然后沿着室内仿天然的石阶走了大概六七分锺的样子,然后在一扇推拉门前停住了脚步,她用一张特别的磁卡打开门,又请江元帅做了指纹验证,门才缓缓打开,女老板恭谨地退到一边,请他们进去。
这是一间完全由防弹钢化玻璃构建的温泉浴池,位于山顶,两面被山石包围,一侧是密密的森林,另一侧正对首都,能遥望到那如同银河落九天一样璀璨的城市,天顶也嵌着一块巨大的玻璃,隐约可见那弯新月已经被浓云遮住了。房间很大,几乎全部都用来容纳温泉浴池,池壁由光滑的琥珀色岩石堆砌而成,池底铺着白色的鹅卵石,热腾腾的白色蒸汽覆盖在水面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硫磺气息。
江元帅对女老板打了手势,她便欠身离开,片刻就亲自送来了晚餐,江元帅等关好了门,才说:“先吃些东西,快六点了,饿了吧?”
江扬点头,微笑:“还好。”说着就走到窗边餐桌旁边,替父亲拉开椅子,摆好餐具,等父亲坐好,才在对面坐下了。
桌上只是简简单单的三道菜,一道桂花糯米藕,一道清炒笋丝,中间摆着一只焖着的双层瓷煲,江扬刚要去打开,却被父亲拦住了。江元帅递过摆在一边的厚手套:“小心烫。”江扬倒是愣了一下,大概十几年的光景,他都不习惯被照顾的感觉,承担责任,照顾别人,是他的义务。
江扬接过手套,表面上依然是平静恭谨的,他一面道谢一面掀开瓷煲,把盖子放在旁边。里面是炖成奶白的一道川鲫鱼汤,热气腾腾,上面漂着简单的几片萝卜。不知道厨子是用了什么方法,保持了鱼身的形状又剔净了刺,鱼肉细嫩,鱼汤更是清鲜诱人,配着香软的米饭吃,十分舒适过瘾。只是饭桌上气氛压抑沉默,一方面是多年习惯使然,另一方面则是江扬太过戒备,他已经知道,这种功夫汤决不是一会儿就能煲好的──父亲煞费苦心,提前安排好了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江元帅几次想寻出些轻松的话题来,都被江扬不超过三个字的回答给堵了回去,直到两条小鲫鱼都已经失去了踪影,白瓷盘里藕片和青笋也只象征性的剩了一点点的时候,江元帅终于下定决心,直奔主题,他用汤勺随意搅着碗里已经冷了的鱼汤,缓缓开口:“通讯器丢失的时候,我和你妈妈,都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
“对不起……”江扬立刻放下筷子回答,可话刚出口,就被江元帅挥手打断了:“我们会担心和难过,并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事,而是因为我们是你的父母,所以,你不必道歉,相反的是,亲手把儿子送入那样险境的我们,才是真正应该道歉的。”
“可是……”
“不要‘可是’,我想你接受父亲的道歉,好么?”江元帅不再掩饰他的疲惫和感伤,沉沉道,“我曾经以为,我永远……没有机会了。跟墓碑和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江扬尴尬地回答,习惯性地欠身颔首。江元帅从来不会给他任何形式的体罚,最凶不过是吼一句“你自己去想清楚”,但江扬知道,自己心里对于太过精明又感情太过内敛的父亲始终是难以产生亲近之心,此时这些柔软的话,则比任何严厉的指责和命令更让他紧张。
江翰韬也并不习惯这种谈话方式,他心里隐隐期待儿子任何情绪的波动,就算不被这些柔软的话语所打动,至少他应该冷笑,或者指责,指责一个亲手签署命令,让亲生儿子去送死的父亲没必要在这里惺惺作态。但江扬仅仅是垂下眼睛,礼节性的说“是”。幸好不是“是,长官”,江翰韬安慰着自己,却也无法说出准备好的言辞,只能沉沉地叹了口气。玻璃浴室里面,只在餐桌上有一盏羊皮纸的手工吊灯,浓浓的橙红光芒在水雾弥漫的空间里显得非常温暖,曾经以为永远失去、只有在梦里才能重见的儿子就坐在餐桌的对面,父子之间相距不足一米,可这短短一米却隔着永远无法弥补的十几年。
江扬也并不习惯这样的谈话方式,但他并不像父亲那样烦恼着,因为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略显冷漠的父子关系,而且不认为有任何改变的可能,他很有耐心,静静等着。
如果不是女老板盈盈地走进来送浴衣和沐浴用品,大概父子俩会像是武侠里对战的绝世高手那样,僵持对峙到精疲力竭。江元帅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他在女老板出去以后,从从容容地拉开高领开衫的拉链,脱了衣服,钻进水里去了,并且招呼江扬:“江扬,我想我们应该谈谈。温泉能放松身心,让人更坦诚。”
江扬从未有过跟父亲共浴的经历,十七岁做勤务兵的时候,他习惯了站在浴室外间的按摩台旁边,跟裹着浴衣出来的父亲汇报工作。他皱眉想了片刻,也脱了衣服,却不下水,而是直接穿上了准备好的浴衣,捧了毛巾过来,挺拔站在池边,像个勤务兵一样,垂下眼睛:“请您指示。”
江元帅靠坐在水池中,他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几枚池底的鹅卵石,几乎要把它们捏碎一样,他真想跳起来,狠狠地把面前的儿子揍一顿,却极力压抑着。隔着朦胧的水汽望过去,有跟自己一样琥珀色头发和眸子的年轻人就像是年轻时的自己,固执,倔强,在阳光灿烂的微笑后面,藏着刻骨的悲伤和孤独。
“我知道,签署海神殿任务命令的那一刻,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儿子。”江元帅缓缓松开手,平静地陈述,“那是一种最彻底的背叛和伤害,我知道。那时候你肯回来,肯带上称谓,跟我说一声再见,我很感激。”
江扬看不清父亲隐在白雾里的表情,只觉得四壁的黑暗都慢慢拥进了这间奢华冰冷的房间,他仍然垂着头,微微一笑:“不,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我活着回来了,所以,您不必再放在心上。”
江元帅凝视着水雾中那个朦胧的白色身影,叹了口气,说:“如果没有后来的奇迹,如果那真是诀别……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那就是最后的温暖回忆。儿子,我想听你一句实话,你的心已经被我伤透了,是不是?”
江扬默然,然后轻轻地说:“于公于私,我都非常尊敬您。”
江元帅惨然一笑,他深深吸了口气,把自己沈到池底,半晌才钻出水面,池边的江扬仍然站在那里,挺拔如同标枪。
“好,我再问一句,如果可以选择,你要的是今天的生活么?”
“是。”江扬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没有选择过去的一切,也许我不会遇到苏朝宇。浮生半日的快活,已能赚众生活上百年,何况是那样执着不悔的,生死相随。”
(5)
“我不是为你们的爱情来跟你吵架的,江扬!”江元帅提高了声音,但要表达的却不是愤怒,而是无可奈何,“尽管我无法接受那样一种在我看来过于荒唐的爱!”
江扬不知道自己是否把嘲讽的神情写在了脸上,他只是微微一笑,欠身恭谨说:“对不起。”然后他想了想:“如果下次再有阿波罗阿西娜之类的组织出现,我仍然会尽我的职责,只是,苏朝宇太年轻也太单纯,请您不要给他追随我的荣幸,我就会很感激了。”这几句话说得平静恭谨,江元帅知道,这是一种真心实意的示弱和请求,没有任何讽刺意味,却绝不是一个儿子的方式。温暖的水流环绕中,他忽然清晰地接收到了儿子那种深入骨髓的自我放逐──江扬也许并没有否定父亲,他否定的是身为儿子的自己。
江元帅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好,我尽力。”江扬不再说话,只是用优雅的欠身来表达谢意。
又是半晌令人尴尬的沉默,江元帅再次缓缓开口,他侧头,静静看着那边玻璃反光中儿子模糊的影子,仿佛是那些噩梦般的日子里,常常出现在梦里梦外的幻觉。他说:“我以为你走了的那段日子,曾经翻看过你的房间。看了很多东西,希望你不会介意。”
“当然不会,亦涵甚至已经把我基地官舍里的私人物品都检视、分类、登记过,高级军官的遗物都需要经过这些手续,我很清楚。”江扬平静地说,甚至还微笑了一下似的。
才25岁的年轻人几乎是用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来看待自己的死亡,想到那时候送到首都来的、江扬亲手撰写的墓志铭和亲自挑选的墓碑样式图,江元帅心里狠狠一疼,隔了片刻才说:“我才知道,元帅和首相的儿子,少年的时候会因为常常饿肚子而不得不在床头抽屉里放一罐子糖,会因为诡异的柔术姿势疼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连喝口水都是一种奢望。”
“您不必在意,习惯了就会觉得没有什么。”江扬笑得云淡风轻,“如果睡不着,只是因为不够累。如果不是习惯了只靠少量的食水维持最好的体力,我也许不可能活着从海神殿出来,真的。我记得十一岁那年春节,王宫里举办通宵晚会,到半夜的时候王后赶我们这些小孩子去客房睡,我并没有比在家里睡得好。”
江元帅猛地坐直身子,一字一句地说:“如果,那不是你那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安稳觉,你会记到现在么?”
江扬退了半步,侧头躲闪着父亲灼人的目光,低声说:“我现在睡得很好,请您放心。”
江元帅身子软下去,他靠着温暖的池壁,疲惫地摆了摆手:“我欠你一个永远不可能重来的童年和少年,任何的歉意都无济于事,我只想知道,要怎么才能补偿你。江扬,你怎么会喜欢电影的?”
“如果您指的是我的电影电视制作硕士学位的话,您不必介意,那只是因为好奇。我必须在您选定的范围内读一个学位,我选了数学,另一个可以由着我的兴趣,可是那时候我唯一的爱好就是睡觉,安安稳稳的睡觉。那时候我还小,却也知道,那是唯一任性的机会,所以我想,读艺术吧,轻松一下,学着浪漫。我不会画画,钢琴只会弹用来卖弄的三十个小节,所以,我就去学电影导演了,一年读别人三年的课程,也不觉得辛苦,然后渐渐知道,生命中原来不必总是那样的精确和严肃,原来生活是那么美妙的事情。”江扬说着微微一笑,光洁如镜的玻璃墙上他看见自己被缩小了的影子,仿佛还是十五岁的少年,扛着沉重的摄影设备,透过镜头,用另一种角度另一种心情看这个朝夕相处的世界,夸张变形的广角,细致入微的长焦,五颜六色的滤镜,那些戏剧化的悲欢离合,一一上演。
“我看了你的毕业作品,看了你读书那两年前后所有的学生的作品,我在那里面发现了客串演员的你,会说话,会笑的少年的你。”江元帅笑起来,“儿子,你真让我惊讶。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种状态的你,自信,骄傲,带着一点自以为是的天真,会在头上围一块白毛巾,唱山歌说方言地追求女孩子。”
这不是一个适合回忆的场合,江扬想着,他想大喊一声“解散”,让那些少年的自己远远跑开,让那些曾经有过的梦和憧憬不要再来干扰他的心境,但他心里很清楚,那短短的一年多是他这辈子最自由和快乐的日子,那里面承载的是他全部关于青春的幻想,他永远也无法忘怀。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江元帅敛去笑容,微声叹息,“逼你放下那一切,入伍从军,一定很难为你。”
“没有什么。”江扬淡淡一笑,“能预知最坏的结果,会更珍惜手里拥有的,心里经历过的一切。何况,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想我很适合军营。”
江元帅努力回忆,他恍惚间记得,十六岁的江扬住在影视基地里,每周打电话回家寥寥数语都带着一种年轻人才有的兴奋,他凭借优异到近乎无可反驳的剧本让所在团队得到了当年首都大学生电影节的最佳影片,甚至单人提名专业的新人导演奖。仅仅提名而已,江家不希望给娱乐版增加任何有深远影响的头条,更不真的想让儿子成为布津帝国的第n代导演领军人物──以低调为名,江扬被禁止参加任何一个领奖仪式。他沉默地服从了命令,回家的日子常常整天躲在房间里写写画画,后来被命令12月份入伍的时候,那张还嫌稚气的脸上仿佛露出了很失望的神情,他当时说了什么?江元帅冥思苦想,儿子说:“是,都听您的安排。”儿子转身回房,他的卧室整夜灯火通明,第二天纸篓里全是撕碎的手稿。很多年后翻阅他当年的笔记,江元帅才知道,当时的江扬已经拿到了一笔新锐导演扶持金,带着得力的团队,他生命中的第一部长片几乎马上开机。
三天后,十六岁的儿子带着几件简单的衣物离开家,成为海军陆战队中最年轻的士兵。
然后,这么多年,匆匆走过,儿子用不到十年的时间完成了旁人一生也难以企及的事业,父亲的却清楚的看到,那些属于青春的光芒已经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渐渐淡去,留下的是远远超出他年龄的成熟和睿智。
江元帅觉得难过,也觉得难受,几十年来士兵们心目中的他是威严而又和蔼的,虽然性格沈静寡言,但仍然是极懂人心思,也极擅谈判谋略之术,他带出来的兵有不少后来都成为了帝国的栋梁。每一个人都真心实意地敬他爱他,这一辈子,大概江扬是江翰韬元帅最成功也最失败的作品,那双洞悉世事的鹰般眼睛唯一看不透的,大概也只有自己儿子的心思了,正应了那句“关心则乱”的老话。
江元帅揉揉眉头,打起精神,跳过郁闷而感伤的话题,故作轻松地说:“儿子,仰着头跟你说话,我觉得挺累的,下来吧,你不冷么?”
窗外呼啸的风吹动树林,隔着厚厚的玻璃仍然能听见沙沙的声音,江扬身上加热过的浴衣几乎已经凉透了,估计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以后,天空渐渐的被紫罗兰色的浓云覆盖,已经看不见那一弯新月了。
“是。”江扬回答,他放下毛巾,脱了浴衣,在距离江元帅两臂以外的地方下水,然后停留在一臂开外的距离,半靠着池壁,找了另一处供人休憩的弧度坐下,一言不发。
江元帅被这种诡异的沉默和刻意拉开的距离震了一下,他知道无论如何歉疚如何悲伤的思索过,要好好补偿儿子,自己终究是无法放下父亲和元帅的双重架子,去向儿子道歉,并且说一些柔软而且抒情的话,或许说了,对方也不会相信,更不会接受。所有帝国最雷厉风行的元帅能做的只是努力克制住自己勃然大怒的冲动,合上眼皮,伸手扯过一块毛巾,随意擦洗着平静情绪。
江扬避免跟父亲的眼神交流,他望着窗外,灯火璀璨的城市仿佛像在天边那样遥远,他的苏朝宇是否捧着最喜欢的柠檬凉茶,偎在沙发上等他回家?
像只猫那样的苏朝宇,像只老虎那样的苏朝宇,他的苏朝宇……江扬发现他无可救药地开始走神的时候,脸上那种心满意足的淡淡微笑和幸福的光彩已经难以掩饰,所以他飞快地把毛巾浸透了水,在脸上抹了一把。
“十六岁的时候,我失去了父亲。”江元帅假装没有看见儿子的掩饰,放任自己沈入尘封已久的回忆中,缓缓地说,“他当时是最年轻的帝国上将,在部队被四倍以上的敌军包围的时候,用自己的指挥部为诱饵,拼上自己的性命,却拯救了一场战役,换来这几十年短暂的和平。我从小没有母亲,父亲一直都很忙,我在王宫里长大,太后和妈妈是读书时的同学,一直很照顾我。我像一个公子哥那样,精通品酒、莳花、鹰猎、鉴定等等一切的雕虫小技,并且因此而洋洋自得。虽然按照传统在帝国军校读书,却挑了最轻松的战史研究系,只想轻轻松松地在研究所过一辈子。如果他没有过早的离开,我想我应该会娶一个贵族小姐,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过一辈子吧。”
江扬听得很专心,祖父是布津帝国军界的传奇,特级战斗英雄,阵亡后追封为元帅,当时还不到四十岁。不过任何传奇或者故事都会在岁月的风烟中慢慢迷失了本来的样子,江扬从来不知道无所不能的父亲有过怎样的年少轻狂,也不知道父亲是怎样跟祖父相处的,是亲密和谐,还是如现今的他和自己,在彼此折磨中,举步维艰?
“父亲走了以后,他的集团军内部群龙无首,军事委员会几次调停都事与愿违。父亲的旧部们既没有办法服从军部委任的新指挥官,又没有办法自发推举出一位能服众的继任者。双方争执了大半年,彼此几乎要兵戈相向了。”江元帅想起那些年轻时候的往事,颇有些感慨似的,“后来经过旷日持久的协商和妥协,彼此都退了一步,由军部委派还没从军校毕业的我成为新的集团军领导人,很难想象吧,一个军校学员,没有任何经验,却要统领十几位将级以上军官和数以万计的士兵。我记得第一次例行会议的时候,我几乎无法集中心思听完他们的报告。”江元帅笑起来,伸长手臂拍了拍江扬的肩膀,“你的表现,比你父亲当年,强多了。”
江扬居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垂下眼睛:“习惯了,我只是尽自己的义务而已。”
江元帅看着儿子,接着说下去:“那些军政事务对于我而言,太过复杂又太过辛苦,我从没想过会成为职业军人,那时候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暂代指挥官,撑过了一天、一个月、顶多一年就可以交接了一切,回去做我的大少爷。不过我始终知道,交给我的,是父亲的生死兄弟、是父亲一生的心血,所以哪怕是暂代,也必须竭尽所能。那段日子过得昏天黑地,身体仿佛也不知道累一样,学战略战术权谋谈判,也学机工技术通信工程,短时间内把旁人穷尽数年才能学完的课程通通记忆和消化,但那只是一部分,更难以领会贯通的是书上没有的经验,还有基于知识和经验的直觉判断。到第十个月的时候,我终于爬不起来了,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何苦要这样撑下去呢,回去做我的甩手大少爷友多好,‘特级战斗英雄的儿子’这块金牌足够我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何苦呢?”
江扬难以置信地皱紧了眉头──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全军的表率、七大元帅之首的父亲竟然想过只作一个纨!子弟。
江元帅理所应当地发觉了他的惊诧和不相信,于是笑了起来:“你呢?江元帅的长子真的可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过一辈子,江扬,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三个月内将你手中所有的责任都交接出去。你还年轻,可以选择你想要的事业,甚至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一年四季度长假,每天都在鲜花的芬芳中睡到自然醒,和你爱的人一起。”
“这是一个玩笑么?”江扬回答,他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可能的。”
“没有不可能,只要你想,只要你要。”江元帅强调,“江扬,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现在的我不想再替你选择,我想你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一辈子太短,转眼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已经没有了。”江扬微微一笑,“那些为我舍命的部下,我已经放不下。彼得潘长大的时候,会自己折断翅膀,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牵挂和放不下,从此甘心承载那些飞翔的梦想。当年您会撑下去,也是因为找到了自己的放不下,是么?”
“不。”出乎意料地,江元帅断然否认,并且朗声地笑了出来,“那时候我还不到17岁,怎么会想到这么深刻而沉重的道理呢?只是梦见了爸爸,微笑的很年轻的爸爸,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站在很遥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我,仿佛是夕阳西下的原野,我们隔着山峦和河流,可是我知道他在那里,一直看着我。如果我放弃了,他也许会很难过。”
江扬心里一阵酸楚,他从来没有了解过那种能够依赖的父子亲情,他只能沈静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他是任何人,除了好父亲和好丈夫以外。我知道妈妈跟他结婚到去世只有五年,而他在家里前前后后只呆了不足三十天,妈妈病重的时候他在索丝亚战场,等他回来的时候,妈妈墓碑前的小树已经绿了两回了。爸爸从来只把我当做不成器的儿子,他活着的时候,我的确也在变本加厉的强化着他的这一看法。十三四岁的时候,他一枪毙了我的猎隼,我当着他的面砸了一地东西,转身要走的时候,就听见枪响了。”江元帅抬起左手,小臂上有一个清晰的弹孔的伤疤,他很温柔地抚摸着它,缓缓地说,“这不是什么战斗的辉煌印痕,只是源于暴怒的父亲和儿子的一场失去理智的火并。他说,‘我废了你架鹰的手’,如果我不是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这只手真的废了。”
江扬被这平静讲述后面的惊心动魄深深吸引了,他听着,看着父亲永远波澜不惊的眸子里多了一些藏得很深的暗涌,层层往事里蕴着滔天巨浪。他情不自禁地脱口问道:“后来呢?”
“后来?”江元帅笑了起来,“很疼,也很没有面子,所以我记得我大步离开了,从客厅到门口,有很多的勤务兵想过来帮我,却没有人敢动,我走到门口,叫出租车回王宫,刚到门口就昏过去了。他赶来看我,远远地站在门廊里,我想大概是进来汇报工作时路过看一眼吧,于是就装睡,他站了片刻便走了,没有一句话。然后两三年没有回过首都,我们连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有通过,直到那次战役以前。他回到家里,那天晚上,他进门我就出门,去西山猎场度假,直到他离开才回来。”
他说着说着,就闭上了眼睛,语调微微有些颤抖,却仍然是顺畅平静的:“他阵亡的消息传回首都以后很久,我收拾他遗物的时候,从一个包得很严实的纸袋里,发现了一只全牛皮的猎鹰手套,很精致,么指食指和中指上有双层保护,大概是拿了我的手套过去比过,合适极了……”
“怎么可能?”江扬说完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陷入了父亲的讲述中,不禁红了脸,又退了半步,靠在池壁边。
“他始终没法理解我的乐趣,也绝不会支持,但那是某种程度的致歉,为了对自己的儿子开枪。”江元帅笑了一下,然后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难过,因为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仿佛要跟我说什么,我却只是摔门离开。所以江扬,你是个厚道的孩子,比我要强的多。在你不在的那些日子里,想起来就让人格外的揪心。”
他说到这里,看了看江扬,然后就笑了一下,摆摆手说:“别说‘对不起’,听我说完,好么?”江扬只得不再说话,脸也更红了,好在双颊本来就被水蒸着,看起来也丝毫不嫌突兀。
“一年又一年,一切都渐渐成形,后来就遇到你妈妈,然后结婚,再后来我也做了父亲。”江元帅干脆不理江扬的反应,径直说下去,不过这回倒是睁开了眼睛,用一种堪称温情脉脉的眼神看着水面上江扬的影子,说,“每个孩子都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你永远只会觉得这是一句很矫情的话。那时候我跟自己说,我要做个最好的父亲,不让我的儿子经历我经历过的一切,不让我的儿子走弯路。别笑的那么放肆,儿子,我很认真的。”
江扬连忙把略带讽刺的笑容收起来,却不敢说话,只怕自己一开口笑声就再也憋不住。江元帅抬头望了他一眼,却沉沉地叹了口气:“很可笑是吗?”
“不……”江扬习惯性地认真思考着回答,“从成效上看,您的策略完美的完成了既定目标……”
“但方法上还有待进一步改进?”江元帅难得地勾起嘴角,笑着说,“别说这些报告上的套话,你倒不如直接说──你是我儿子,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父亲和儿子之间,原本是不可以这样相处的。我是个最差劲的父亲,对么?”
江扬习惯性地说“不”,说完了却自嘲式的一笑:“小时候我很羡慕普通家庭的孩子,尽管他们没有专属的运动场和轿车。”
“对不起。”江元帅盯着儿子和自已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的眸子柔声说,“对不起,儿子,这件事情,我很久以后才知道。”
江扬愣了愣,忽然觉得父亲仿佛和自己空间置换──平时在对话的时候说“对不起”的总是自己──父亲坐在对面,温泉淡淡热气缭绕在两张很相似的面孔之间,仿佛浴室里蒙雾的镜子,江扬看见自己,又不是自己。
“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说实话,刚出生的时候你很丑,皮肤又红又皱,头还很大……”江元帅用手比划了一下,似乎又觉得有些小,再扩大一点的时候,自己也笑了,“我拿过枪,操纵过远程爆破,但是却不敢抱你。那么小的一个生命,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有意外一样。更神奇的是,这个生命中的一部分是我赋予的,他一辈子都要管我叫爸爸。于是我就想,让他长得慢一点,让我有充足的时间去爱他。”
江扬听着,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误入了父亲的陷阱:他并不想因为这些柔软的话就放弃了十几年如一日的抵抗,毕竟,那些过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丢失的,永远不会再得。可是他忍不住听下去,他从不知道187的自己还曾经只有44那么一点点,这一切,比所有的军政事务都来得有意思。他的心里有个淡淡的声音说,很想听,真的。但是他的胃却不这么以为。多年不规律的饮食和近些年繁重的工作给了这个铁打般的人一个脆弱而柔软的胃,而海神殿前后所有的伤害让不舒服变本加厉地严重了。慢性的胃病像是一只冬眠的兽,以任何饥饱和情绪的激烈变动为食,锋利的爪子和牙齿随时会狠狠地撕咬那个柔软的部位。江扬不露声色地在水下用右手按住了胃部,如果不是在暖洋洋的水里,他的脸色一定已经变得煞白,此刻却还保持着红润的样子。
江元帅仿佛无知无觉:“第一个孩子,我和你妈妈手忙脚乱,甚至搞不清楚要给你吃什么好。毕竟没有玩过,我们很兴奋,真的。”
“玩过?”江扬脱口而出,却飞快意识到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他微微抿了一下唇,对自己父亲居然说对儿子是用来“玩”的而感到不快,但是他没有任何表达,只是微声说:“对不起……”
“生气了?”江元帅像观察5岁小孩子一样观察着江扬微妙的表情变化,“就知道你听了不高兴。但我在讲实话,我和你妈妈只能尝试着给你最好的,但开始你小,不知道合适与否,等你知道了,却又不愿意说出口。我和你妈妈一直麻痹自己说,是的,这样的江扬会很坚强勇敢,他会快乐的──但是你快乐吗,儿子?”
(6)
江扬语塞。他想说自己不快乐,却又觉得这会让父亲伤心,可也觉得如此闷下去,首先疯掉的肯定是自己。琥珀色的眸子倒映在温泉水里,江扬看着波纹里的自己,半晌无语,又被沉默和胃痛折磨得受不了。因此他只想尽快结束谈话,回去苏朝宇那里,情人递过来的一杯热开水足够安抚他所有的疼痛和不安。于是江扬接着说:“我很理解,也没有什么不快乐的。我做了您要我做的事情,守护了我要守护的人。只要以后也能这样,就够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必因为让你去送死而愧疚,更不必因为愧疚而拉着你在这里说着许多话。你不相信更不会接受。”江元帅缓缓地说,“或者更直接些,不必假惺惺地道歉,只要不动苏朝宇,我们还是可以做别人眼里和睦的一家人,你还是会做我的好下属,是不是?我和你之间不用像在办公室里那样疲惫地在语言的陷阱里寻找对方真实的意思,虽然都驾轻就熟,但是这个场合,我讨厌这种方式,江扬。”
江扬愣了一下,随后说:“对不……”话还没有说完,他忽然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只能死死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深深吸了口气,才稳着声音回答,“对不起。”
江元帅看着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点头:“我知道了。”说着竟撑起身子,披上旁边的浴袍自顾走出浴池,“胃疼就不要忍着了,这就叫司机送你回去。既然明天要飞,今晚早睡吧。”
江扬死死咬了一下嘴唇,用一种几乎是慌张的方式翻上来,胡乱裹上浴衣,一瞬间似乎是忘记了胃疼:“请您……”
“你要说什么?”江元帅面沈如水。
“我请求您,放过他……”十八岁时的往事就算没有后来的再相见也一样刻骨铭心,江扬很清楚,布津帝国的元帅甚至只一个眼神,苏朝宇就会干净利落地消失到一个自己永远不可能找到的地方去,从此那海蓝色头发的情人就会像那些摄像机后面的笑容一样,都在心里却再不可寻。
吃饱了饭并没有任何运动,江扬在水里泡了许久,水压和沉重的精神压力一起折磨得他腹痛如绞,他慢慢弓下身子,一只手死死攥住了父亲的衣襟,一只手抚在自己的胃部,一字一句地回答:“我什么都听您的……爸爸……”
江翰韬的指甲划破了掌心,海神殿任务之前,儿子含笑回头,说:“爸、妈,再见了。”的情景无数次午夜梦回,然后就是更远的过去──刚会说话的儿子,小小的柔软的脚使劲踢着自己,笑着叫“爸爸”;刚刚开始读书练武的儿子,繁重的超出年龄承受能力的功课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会委屈地叫“爸爸”;十来岁的儿子,见到自己就会低下头敛去笑容恭敬地说“您好”、“是”和“对不起”。在镜头前会礼节地和自己拥抱的儿子,身子却是僵硬陌生的;满身伤痕的儿子,却固执地拒绝自己任何形式的关心……现在他最想听的话儿子已经说出来了,但他为何还这样难受?
江扬大口喘着气,飞快地说下去:“我可以调他去下面的连队,甚至可以不再见他,但我不能放任他去一个我永远……”
江元帅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转身,蹲下身子,一把搂住儿子,狠狠地拍了他的肩膀一巴掌:“你是在跟你的父亲说话么?我现在用我的尊严和江家的荣誉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们和你们的感情。我欠你童年和少年永远无法挽回,但最少,可以让伤害不再继续。”他捧起儿子的脸,想接着说些抒情的话,却终究说不出口,只抚弄了几下儿子湿漉漉的头发:“回去吧,我想,苏朝宇会好好照顾你的。这个季节边境风硬雪疾,既然是回去养病的,就别太逞强。”
江扬在父亲的臂湾里哆嗦,不被控制。他觉得冷,却又不知道是该跳回温泉里暖一暖还是穿好衣服回到苏朝宇的家里收拾行李。许久,他空荡荡的头脑才重新被思维和逻辑填满:“谢谢您……”
江元帅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强笑道:“说说就算了么,真心谢我,就给我个表示。”
江扬慌了一下,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取“表示”一词背后的意义。琥珀色的眼眸里是爱抚、心疼和一些期许,江扬不确定地站直了身子,伸开双臂,拥抱了自己的父亲。和面对闪光灯的那些礼仪不同,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像个最孝顺体贴的大儿子,把头放在父亲宽阔的肩膀上,手掌抚着他的后背,轻声说:“谢谢您。”
江元帅的身子有一瞬间的颤抖,他能感受到即使泡在温泉里、掌心因为疼痛而依旧冰冷的江扬的真心实意的感谢。
顿了两秒,江扬听见父亲说:“做我大儿子可以么,江扬?”几十年带兵的经历让这个句子在胸腔里产生了很大的震动,江扬的手掌抚着的地方,甚至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这是一个父亲最无奈最软弱的请求,压抑着哽咽,试探性地,几乎不报任何希望。
江扬放开了父亲,胃痛有所缓解,他垂手站着。
“这不是一个‘保护苏朝宇’的交换。”江元帅的慌张有那么一瞬写在脸上,他觉出了自己的失态,飞速补充,“我真心希望……一天就够……你能做我的大儿子。”
“我想打个电话,”江扬抬头微笑,他不想错过这个可以跟父亲索要更多对苏朝宇有利的要求的机会,也想试着变成一个大儿子感受一下,于是他说,“我让秘书延期我的机票。”
江元帅缓缓露出一丝浅笑,但江扬知道,那是真心实意的幸福,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感激。江元帅看看手表:“22点31分47秒。一直到明天这个时候,你是我的儿子。”
江扬温和一笑,待要说什么,父亲已经转过身去,大步离开,沙沙的水声中,江扬清楚地听到父亲喃喃地说:“……谢谢,儿子……”
江扬的胃痛了一夜。他在自己房间里辗转反侧,最后终于忍不住坐起来自己去找热白开。几个轮值的勤务兵站在走廊里轻声说笑,看见大少爷出来,都慌得扔下了手里赛马的排行表。
“替我倒杯热水来。再找一只暖水袋。”江扬皱眉吩咐,却不是一个少爷看见勤务兵的快乐而愤愤,他只是胃痛。
“把水壶拎上来,给元帅换上。”一个年龄稍大一些的勤务兵急促吩咐刚刚抛开的小兵。
“元……”江扬刚开口就想起了关于儿子的约定,觉得自己即使是在外人面前也应该做到才算厚道──毕竟这里牵扯苏朝宇──他换了个称谓:“父亲没睡?”
“是,元帅在忙急务,具体的,我们也不知道。”
江扬深吸气,决定进去看看。临走,他瞥了一眼那张赛马的表格说:“押‘世纪顶点’吧,内部消息。”
仅仅是一份关于基地代理指挥官的行政认定书而已,江元帅改得专注而细致。江扬刚刚被狠狠呵斥了,理由是“这么晚不睡,带着你那个破烂的胃跑来跑去做什么”,他被勒令抱着羽绒的抱枕坐在靠背椅上看研磨机磨咖啡豆,一粒粒比自己眸子颜色深些的果实颗粒变成了香浓的咖啡,江扬听着那机械的声音,几乎快要睡着。
“困了就去睡,我这就好了。”江元帅敲敲桌子,江扬惊醒,揉揉眼睛便端着咖啡过来,恭敬地摆在父亲桌上。“当儿子的意思不是要你陪着我熬夜,去睡吧。”
江扬抱歉地笑了笑,狠狠地把那句“是”咽回肚子里:“我坐一会儿吧,睡不着。”
“我不知道你的胃病这么严重。”江元帅没抬头,他怕给儿子看见自己的忧伤──儿子只有25岁,却有一个52岁的胃。“常常疼?”
“也不是。”江扬刚喝了热水,又吃了父亲找出来的胃药,觉得舒适很多,“偶尔。呃……很少……”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江元帅,却恰巧被对方带有质疑意味的眸子抓个正着,因而匆忙改口:“唔,不注意的时候就会疼。”
半个小时以后,江元帅伸了个懒腰,工作结束了。江扬为父亲铺好了被子,握住门把手说:“晚安,爸爸。”
“虽然我不想以言情里那种‘万一你疼醒了怎么办’的理由来挽留,但是……”江元帅狡黠地笑了笑,“2点多了,你回去折腾着睡不着,倒不如睡在我这里,好不好?”
江扬抗拒地退了半步,却不小心抵了门锁一下,高级的锁弹响一声。“同意了?真爽快哪……”江元帅钻进被子里。
江扬看了一眼那宽阔的大床,苦笑着绕到另一侧躺下。
“你睡了帝国首相的位置……”江元帅背向儿子开了个玩笑,然后就没了声音。江扬警惕地看着父亲,有那么一瞬间,他特别后悔答应了做一天儿子的要求,这也许会让他面对一个父爱泛滥到难以接受的对手──他承认,如果父亲敢转过身子来搂住他的话,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跳起来逃回苏朝宇的被子里去──弥补,也不能这么大密度、高强度。
可是父亲始终保持右侧的睡眠姿势,后来甚至打了两个畅然的鼻鼾。江扬在黑夜里渐渐放松了警惕,抵不住疼痛以后深刻的疲惫,沈入梦乡。
第二天早晨,江扬是被戳醒的。江元帅已经洗漱好了,让没有被惊醒的江扬觉得相当诧异。“儿子,起来吃早饭。”江元帅毫不客气地掀掉了帝国中将的被子,使得江扬几乎是在一秒锺里坐了起来,用枕头紧紧护住了自己开了一颗扣子的睡衣。“早,爸爸……”琥珀色眼眸的帝国中将被丢进卫生间。对着镜子,他觉得自己是一直在做梦。
江立有事出门、江夫人带着宝贝女儿出访邻国,早餐桌上只有江家父子俩。儿子煎了个丑陋的太阳蛋放在爸爸的盘子里,后者则带着挑剔的眼光尝了一口,然后诚恳地说:“我们还是让厨子动手吧。”
上午,江扬在父亲的陪同下去江家的私人医生那里,零零碎碎的中药和应急的西药一大包,各种吃法和剂量写了满满两张a4纸。江大元帅拎着药包,穿着最普通的外罩和西裤,跟裹着海蓝色长围巾的儿子并肩走在首都中心边缘安谧的小街道上。司机不在,豪华车不在,警卫员不在,父亲和儿子,都在。
路过一家宠物商店,江扬进去给收养的黄狸买挂牌和项圈,结帐的时候,他拎出一件并非自己选择的、很小号的衣服告诉收银员说弄错了。“我买的。”江元帅停止了对一袋狗咬胶的研究,笑着解释:“我听小铭说,苏朝宇的弟弟有只猴子?”
江扬一愣。
“我喜欢有智慧的动物,替我问贝蒂好,有机会的话,我想看看。”
江扬半信半疑地把那件很快就会让贝蒂欣喜若狂的、带花边的小开衫塞进购物袋里。
这个帝国元帅一定是疯了……他这么想着,跟着父亲出门,仅仅是做一天儿子,何必如此激动──想到这里,他突然一愣。父亲平稳地迈步走在自己身边,一脸幸福,一身满足,仿佛那些金光灿灿的徽章都暗然失色,此刻,身边的儿子才是全世界;也仿佛儿子转眼就会不见了,因此格外抓紧这些可以相处的时间,用军人的高效率来利用每一分秒一样;更像是这些分秒给了他惊喜,用孩童探究的目光观察,毫无保留地变成一个容易满足、容易妥协、容易感动、容易沮丧的人。
“爸爸?”江扬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嗯?”江元帅随意地应答。
“哦……没怎么。”江扬找不出下一句话来接茬,只能搪塞。但是他忽然觉得很踏实,很安全,因为一句顺其自然的、肯定的回答。
他们在一家很有特色的私家菜馆吃了午饭,父子俩都说服自己抛弃了公文腔调,用诚实调侃着这些年的生活,然后惊讶地发现彼此都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严肃和无趣。饭菜很美味,饭后的甜点和茶都极好,重要的是,这个下午是江扬25年生命里第一个跟父亲共度的下午,而同样的,对于帝国元帅而言,他也第一次知道,原来能跟儿子说得不只是枯燥乏味的军政事务,原来他们也可以像别的父子一样,肆意聊天。
他们直到傍晚才回到家里,偌大的府邸内一个勤务兵都没有,江元帅换了得体的家居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就看见江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故作镇静地用银勺挖江铭的芒果布丁吃。江元帅忍着笑走下来,径直去厨房,江扬忙跟上去,却被关在门外:“你?打仗也许不错,却不能成功杀死一条鱼。餐厅等着去,别吃凉的了,回头又要胃疼!”
江扬只好把吃了一半的布丁塞回冰箱里,焦虑地坐在餐厅里,只差拿个灭火器防身。江元帅做了简单的四菜一汤,三文鱼色拉,西湖醋鱼,清炒小棠菜,罐焖牛肉和草菇炖鸡,主食是姜汁海鲜炒饭,他们家向来是中西结合,江扬一样一样地尝了一遍,那个被数万将士神一样的崇拜着憧憬着的元帅就坐在对面,品着开胃酒看着,笑道:“比苏朝宇做的如何?”
江扬愣了一下,垂下眼睛,想了想才说:“其实朝宇在军队呆了那么多年,并不怎么会做饭,做来做去就是那三五道菜而已,不过,总是让我吃的很舒服。”
江元帅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笑说:“我也只会十来道菜,年轻的时候跟老御厨学的,多年不做,恐怕是退步了不少呢。”说着也夹了一筷子鱼肉尝了尝。
“爸爸。”江扬主动站起来给父亲盛饭,低声说,“很美味,超出我的想象,真的。我很喜欢。”
房间里很温暖,水仙花在青瓷刻花的浅盆里盛开,淡淡的清香和诱人的饭菜香味充盈了身心,夕阳透过大落地窗照在江扬的身上,他吃着美味的饭菜,忽然觉得非常舒适,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幸福的错觉。
温暖而幸福的,家。
江扬觉得这个词很陌生,“元帅府”或者“官舍”是他惯常称呼这座房子的词汇,“家”太抒情也太不符合实际了,他常常这样想,但现在,仿佛在这样温暖和谐的时间里,一切都变得那样自然而然。
“爸爸……”江扬欲言又止。
“怎么?”江元帅征询的看着他,随即微笑,伸手缓慢而坚决地握住了儿子的手,“如果你想吃爸爸做的饭,回来就好了,无论什么时候,这都是你的家。”
江扬一怔,在他能反应过来以前,敏锐的帝国元帅已经放开了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低头吃饭。江扬放下筷子,然后笑了:“您能欢迎他么?我离开之前,您和妈妈给我的承诺,还有效么?”
“很为难。”江元帅索性也放下筷子,啜着葡萄酒坦然回答,“我不想骗你,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圈子太小太窄,容不下你们的爱情。”
“可是……”江扬的声音高了半调,可就在他开始发脾气前一刻,江元帅按住了他的肩膀,“听我说完。”
“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豪门骨子里是步步惊心刀光剑影,一步踏错就没有回头的余地,就算你辞了所有的公职,一心做个纨!子弟,也仍然有一大套礼节定法管着,丝毫错不得乱不得。你这么爱他,可曾为他想过,他真的适合么?他跟着你走进来,会快乐么?”江元帅一晃手里的水晶杯,晶莹的红色液体顺着透明的杯壁缓缓流下,在夕阳的光芒里,格外动人,“你不必捏紧拳头,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拆散你们,相反,只要我有能力,我会尽力护着你和你爱的人的,你放心。只是我想,年轻人总是任性冲动的,有些事情,应该交给岁月去验证,我们,都不必妄下结论。”
江扬想把“生死相随”的誓言讲给父亲,话到嘴边,却又发现那并不能驳倒父亲这番“相爱容易相处难”的论证,只有忍了下去,气鼓鼓地不说话。
江元帅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听着,我的儿子,我认了苏朝宇,不仅仅因为你爱他这个缘故,也为他的优秀和识大体,更为了他为你舍命的绝然。只是,我们须得约法三章。”
“我是不会……”江扬抢着说,却又被父亲打断了。
“别急,我不会提出一些要你先娶妻、生养个孩子之类的奇怪条件的。听我说完,好么,儿子?”江元帅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盯着江扬的眼睛说。
江扬只好乖乖闭嘴,认真听着。
“第一,三年之内,你们不可以正式注册结婚,尽管同性婚姻是合法的。第二,在你们结婚以前,我希望你能将这段情感保密,原因我想不用我说了吧?第三……”江元帅略一沈吟,“你们还都年轻,将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我只能说,苏朝宇是个好孩子,如果你们最后不能在一起……我希望他仍然能做你的好下属,好朋友。”
江扬愣住了,江元帅皱眉,随即柔声问:“怎么了,儿子?如果你真的觉得太过苛刻……”
“不,谢谢您,爸爸。”江扬回答,“我以为……您和妈妈,是绝不可能接受他的……”
江元帅愉快地笑出声来:“谢你自己吧,如果没有发现他对你是这样重要,如果没有发现我们绝不能失去你这个儿子,我是绝不会接受你要娶个男人并且我将没法有孙子这个事实的。”
江扬笑不出来,他知道这对于父母或者家族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他不知道父亲花了多久才说服自己接受一段他没法理解的感情,他咬了一下嘴唇。
江元帅再次握住他的手,这次江扬没有躲也没有僵硬,父亲缓缓地说:“我只想你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天大的事,只要不是违背天理良心,我怎么舍得不让你如愿?欠你的童年和少年,用以后的日子还,可以么?”
江扬带着一点犹豫和试探,握住了父亲的手,温暖有力的手,轻轻带着颤抖,鹰一样的眼睛里隐约闪着柔软的光芒,那样期待的。
“不,爸爸。”江扬微微一笑,“您给了我生命,过去的一切,不是您一个人的错。谢谢您,真的。做您的儿子,我觉得很幸福,至少,现在我这么觉得。”
江元帅的笑意慢慢从眼角眉梢显现出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用那种作报告般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很好,以后我们要在现在的基础上,继续改善。江扬中将,请继续努力。”说着自己先撑不住笑了起来,江扬也笑了,笑着说:“是,长官。爸爸,也请您继续努力。”说完,他站起来,走到父亲的身边,俯下身子,张开手臂,拥抱了他闹了十几年别扭的爸爸,温暖的怀抱和尽力拥紧他的臂膀,他听见爸爸比平时略快的心跳声,那一刻他确定,他就是江家的大儿子,因为被爸爸和妈妈深深爱着,因此要好好珍重自己的儿子。
这种积蓄了十几年的情感让这个拥抱持续了大概三十秒,然后江元帅放开儿子,看看手表,19点50分27秒。“回去吧。”江元帅拍拍儿子,“明天的飞机,今晚要早点睡,药方和药我叫人送到苏朝宇那里去了,省得你‘不小心’忘在家里。另外,四舍五入之后,你欠我2小时41分锺,嗯?”
江扬微笑,点头:“好,爸爸。”说完竟跑到楼上,回来已经穿上外套,匆匆道别便快步离开。江元帅靠在窗边的沙发上,看着儿子的背影穿过院子走出大门,不由沉沉地叹了口气。
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江元帅顶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下楼的时候,早饭已经端上了桌子。滚金边的白瓷碟子里,丑陋的太阳蛋无辜地趴在那里。“早啊,爸爸。”穿着蓝色围裙的江扬端着另一只盛着可疑物体的盘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充满活力地打了个招呼,“我秘书说春节期间机票紧张,让我等有折扣的时候再回去。”
“早啊,儿子。”江元帅错愕,继而欣然。阳光爬上格子的餐桌布,果然是个神清气爽的早晨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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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绚烂英豪之三]《边城谍影》醉雨倾城
1(入职飞豹团)
春暖花开的三月,两只小巧的黄鸟忙碌地飞来飞去,这对年轻的夫妇已经选定了一棵健壮美丽的杏树作为未来一年生儿育女的新家。布津帝国最年轻的中将,有一头琥珀色短发的江扬,在暖洋洋的春光里,抿着香浓的咖啡,畅然地呼吸着这甜美的春的气息。
官舍里的勤务兵和警卫兵们都尽可能的放轻了脚步,没有人在院子里大声喧哗,那个坐在周末午后的阳光下看燕子衔泥,风筝来去的年轻将官不自觉的闭上了眼睛,酣然入梦。
只有电话铃声,永远那么慌不择路的急急催着。江扬立刻睁开眼睛,从手边茶几上拿起电话,沉着应道:“江扬。”
“老大……”另一头精通绘画的飞豹队长林砚臣中校用一种少见的犹豫语气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嗯?”江扬把身子放肆地舒展在躺椅上,像一只晒太阳的猫那样,凭经验,用这种语气的林砚臣应该不是要谈公事,何况现在是这么悠闲的周末的午后呢?
“有件事情……可能……唔,确切的说是有必要再征求一下您的意见。”林砚臣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仍然带着那种略显尴尬的试探。
“怎么了?”江扬愉快地笑起来,“如果是为了跟凌寒吵架这样的私事,我或者应该要求你们俩带着‘家当’来一趟我的办公室,我们好好‘谈谈’?”
可以想见林砚臣在电话的另一头一下子涨红了脸的样子,江扬把腿脚舒舒服服地跷在团凳上,仰起头,湛蓝的天空中,两朵白云亲亲密密地靠在一起,悠闲滑过。
“不……小寒和我……都很好,长官。”林砚臣艰难地给自己开了头,然后用一种自暴自弃地语气一口气说完,“我打给您是想就苏朝宇少校入职的事情跟您确认一下。”
“哦?”江扬皱了皱眉,“我记得你在两天前就把今年飞豹团的测试结果送到我的办公室了,苏朝宇的成绩在选拔考核中综合排名第一。而我也跟你谈过,将他调入飞豹团历练是我希望的,而且他本人也很乐意。你现在还要跟我谈什么呢?我已经承诺过,虽然他对我而言是重要而且特别的,但既然交给了你,你只需要把他当成今年考入飞豹团的普通军官安排职位就可以了。砚臣,我一直都信你的分寸和能力。”
“是……老大……”林砚臣的声音听起来很为难的样子,他迟疑了一下才说,“我并不是对于苏朝宇少校调入飞豹团的事情有质疑,他的成绩和履历都是最好的。也并不是担心您的态度……只是……老大,说实话,我……就算您不高兴我也必须要说,我不能让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带兵经验的人做飞豹团副队长的职务,这是不公平的,也是非常冒险的!”
江扬“腾”地坐直了身体:“副队长?飞豹团是我手下最精锐的部队,虽然说只有两千多士兵,却个个都能以一当十。苏朝宇的确非常优秀,但我不认为他能够胜任副队长那样需要大量经验积累的职位。林砚臣,我想你应该记得,从十八岁就开始执行任务的凌寒是国安部最好的特工,我将他调入飞豹团的时候,职位也只是一个班长。我相信苏朝宇自己绝对不敢跟你提出这种要求,如果是,你立刻送他回来,我会好好教训他的。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是谁给了你类似的暗示?”
“不,不是这样的。”林砚臣连忙解释,他了解江扬在政务上的严谨认真,他习惯性地搓搓手指,决定不再绕没必要的弯子,鼓起勇气说,“他是一名少校,老大,我是一名中校,除了我以外,整个飞豹团只有七位校级以上军官,都是我的副团级副手,如果给他其它职位,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我无法决断。”
江扬指尖敲敲桌面,想了想说:“砚臣,他的提升速度太快了,还不到两年,平常的军校毕业生应该还没轮到第一次升职。虽然他的每一次晋升都是他应得的,但是,我想在未来的两年内,我不会再给他任何程度的提升。至于现在,你不妨把他当成一个最普通的刚刚考进飞豹团的军官,忽略他的军衔好了。”他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军衔是国家的,职位是你的,量材而用即可。”
“那么……”林砚臣显然是松了口气地样子,“我给他一个加强排?”
江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说,砚臣……”
林砚臣因为这种语气哆嗦了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大声报告:“是,长官,我立刻将他调入夜鹰侦察连任副连长,请批准!”
“驳回!”江扬断然地回答,“我说过,他虽然跟着我出过任务,但是他骨子里太骄傲又太理想主义,让他执行任务大概没问题的,让他带领两三百人,你舍得,我可舍不得。夜鹰不错,叫他调入吧。至于职位……”
林砚臣死死捏着电话,小声说:“连长……真的……不行……”
江扬仿佛没听见一般,接着说下去:“夜鹰侦察连的新兵班,给他一个就行了。”
“这个……不好吧?毕竟……苏朝宇少校的军衔……”林砚臣如释重负,却小心翼翼地问。
江扬不耐烦地摆摆手:“他要是不服,你该怎么管就怎么管,管不过来的话……”
林砚臣感觉自己某个部位的肌肉忽然颤抖了一下。
“……管不过来的话,送回来我替你管!”江扬利落地说。
“是,长官!”林砚臣得到尚方宝剑,无比开心地吐吐舌头,挂断电话以后,他对旁边正削苹果的凌寒长长一叹,“老大的要求,还是一如既往的严格啊……”
凌寒手里长长的苹果皮断在地上,这位国安部前最佳特工认真地点了点头:“当然,你如果不想试试一如既往的藤杖,就好好干活。”
与此同时,从基地办公区到飞豹团驻地的班车上,一个蓝色短发的年轻少校正靠着窗昏昏欲睡,苏朝宇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喷嚏,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2(约法两章)
苏暮宇也颇为心有灵犀地打了个喷嚏。他感冒了,抽出纸巾来擦,手机却不识相地叫了一声,有短消息进来。用湿巾擦干净了手,苏暮宇阅读起来。是江立,文字一如既往地热情,带着淡淡地客气:“来家里做客吧,江铭上次输了一关电子游戏,一直耿耿于怀。”
苏暮宇吸了吸鼻子,在春天的暖阳下回复:“这周装修房间,大概要爽约了。真抱歉呐……”合上手机,他走进一家丝毫不起眼的咖啡馆,要了拿铁。精致的打扮很快就吸引了一个女孩子坐到对面,苏暮宇抬眼看了看,笑得非常职业化:“辛苦了。”
“愿意为您效劳。”女孩子宽去大衣搭在椅背上,露出银行职员的制服,薄唇一嘟,一声响亮的口哨划过没什么人的咖啡馆,“美式,谢谢。”她从文件袋里摸出一个蜡封的扁盒子推到苏暮宇面前:“这些钱够您从从容容地活到180岁。”
“多谢,辛苦了。”苏暮宇打开钱夹给来送咖啡的侍应生付小费,顺便一语双关──整整100块,聪明的侍应生接过来以后立刻离开了,再也没有出现。“基金会怎样?”
“分别用四个假名捐了四笔大小不同的,剩下的这些钱,都还算干净。”女孩子从口袋里摸出四张烫金的押花名笺递过去,苏暮宇扫了一眼便吩咐:“以后每年都这么捐,名笺就毁了吧。”
“您不必这么低调,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女孩子始终没有正视苏暮宇的眼睛,而是专心搅着自己的咖啡,但回答却非常恭敬谦卑。
苏暮宇微笑,但是这么优美的笑容却只有空气看见:“万飞果然没错,‘候鸟’里,你是最稳妥的一个。至于低调么……”苏暮宇略微思忖了一下,咬了咬下唇,“十年金钱如废纸的生活,我大概一辈子低调不起来。”
女孩子终于抬头,清澈一笑。
“回吧,保持联系。”
“今年的投资盈利怎么处理?”
“捐。”
“哪儿?”女孩子掏出记事本。苏暮宇歪着头想了想,喝了几口口味实在烂到家的咖啡后才说:“算了,划到毕振杰账目上,抚恤那些因为我而死的人的家属。”
女孩子面有难色:“可不是小数目,您能保证流向吗?”
“毕振杰敢拿一分,就让海神殿的诅咒永远跟着他。”苏暮宇饮尽咖啡,先行离开,临走时把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子放在桌上,是给女孩子的谢意──象征爱情的粉水晶挂坠,女孩子脸红了,她从来都想不通,为什么这个老大可以洞悉手下的每一件事,包括她订婚的消息。
尽管有了江扬一诺千金的保证,但当苏朝宇真的站在团长办公室外喊报告的时候,身经百战的飞豹队长林砚臣还是觉得头痛,稳着声音说:“进来。”
苏朝宇和林砚臣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是极好的朋友了。销金行动里的合作已经亲密无间,而后面海神殿行动前的特训中,他们俩更是相互扶持,撑过了最难熬的岁月。江扬有空的时候,会把他们几个都叫到指挥部去玩儿,私下里打打闹闹已经习惯了,忽然要作真正意义上的上下级,让林砚臣觉得非常尴尬,他只能长话短说的传达了江扬的命令,补充说:“对于你的军衔而言,班长是太委屈了……不过我想……大概……也是一种从基层开始的锻炼吧。”
“是,长官。”苏朝宇敬礼,然后继续戳在那里,等待林砚臣下一个命令。
林砚臣忽然很想抽烟,他和家教严格的江扬、程亦涵还有凌寒不一样,也不像慕昭白那样对尼古丁过敏,十几岁的时候也曾经穿着有洞的牛仔裤,把长长的头发染成五颜六色招摇过市,一群玩儿艺术的人聚在一起,有时候觉得没有烟就不能说话。
后来阴差阳错去了军校,跟干净到洁癖的凌寒同住,总算把那些毛病都改了去,到部队又遇到江扬这样的上司,自然没机会重新开始那种不健康的嗜好。不过现在这个尴尬的时候,林砚臣真想用烟雾来模糊那双闪闪发光又看不出情绪变化的蓝眼睛。
“我相信指挥官的决定。”苏朝宇终于开口,努力缓解房间内的低气压,“我来这里,是为了真真切切的了解基地的精英兵团,来切实地学习如何做个好士兵。”
林砚臣摆手,想了片刻忽然从办公桌底下摸出一罐啤酒来向苏朝宇丢过去,苏朝宇敏捷地接住,却不打开,笑着说:“他不让我喝有酒精的、带气的,你知道的。”
林砚臣悻悻地呸了一声:“老大现在管得越来越严了。”
苏朝宇玩着那罐啤酒,笑着说:“前阵子从海神殿回来,他胃病犯了,长官被蛇咬了,我自然也得跟着怕井绳呢。”
林砚臣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自己也不好意思开手里的啤酒了,只得用桌上的钢杯子灌了口水,想了想才说:“我不知道老大怎么跟你说的,说老实话这件事情很麻烦。你并没有参加为期三个月的新兵训练,而是直接参加了入队考核,无论成绩多么优秀,总会被人说闲话的。当时我没有对指挥官提出反对意见,是因为以你的军衔,调来也是做连长以上的职务,这并没有什么不妥。但现在……”林砚臣苦笑:“你是读军校出来的,不知道底下的兵有时候很难管,会让你急得想要撞墙。夜鹰的连长袁心诚上尉性格很严厉……唔,怎么说呢,他们是精英中的精英,在他手下当兵,会非常辛苦。”
苏朝宇笑起来:“我想总不会比海神殿行动前的训练更辛苦了吧?我并不是为了清闲才到这里来的,林砚臣。”
“我知道。”林砚臣连忙说,“这只是朋友的提醒。”
“谢谢。”苏朝宇真心实意地说,他的神色忽然尴尬了一下,然后正颜敬礼,用极正式的语气报告,“指挥官的命令苏朝宇向林砚臣中校通告两件事,第一,苏朝宇少校只是最普通的一名调入飞豹队的军官,不需要任何特殊照顾,而苏朝宇与指挥官的私人感情必须保密;第二……”苏朝宇停顿了一下,红着脸接着说:“第二,苏朝宇少校的任何失误都必须毫无隐瞒的报告指挥官并接受指挥官的私人教育,这一点请林砚臣中校配合监督。”
刚刚轻松下来的林砚臣显然更尴尬了,他能做的不过是站起来还礼,大声回答:“是,林砚臣遵命。”
3(夜鹰)
苏朝宇真正到了夜鹰侦查连的时候,才知道林砚臣说的“辛苦”并不包含任何夸张和修饰。连长袁心诚上尉今年刚满三十岁,他不是军校毕业生,是真真正正从列兵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来的,左颊的陈年伤疤让他刀削般严肃的脸在沉默的时候都带着三分诡异,发怒的时候则显得格外狰狞。苏朝宇和其它三十名新调入的士兵第一天报道的时候就领教了夜鹰连长的独特手段──清晨六点锺的集合之后,连旗下便戳了三十一根人桩,到夕阳西下的时候,袁心诚才穿着迷彩服出现,几乎没有正眼看这些站军姿超过12小时的士兵,简单挥挥手:“夜鹰不是混的,解散,二十四小时待命。”
苏朝宇很快就知道了“24小时随时待命”意味着什么。夜鹰侦察连的使命是在特殊的情况下,依靠最先进或者最原始的侦察工具调查最复杂的敌情的尖刀侦察兵。为了适应极端的任务条件,袁心诚会在任何时候拉紧急集合,完全不会顾及士兵们的饮食起居。士兵们往往在撑过了强体能训练的一天之后,刚刚把自己丢上床铺,就会被催命般的集合铃拎出去,运气好的时候可能是三百个俯卧撑结束就能回去睡一觉,倒霉的时候很可能要集体列队跑五十公里越野。有一次甚至是在规定的洗澡时间内拉紧急集合,四十多个一丝不挂的大男人被堵在集体浴室里头,狠狠冲了四十五分锺冷水以后才哆哆嗦嗦地被放出来接受规定的惩罚。私人时间几乎没有,苏朝宇几乎是用一种倒计时的心态等着每个月一天的假期──可以在晨曦中搭上回指挥部的班车,和那个他爱着的琥珀色眼镜的年轻人一起吃顿饭,相拥着睡午觉。
“3月27日,01:3702:12a,35。”
苏朝宇头痛欲裂地从梦中醒来,以他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穿好野战服,记录下今天的睡眠时间,等他把本子塞进背包背着东西跑出营房的时候,非常悲哀地发现轮值记录睡眠时间的他不幸成为了本次集合的最后一个到达者。连长袁心诚拎着武装带走到他的身边,毫不犹豫地让那条邪恶的沉重的皮带跟他的大腿接触三次,冷漠地命令:“100个,取消早饭。”
“是,长官。”苏朝宇立刻出列,指挥自己酸痛的肌肉开始按照苛刻的训练营标准做俯卧撑,一面报数一面支起耳朵听着教官对于下半夜训练的安排。
如果说这些还能忍受的话,那么分配给苏朝宇的九名新兵则让他感到空前的烦闷,有几次苏朝宇甚至想把自己的军衔扯下来扔到江扬脸上,大声地质问他说:“少校衔的班长,太过分了吧!”
当然,苏朝宇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的lv经典款公文包就锁在储物柜里,那足以压制他的任何怒火。
九名新兵都不笨也不差,相反的,他们的战术技巧水准大概是整个帝国士官中的翘楚。班长苏朝宇是国际陆军精英赛的冠军,班副吴小京曾经连续六次蝉联全国武术冠军,通讯员肖海是整个集团军双多向飞靶射击的第一名,康源凭体能第一和文化成绩第一这种毫无反驳余地的资本、从山沟里在没有任何后门情况下考入帝国军校等等,每个人都各有所长,而且无一例外的都拥有非常显赫的历史成绩,也全都是江扬亲自从各处挖来的精英。所以飞豹团夜鹰侦察连五班的成绩在整个连队的周记录中连续四次垫底以后,苏朝宇可以理解江扬的怒火,对于林砚臣突然开着车出现,叫他一起回基地指挥部也没有感觉到任何意外。只是在整个班级例行接受连长袁心诚的惩罚时,苏朝宇的擅自离队让本来就十分不满的班级成员立刻响起嘘声一片,袁心诚只能用武装带将所有未出口的抱怨狠狠打压下去。
正值周末,但江扬仍然在办公室,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和纸篓里数个揉烂的纸杯都明显说明了年轻的指挥官的忙碌程度,苏朝宇获准进门以后就站在门边,自觉关好了门。
江扬放下笔,招手让苏朝宇过来。他们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见面,甚至连电话都没有通过,此刻彼此打量,苏朝宇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你瘦了,江扬。”
同样的话差一点就从江扬嘴边溜出来,但他毕竟忍住没说,将眼睛里的思念干净利落地掩饰起来,摆摆手用指挥官的标准姿态坐直身体,毫不犹豫地指向沙发:“摆好你的姿势,苏朝宇少校。”
苏朝宇咬了一下嘴唇,他很想搂住情人的脖子,告诉他夜鹰的训练强度,告诉他自己这一个月来从来没有连续睡过一小时以上,但他还记得江扬终于答应他参加飞豹团入团考核的时候说过的话:“三个月,你撑得住我便答应你调入野战连队,否则,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在情报处。”
“是,长官。”自知理亏的苏朝宇只有敬礼,把藤杖递给江扬,规规矩矩褪下军裤,伏在沙发上。从海神殿的事情结束以后,江扬已经很久没有打过他,而一个月的完全没有联系让苏朝宇既不能确定情人的心情也不能了解训诫的严厉程度,他小心翼翼地回过头,企图观察江扬的表情。
凉飕飕的藤杖在苏朝宇臀部上蹭了一下,苏朝宇一哆嗦,他简直没法想象一个穿着军靴的人怎么还能如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边,于是苏朝宇彻底放弃抵抗,把脸埋在臂弯里,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等着既定的惩罚。
江扬仅仅挥舞了三次藤杖就把苏朝宇从伪装坚强的小壳里拽了出来,打在臀部下方的第三下疼得苏朝宇根本没办法保持顺从的姿势,他在沙发上狠狠挣扎了一下,泪水一下子铺了满脸。
藤杖停下来,江扬俯下身子,拍拍苏朝宇的腰,说:“老规矩,既然这是惩罚,我不会有任何的怜惜和保留,保持你的姿势,不要等我说‘翻倍’的时候才后悔。”
4(永不失望)
“是,长官。”苏朝宇流着眼泪回答,手指死死握着沙发扶手,努力吸着气忍着。
十下结结实实的藤杖打完的时候,苏朝宇能感觉到那些伤痕正争先恐后地肿起来,火烧一样疼着,再加上连日高强度的训练,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力气爬起来。
“疼痛有助于思考,苏朝宇少校,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你被惩罚了。”江扬站在沙发旁边,藤杖甚至就放在苏朝宇的臀部,还威胁性地敲了敲。
苏朝宇努力呼吸了三次才能稳着声音回答:“报告长官,苏朝宇没有带好兵,班上的每一个人或者都是非常优秀的,但是……”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但是,整个班级的成绩却是最后一名。对此苏朝宇应该负责。”
“很好。”江扬听完,藤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俯下身子,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苏朝宇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在这样的情形下勾住江扬的脖子,他低声回答:“对不起长官,但……苏朝宇尽力了……苏朝宇的个人成绩是全连最好的……”
狠狠的一下让苏朝宇的话断在一声痛呼里,然后他听见江扬沈稳的声音说:“这是你的第二个错,作为班长,只顾自己不顾整体,也太差劲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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