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绚烂英豪IVV 作者:醉雨倾城
正文 第18节
绚烂英豪IVV 作者:醉雨倾城
第18节
“还要辞职?”
“不知道,”苏朝宇诚实地耸肩,“也许只是休假。我们都是这样的人,伤口结痂了就可以继续战斗,不碰,它永远不会疼。当你再想起来的时候,皮肤已经完好无损,所以,你干脆忘了它。”
程亦涵几乎落泪。他知道这种感觉,零计划里,爸爸、孟帆和慕昭白,种种纠葛织成的大网几乎勒死他,所有的情感都被扯成一片片的,可是现在,他依然能够和慕昭白手牵手,因此,苏朝宇是对的,他们都是这样近乎没感情,却又那麽缺乏渴求著爱的人。
53(彼岸那个人)
纳斯帝国的首都拥有整个大陆上最大的国际机场,每天都有上千起落架次的飞机在这里周转,因此大厅里总是人满为患,就连排队安检都要耗去令人抓狂的时间。但是陆林从来不怕,他是陆氏集团的二少爷,拥有随时随地航班头等舱、商务舱的订座权,他不用自己托运行李,更不用挤在候机门前,陆林出门向来是秘书随行,到了机场直奔套间,从铺著漂亮毛绒地毯的通道直接进入机舱。
因此,现在的他有点儿犯难。秘书随他出国办事,因为水土不服而高烧呕吐,陆林却著急带著合同回来,只能给对方医院的主任打了招呼,自己飞回来。由於不知道所有的服务要提前通知,他下了飞机才尝试跟著大家一起领行李,第一次享受新奇的平民待遇。
等待传送带送行李的过程中,他给庄奕发了个报平安的短信,回复很快:“早点回来,有个大惊喜。”陆林微笑,收起手机的时候,有人拽了他的袖子。一个文雅的老太太,挽一只真皮的黑色小包,灰色长大衣,头发烫成了规矩到死板的卷,还带著发胶的味道,她指著传送带上一只最大号的行李箱,礼貌地说:“小夥子,能帮我拿那个箱子吗?”
“没问题。”陆林追了几步,把它拎下来,推到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道谢,夸奖陆林是“不多见的好孩子”,然後又略带难色的低声说:“小夥子,我相信你,你能帮我个忙吗?”
“请讲。”陆林从小被教育要礼貌得体,此时尽管著急回去吻他的小奕,也还是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
“我想去厕所,你帮我看一会儿这个,行吗?”老太太压低声音,陆林几乎要附耳才能听见。
“好,您慢慢走,我在这里等您。”陆林微笑,目送老太太进了卫生间,忽然觉得代沟真是很神奇,那个年代的人把入厕也看做一个不可以讲出来的事情,而现在女孩子可以随便地在公众场合里谈论昨晚的性生活呢。他看看表,再一抬头,自己的提箱刚从转角处飘过。陆林几步追上去,抓起来就跑回原地,老太太的箱子安然无恙,他拖著它们走到一处座椅那里休息,打电话告诉司机再等等。
等待的时间通常会被感官无限制拖长,陆林心里挂著那份合同,更想念温柔聪慧的妻子,还有他们那个眼睛清澈明亮的小女儿,於是频频看表,3分锺、5分锺、18分锺……时间过去32分锺的时候,再有耐心的陆家二少爷也坐不住了,他拖著两只箱子到卫生间去,拜托清洁女工看看老太太是不是在里面,女工进去了好久出来说,里面除了4个女孩,没有老太太。
陆林又抓到一个保安,回答更官方:请把捡到的箱子交给机场管理处。“不是捡的,”陆林压著怒火,“是一位老太太拜托我照看。”
“老太太呢?”
“去卫生间以後就没回来。”
“那你去管理处。”
“我告诉你说不是捡的……”陆林要发脾气了。
“说你丢了个老太太。”保安一脸不耐烦。
陆林绝望了,只能追问:“管理处在哪儿?”
“出口外侧,右转,第六个门。”
陆林摇摇头,只能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他把箱子交给管理处的工作人员,然後听见广播里寻找一位“灰色大衣黑色拎包的老太太”的消息後再安心离开。
出口的队伍里,陆林看见司机在远处等著。他和老太太的箱子在安检机器里很久都没有出来,後面的人有些不耐烦,陆林更加生气:“请您多给我留一些回家的时间,好麽?”
“恐怕您没有回家的时间了。”安检人员站起来,一面重新开新的安检通道、引导大家排队,一面呼叫了最近的警察。陆林不明白,他要跟随人群去新的通道排队的时候,两个机场保卫人员拦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小时後,陆林的父亲打电话给庄奕,正在和女儿玩耍的庄奕跌坐在沙发里,心跳狂乱。她的丈夫被拘留审查了,因为尝试在旅行箱里携带整整2公斤毒品入纳斯国境。
江扬下午被江元帅骂得没法还嘴。也不是真的斥责,而是江元帅很不高兴看见自己的一个儿子当著那麽多人的面打另一个儿子,因此相当愤愤地数落了好半天。江扬本来想通过电话探探口风,但是在谈话技巧这方面,江元帅的经验可不是多一点半点,最後挂了电话的时候,江扬非常懊丧,不但什麽都没问出来,他还对爸爸保证,从今往後,再也不欺负苏朝宇了。
但是这件事情的正面影响很快就显示出来,检查组第二天便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去了,看见肿著半边脸的苏朝宇也不再好奇。江家内线发来的消息是,第四军对苏朝宇目前的地位不再关注,以往,外人以为苏朝宇是江扬的臂膀,但是臂膀如果不听话,是一定要斩去的──从这个原则上讲,江扬给苏朝宇的两巴掌真不算什麽,反而有点惜才的客气,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凭借江家的势力,想整倒一个毫无背景的军官,简直比嗑瓜子还容易,随便一句话,苏朝宇就极有可能终身带伤地蜷在沙漠兵站,记录每一季度才出现一次的坦克演习路线。
海蓝色头发的少尉一脸绝望的委屈在基地指挥中心履行勤务班长的职责,因为挨了长官的巴掌而始终低著头。检查团例行公事地过来问过几个问题,苏朝宇“如实”告之,并且试图对每一个组员诉说自己的悲痛历史,因此,没多久,他就彻底被人忽略了,用刻意的方式。
秦月朗暗自得意。苏朝宇的低调让江扬有了更多的心思去专注案头的工作;稳住了江扬,程亦涵自然不必著急每天过来跟自己念叨保密工作的难处;因此慕昭白就不会在局域网里慌张地封锁各种流言蜚语,更不会牵连著凌寒林砚臣这一对在大家都手忙脚乱的时候出来冷静地叫停。事实上,现在最难受的就是林砚臣,他几乎处在全天监视的隔离状态,每个电话都受到控制,甚至上厕所的时候都有人在走廊里等他。生性浪漫的林砚臣哪里忍得了这个,当著检查员的面给江扬打电话:“老大,我受不了了,我们全招了吧。”
检查员自然是两眼放光地等著,林砚臣嗯嗯哪哪一会儿挂掉电话:“跟我来。”飞豹团的档案室里,林砚臣把钥匙拍在桌子上:“实话告诉你们吧,飞豹团好多训练计划都是上交一份、私藏一份,我受不了了,你们不要跟著我,自己看吧,我全交代了。”
两天以後,检查员面如土色地交还了钥匙:飞豹团的假材料真不是一般的多,所有的真实训练量都比报告上的量大,难度也不相同,年度的思想教育时间只达到了军界规定的标准线而不是优秀线,除此以外,飞豹团的经费也总有些奇怪的富裕,而且都是经过同一个银行帐户的,检查员兴致勃勃地查,却被告知户主就是琥珀色眸子的江扬中将的私人工资帐户,所有钱款来源去向清楚,都报过了税,干净得像白开水一样。这麽多“发现”等於没有发现,还平白被耽误了时间,林砚臣却依然乐得自在地指导冬训准备,丝毫不理会背後检查员愤恨的白眼和冷笑。
陆林在第二天就被放出来的时候,看上去却像是凭空被抽取了十年的光华。庄奕抱著他哭起来,陆林稳著声音说没事,还问她那个惊喜是什麽。“小昱会叫爸爸了。”庄奕紧紧攥著丈夫的手,“我很嫉妒,我以为,趁你不在家,她应该先喊妈妈。”
陆林微笑著哭。
由於毒品重量实在太多,陆家花了数日才摆平了各路媒体和司法监管系统。机场大厅录像里,老太太和陆林的耳语成为了最不利的证据,莫名其妙消失的老太太让这个案子陷入了混乱,箱子上的行李签表明,这个东西不是陆林的,但是偏偏由陆林带出关,也没有人表示质疑,因此,警方咬定这是一起故意为之的毒品托运案件。最後,陆林的父亲在司法部门拍桌大怒:“陆家要是真想运毒品,会亲自用这种方法吗?”
回到家後,陆林上交了自己的此次出行全部的商业资料,彻底休息起来,每天只和庄奕陪女儿,偶尔散步遛狗,都不走出别墅区。终於,有一天晚饭後,陆林在窗前环住了庄奕: “我说一件事,你不要慌。”
“嗯?”
“我是陆家可以牺牲的那个儿子。”陆林的声音很轻。
庄奕猛然回头:“我不想听了。”
“公司的账目里有几笔,是连我都不知道的秘密,爸爸和大哥的买卖,我不管,但外人以为是我掌权。”
庄奕发抖,陆林抱著她:“好了,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一劫,过了就过了,对方只是警示陆家要小心,看好儿子,看好自己。”
“为什麽!”庄奕的声音不冷静,“为什麽是你。”
“没什麽,我只是听说布津军界那边在查的一些事情与这笔买卖有关,大约到了急处,敲山震虎吧。”
“爸爸在做什麽生意?”
“不要管。”陆林用自己的双手掩住庄奕的耳朵,许久,又开了一条小缝,凑近了说,“只管高高兴兴活著,带孩子们周游世界。”
庄奕哽咽:“好,好……你最好答应我,是我们四个人去,你,我,小晨小昱。”
“绝对。”陆林微笑,“我们四个人,你,我,小晨小昱,我们周游世界。为此,我会好好的活著。”
庄奕叹气,环著陆林的腰。陆林把他最疼爱的女人抱得紧了又紧,身边,小昱睡得香甜,梦里都在笑。“我去洗澡。”陆林吻庄奕的额头,“给我来杯茶如何?”
庄奕点头,目送老公走上楼去。她想到先前罗灿在纳斯的时候,曾经欲言又止地问过一些事情,又想到苏朝宇,这个永远会仗义、永远会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可是她不好意思打给苏朝宇,她爱陆林,她已经为陆林生养了一个男孩子,女孩儿也刚会叫爸爸,但是她必须问清楚,女人的好奇心和对爱人天生的维护之情迫使她拿起电话,直拨了罗灿的号码。
罗灿作为“战场失踪”又“被秘密特工遣返”的人员,自然受到了调查员格外的“优待”。庄奕的一个电话等待了半个小时才接通到罗灿手里,她敏感地意识到了有什麽不对,因此只是笑著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又说了很多含含糊糊的话。罗灿从大一就和庄奕苏朝宇混在一起,对於庄奕隐含著提到的那些指代词都非常敏感,在心里默记数次,等到检查员走了才仔细咀嚼。
当天晚上,罗灿申请打电话给江扬。调查员声明要全程录音,罗灿愤愤了半天才答应,结果,罗灿只是问江扬到底什麽时候把给自己奶奶的殉职通知信收回来,并对此造成的影响进行弥补。江扬沈吟了一下,礼貌地道歉,然後礼貌地请调查员把罗灿送回基地指挥中心,决定亲自打个电话给罗灿奶奶,报平安,顺便道歉。
就这样,江扬在纳斯陆家事发50多个小时後,终於听到了确切的消息。“很好,你回去,打电话把事情告诉苏朝宇,”江扬决定和情人坦白,免得节外生枝,“别让人听出来,但是告诉苏朝宇,他最好想清楚了再做事。”
罗灿离开後,江扬立刻和秦月朗商量:“现在我们手里有爸爸给的证据、有罗灿的证词、还有上次慕昭白查到的那批走私高端枪支的下落,可以开始了。”
“绝对不行。”秦月朗斩钉截铁,“纳斯乱了,陆家乱了,第四军乱了,看似是最好的时间,但是却是最差的──我们自身难保,江扬!”
江扬紧紧皱眉。
“元帅希望让你学习如何出击,但是并不需要损失这麽大。这次事件虽然严重,却远没有超出江家的掌控,慎重,江扬!”
“现在是死结。”江扬站起来,从侧面观察著窗台上的盆栽,却全然看不见春天的生机,“可以预知的是,第四军在试图栽赃的时候,一定正和纳斯毁约,对方利益受损,拿陆家开刀也是平衡关系,不得已的一步。”
“希望加压给陆家,由陆家转移重压力到第四军,嗯嗯。”秦月朗摸出他的咖啡含片,细细抿著,“实在是算得精明。如果纳斯军方败露,一定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倒霉的只是那个陆家儿子。”
江扬说:“偏偏我们怕这个,陆家儿子牵扯到了庄奕,庄奕牵扯到苏朝宇和罗灿,绕了一大圈回来,当炮灰的竟然又是我们──无论是刚开始就算好还是各种机缘巧合推动到这一步,不可思议。”
秦月朗眨眨眼睛,他聪明的外甥早就算清了所有利害关系,但还有一件事是他无论如何也不知道的。秦月朗作为收场的负责人,终於说出来:“我们只是候选人,江扬。最初的目标是杨霆远上将,至於为什麽换成了你,自己想。”
那场飞车之祸,那些小报记者,那些刺目的头条……江扬咬紧牙关,忍住一肚子怒火:“难道他们以为曝光老师和华少将的恋情就可以整倒老师的集团军吗?”
“每个人都有弱点,江扬,杨上将得罪的人不比你少。”
江扬喝桌上的养胃茶──苏朝宇给他煮的,没什麽讲究,浓稠而已,但是那是苏朝宇给他煮的──他想起自己对苏朝宇那些真真假假的生气和对方永远无极限的包容力,不禁淡淡一笑,抱歉又幸福。他忽然理解了一向温和的老师会撞狗仔车的冲动,因而对秦月朗吩咐:“事情核心在纳斯,除非我们拿到关键证据或者纳斯主动放手,否则泄密案会越演越大。”
“很好,我替姐夫赞美你。”秦月朗敲个响指,“按照红茶戒指的模式,会有大批大批的炮灰事件主角被搅进来,最後大家已经忘了苦斗的初衷,只是尽可能追求活命罢了。”一番话说得淡然又轻巧,却让江扬狠狠一个寒颤。他何尝不知道这种恐惧,你看不见事情的发展状态,明明知道是不可避免的灾难,却依然想要它立刻停止。
最终,年轻的琥珀色眼眸的指挥官镇静下来,从从容容地说:“我想我已经掌握了矛盾的原理,放心,我是有三包许可的盾牌,虽然面积不够大,但会尽力回护每一个可能好好生活的人。”
秦月朗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对方知道了江元帅和苏朝宇“矛和盾”的故事,後来才品出这只是一场想当然的误会,因而庆幸自己没有脱口而出。江扬开始陷入沈思,秦月朗眉尖动动:是在找质量可靠的矛吗?江扬,江扬,你的矛何尝不知道你在舍和得之间的艰难选择,所以已经瞄准了红心。
54(长官的机密)
已经够乱了,老神仙却偏偏认为安逸才是人类最不该得的奖赏,因此,一场腮腺炎在微暖的天气里飞速席卷了整个边境基地卫戍区。一部分小时候接种过相关疫苗或者得过病的人都安然无恙,那些疑惑著自己到底有没有打过疫苗、同时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因为脸上任何部位肿起来而偷偷不去上学的人才非常迷茫,比如,苏朝宇。
在他的记忆里,和苏暮宇一起打疫苗的时候基本不记事,苏暮宇丢了以後的事情尽管清晰,但是十几岁的大孩子已经不会被这种疾病轻易袭击了,苏朝宇只知道自己补过各种肝炎脑膜炎的疫苗,除此外的医疗记录基本为零。就在他和其他人一样,纠结要不要去医院化验一下的时候,刚刚消肿的右边脸,重新肿了起来。
小勤务兵都快哭了:“你又挨打了,班长?”
苏朝宇在低烧里迷蒙地看看镜子,忽然发现了自己有可能被波及这个事实,一路小跑去基地医院的传染科自首。
很不幸,因为生活太累,心理压力大又休息不好,苏朝宇中招了,病毒型腮腺炎,不是什麽大病,但必须住院。期间,在飞豹团被监控的罗灿打过电话问候,用大学时候和苏朝宇之间默契的代称作掩护,貌似在给苏朝宇讲笑话,实则是把庄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苏朝宇非常恐慌:这场风暴已经从第四军打压江扬发展到了国际范围吗?两边都是深爱的人,虽然一个已经属於过去完成时,但是苏朝宇忍不住去想:如果陆林没有顺利地出来,事情会变成怎样?这次是2公斤毒品,下次,是不是要杀人放火了呢?
他不断地低烧,因为生病的缘故而乏力,不想吃东西。但是他没有放弃思考,在各种关系和可能性已经衡量到完美的情况下,现实告诉他,他必须去纳斯一趟,即使帮不到江扬,至少,让庄奕明白,她丈夫的公司正在用情报跟友邦交换军火,而不仅仅是赚灰色的小钱。
在检查团的监管之下,想要离开是多麽艰难,更何况,他的江扬不会再让他冒险,尽管,他答应过江元帅,这次矛会替盾格挡一切阴险的进攻可能。
他要出鞘的瞬间光芒,不是区区几朵乌云就可以遮挡的。
程亦涵推开办公室门,一屋子检查组的人正在像江扬“征询”事情,见副官如此不客气,自然不给好脸色看。程亦涵表情很平静:“现在基地里正在大面积流行病毒性腮腺炎,下官急需掌握各位长官的免疫情况。”有人下意识地去摸脖子,程亦涵很想笑,很想说你摸的那里是甲状腺而不是腮腺,等了一会儿,终於,检查团负责人站起来:“我没有得过。”另一个胖军官迟疑了一会儿也站了起来。
“穆嘉。”程亦涵指指隔壁的休息室,穆嘉便带著几个小护士请两人过去接受检查和注射,江扬靠在转椅里,指尖夹著一根签字笔转啊转啊,琥珀色的眸子闪烁不定,像是计划著什麽,也像是在回忆什麽。没有负责人提问,其他军官坐著都低头喝茶,话也不敢说,江扬勾勾手指,程亦涵走过,俯身。坐得近的人立刻倾斜身子,试图偷听。
江扬小声了句什麽,程亦涵面色严肃地点点头,打开手里的文件夹给江扬看了一眼,匆匆合上。
“长官……”一个检查团的军官颇为正义地开口,“按照规定,在征询过程里,除非许可,您不可以和他人交流。”
江扬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眨眨眼睛:“哦。”
“请您复述刚才的内容,我们需要笔录。”
“不行。”程亦涵冷颜回绝,“涉及机密。”
军官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录音笔,免得手指发抖:“程亦涵中校,您没有参与的资格。”
“好了,告诉他们。”江扬哼笑一声,悠闲地开口:“那我复述一次,程亦涵,配合我。”
“是,长官。”
江扬勾勾手指,程亦涵凑过来。长官说:“我出过水痘吗?”
“5岁时候出过,长官。”副官朗声回答,翻开文件夹,里面一纸带有江扬照片的病历,几行字而已。
所有人面如菜色,发言的军官再也不敢看江扬的眼睛,主动删掉了这一段对话录音──军区领导人的健康状况和病历资料确实是机密,尽管是出水痘这种让人无语的病。
程亦涵看著穆嘉他们搞定,便带人离开,临走时没有忘记官腔的道别和道歉,出了门才笑出来:刚才,江扬问:“我的小兵还好吗?”
“没事,几天就痊愈。”程亦涵展示了苏朝宇的医疗报告。
这才是长官的机密。
躺在医院里的苏朝宇带一个大口罩,翻开手机短信。程亦涵代表指挥官前来巡视的时候,让勤务兵暗地里给了苏朝宇一口袋水果,3只漂亮的苹果,脸上分别刻著 “爱”、“扬”、“你”三个字,苏朝宇把它们排列组合了一会儿,发现寓意各有不同,其乐无穷,当然,最先吃掉的就是“扬”那只。小护士进来挂吊瓶的时候,苏朝宇床头的托盘里做向右看齐状放了一只苹果核和两只看来完整的苹果,她扎好了针要走,忽然瞥见苹果背面已经被咬掉了一块,好奇看看另一只,也是啃了一口。苏朝宇不好意思地看著她:“尝完了,那个最好吃。”
小护士乐得和帅哥说话:“小孩儿一样。”
“那个……”苏朝宇伸个懒腰,露出无聊的表情,“兄弟们来看我,你放他们进来吧。”
“可以探望啊,直接进来。”
“他们五个。”上限是三人。
“算啦,当我没看见。”小护士笑嘻嘻的,“在哪儿,我给你叫。”
过了不久,吴小京他们就冲进苏朝宇的病房开始聒噪,好阵子没见,又听说长官的刁难,手下的兵们自然是又想念又担心的,看见苏朝宇戴大口罩,又忍不住去戳那肿起来的地方。
肖海心思细密,大概是知道了这些变故必定有说不得的原因,因此一直忙著掉转话题,苏朝宇抽空问王若谷:“要不要给你钥匙,去看看明星?”
“现在不行。”尽管年纪小,王若谷已经从和明星的分离里解脱,“正带著九月做信任练习,身上沾了别的狗的味道,它该不高兴了。”
吴小京把苏朝宇平时喜欢吃的三明治摆在桌子上:“对了,我们明天开始就封闭冬训了,班长啥时候回来?”肖海咳嗽了两句,好在同屋的其他人也都有人探望,大家叽叽喳喳的,这句话反倒不明显了。吴小京吐舌头:“这种时候,没人陪你说话,多闷啊!”
“你老老实实带班。”苏朝宇一巴掌拍在吴小京脑袋上,“冬训要紧,再敢没事跑出来,我踢断你的腿。”
吴小京像明星一样蹲在床边眨巴眼睛:“那谁照顾你?我们就是你的家人啊,同志!”
苏朝宇笑翻:“有你这种家人还不如没有。冬训结束了我就回去。”说完,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吴小京他们平时训练严肃惯了,此时见到苏朝宇,难得放松,於是开始一个又一个揭别人的笑话,整个病房都乐成一团,最後还是护士长忍著笑意跑出来把特别小分队的人都轰了出去,苏朝宇也累了,靠在那里开始思索,在纸上写写画画,最後才郑重地发出了一条短信。
自古以来,所谓“莫须有”的罪名最容易捏造。江扬早有预感,海啸里的生存几率取决於当事人的敏感程度,早点回到岸上来就多一分生机。不管如何,江家那麽大的基地,总有小辫子给人抓,检查团又都是何等精明能干的军官,最知道官场上的言辞行为怎麽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因此,江扬越来越觉得危机感深重,基本上每天都要和父亲通个电话。
“长官打电话到元帅府,是精於孝道且明於下属责任感的具体表现。”程亦涵说得缓慢拗口又深沈,“下官认为……”
“听说江扬中将和江元帅的关系并不融洽。”
“传播这条流言蜚语的後果是严重的,”程亦涵佯怒,“长官的私人生活不允许被人评头论足。”
“这是说明,中将不喜欢别人关心他和元帅的关系,对吗?”
“不是。”程亦涵虽然年轻,却不会轻易被这种语言陷阱给骗了,“这是作为一个下属的本分,下官只关心长官是否英明神武。”
调查员面面相觑:“难道中校您对中将没有任何兄弟性质的关心吗?”
“如果他肯发给我工资的话。”程亦涵从抽屉里拣出一个账本,里面加著一张长长的账单,从年初到年底,只出不进的卡帐上,工资项目永远是空白。调查员掉了下巴:“为什麽?”
“因为我怀疑元帅和中将关系不和,将中将的不当决策告诉元帅,这是惩罚。”程亦涵利牙反咬,调查员们明知自己被欺负了,却又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默默记下这一笔欠债。如果程亦涵知道自己在几天後会被带去首都做双规审查的话,他发誓自己一定不用纯语言的方式调戏调查员了,真的。
其实是林砚臣先被带走的,江扬知道这是必经的步骤,倒也不是非常担忧。程亦涵悄悄说过,他的处境也不妙,希望江扬有个心理准备,江扬只是拍肩笑笑:“双规组有咱们的人,放心。”
可是他的心始终放不下来,苏朝宇算来该出院了,却听说又反复发烧,多请了好几天病假。他小心打听过,得知苏朝宇已经每天只是在门诊挂吊针而已,便放心多了,当天下午,就有人向检查团报告说,苏朝宇的亲属来探望,江扬吓一跳:若是苏暮宇这个和他哥哥一模一样的人出现,那麽这个局面就更难收场,搞不好还要把海神殿的事情翻出来──江扬明白红茶戒指里那家人为什麽要自杀了。
好在苏暮宇聪明不亚於哥哥,大约是戴了假发,见过的勤务兵说那是一个深栗色头发的男孩,乌黑的眼睛,却跟正常人格格不入似的,非但不刮胡子,而且说话做事都非常清高,时不时往外蹦外国单词,连他哥哥都听不懂。
江扬在担忧里笑出声来。算了,他已经无暇去管苏暮宇,只想操心把手头双规林砚臣的风波平息下去,因此,他甚至不知道苏朝宇什麽时候出院的──大多数官兵都在封闭冬训,医院那麽多人看著,苏朝宇无论想干什麽都无法把劲儿用在刀刃上,江扬想。
慕昭白一个劲儿叫嚣著:“赐予我机会吧!”并不断试图搞到任何来自纳斯的情报,可惜,布津在迪卡斯一役里与纳斯之间的关系很微妙,现在情报关系网紧张,非常棘手。与江扬站在一边的人都知道,现在事情的最快解决之道并不是江家的斡旋,而是纳斯陆家。慕昭白无聊地戳著土豆泥说:“给陆家老大下毒,他迷糊著说,拿去拿去,证据都拿去,多拿一点儿,不要客气……”那幅模样逗笑了一桌子人,但是慕昭白心里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想要来自纳斯的证据,简直比让彭燕戎投降还难。江扬数次驳回了综合情报处关於向纳斯派遣特殊人员的报告,一方面觉得不安全,另一方面,江扬正在患得患失:一纸情报简单,可拿到它的过程又不知要死多少人。江扬的习惯是不为“可能发生”买单,因此,一面配合父亲在舆论和军界大做文章,一面计算著更好的解决之道,虽然,他也盼望著某日醒来,桌上突然放著一只高级加密的移动硬盘,里面塞满了足以让彭燕戎闭嘴的证据。
不久後的一天,江扬终於在出门办事的时候看见了苏朝宇,一头海蓝色的短发,因为住院没有修剪的缘故,似乎有些长了,身材依旧高挑挺拔,只是脸上多了大口罩。江扬觉得有些难受,却不敢作出任何表示。午休以後,江元帅从首都打来电话关照一些小事,江扬一面答应了一面又问林砚臣那边的进展情况,江元帅只说不用担心,让江扬做好自己的後方工作,该查的证据和该低调的事情都要稳稳过渡。江扬点头,这时候勤务兵推门进来送纯净水,苏朝宇带头,另外两人换下空的小桶就走了,苏朝宇却走过来倒了一杯水,放在江扬桌子上。
电光火石的瞬间,江扬呼吸停滞。
苏朝宇站在保密线侧面,好奇地看著桌上的文件。琥珀色眸子的长官赶快借口挂了电话,忍不住心脏在疯狂乱跳:“你哥呢?”
苏暮宇耸肩:“去纳斯了。”他认真地打量著跟他几乎一般高,跟江立有著相同的琥珀色短发的年轻人。他从来不敢轻视江家任何一个人,而比起这两年他看著飞快成熟的江立,他对江扬,这个从海神殿的地牢初会,就看出了自己身份的年轻人,总有几分不自觉地忌惮──被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认真盯住的时候,苏暮宇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撤退──何况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何况自己那没兄弟爱的老哥已经一走了之。
大自然法则──逃跑往往是比伪装更有效的逃命。
“应该已经离开了国境线。”苏暮宇无辜地望著天花板,捧著热热的茶。
江扬的手指在桌面轻轻一敲:“他去了纳斯,目标是……庄奕?”
苏暮宇点头,又摇头。
江扬皱眉,看著面前明显试图用撒娇耍赖蒙混过关的现任波塞冬大人,无可奈何地咳嗽了一声。
“机票是用我的信用卡买的,护照也是我的,目的可能是纳斯吧……”苏暮宇仿佛更无辜了,他在身上一阵拍拍摸摸,摊开手里的军官证,“我哥只给我留下这个。”
剪短了头发的苏朝宇端坐在标准屏幕前方,嘴角挑出一个傲然的弧度。
55(黑白配)
江扬情不自禁地望了片刻──比起现在的苏朝宇,那时候刚刚毕业到基地的他,眸子里有种破釜沈舟的无所畏惧,也只属於学生的飞扬和懵懂,他是忧伤的,却又比谁都快乐,他不说话,可是他有太多美丽的梦,光芒四射。
被他深深爱著的苏朝宇,在经历过那麽多的屈辱和打磨之後,他知道他已经学会了内敛和克制,与生俱来的决绝勇敢和谋以後动的谨慎让他能够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官,所以江扬才会把特别行动队给他──刚刚起步的事业,是否就这样……他猛然忆起自己前几日的胡思乱想──从天而降的硬盘,带著满当当的资料──他的朝宇难道如此心有灵犀,真的要去纳斯帮他做这件他一直不敢下决定去做的事吗?
他甚至不敢再想,只是伸手拿过军官证,锁在抽屉里。
然後江扬站起来,给自己的杯子里续了半杯温暖的养胃茶,转身对苏暮宇微微一笑,闪闪发光的琥珀色眼眸盯住苏暮宇:“对目前的局势,你知道多少,又对苏朝宇说了多少?请你老实的回答我。”
苏暮宇并不是不心虚,但表面上仍然平和镇静:“纳斯跟布津一样,十二月会下雪,朔风卷地,转眼就疑似昨日是幻影。”
江扬专心听著。
苏暮宇说:“我知道的,都告诉了哥。我宁愿帮著他去纳斯救小奕,也不想後悔一辈子。小的时候,我们三个常常一起回家哪。”
他笑容甜蜜又辛酸,充满了回忆。江扬一时不知道怎麽说,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房间里静了片刻,江扬饮了一口杯中的茶,然後说:“你信我麽,暮宇?”
苏暮宇点点头:“当然。无论是因为你对哥哥的爱,还是因为你所拥有的权势。没有人能预知未来,可是我想,至少六成以上,你和你的家族,会赢得这场不见血的战争。”
江扬一笑,傲然道:“一定,我始终没有做牺牲品的觉悟,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说著,又有些黯然:“可是你知道,我不可能放心苏朝宇。”
苏暮宇笑而不语。
“暮宇,难道你帮苏朝宇离开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担心过他吗?”江扬望著他问。
“当然担心,我害怕所有的丢失,但是我想,如果我不配合,他也不会停止。既然如此,自然是我陪著他。”苏暮宇悠悠地说,“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双生双伴,是旁人难以体会的奇妙感觉。”
江扬放下茶杯,走到苏暮宇面前,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不可以请求你做一件危险的事。”
苏暮宇捧著茶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样子和苏朝宇十分相像,他在椅子上转来转去,说:“可以。”
江扬没料到他会这样轻易的应允,不由愣了。
苏暮宇从容不迫地接著说:“只要你付的价钱更高。”
江扬不由笑了,然後说:“你还需要财富吗?”
苏暮宇微微一笑:“证明你对我的了解,证明你愿意为了我哥的安全,付出什麽样的代价,证明你自己。”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挑眉,他放下茶杯,回到办公桌後面,苏暮宇於是脚尖点地,转椅划过大理石地面,停在江扬办公桌前,两个人仿佛在谈判。
江扬从随身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刷刷地写了一行名字,然後对折,递给苏暮宇。
苏暮宇展开一看,先是吃惊地望过去──那是一些重量级的候鸟的名字,在过去的三到五年内,这些人被确定关在布津帝国的秘密监狱里,不见天日,无法营救。他随後也拿起笔,在下面又添了几个字,然後横向折了一下,推还给江扬。
江扬摇头,划去了其中两个,说:“太不负责任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这两个参与了首相府爆炸事件,手上不止一条人命。”
苏暮宇舔舔嘴唇──分别了十几年的兄弟俩在神态和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上,仍然那麽像,江扬只能感叹造物主的神奇。苏暮宇微微一笑,望著他的眼睛说:“很好,我哥果然没有选错。不过嫂子,我还有一个要求。”
这称呼让六万人的指挥官气结,但也顾不上计较,便问:“怎麽?”
“我可以去纳斯接应我哥,但是我要求你告诉我更多的内情,并且……”他顿了一下,“我要你同意,江立跟我一起去。”
江扬犹豫了,一边是情人,一边是弟弟,他只能说:“我会跟爸爸谈,但是江立已经满18岁了,他如果愿意,我自然没有话说。何况就你和苏朝宇,我更不放心。”
苏暮宇点头:“我知道,你要我怎样做?”
“找到苏朝宇,监控他的行为,不能碰的东西,不要让他卷进去,都交给江立处理就可以,必要的时候,可以强制带苏朝宇回国。”江扬转身望著窗外,一字一句地交代。
苏暮宇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天光半明半暗,黑沈沈地看不见斜阳,他们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要下雪了,不知道远在异国的爱人是否记得多带一件棉服。江扬望向苏暮宇,苏暮宇把手机屏幕递到他面前,江立的短信说:“哥,请让我和苏暮宇一起去找师兄。”
江扬唯一凝神,随即苦笑。
苏暮宇松开领口的风纪扣:“我今晚就飞。”
布津帝国的实权派人物之一、现任首相的索菲罗兰。江夫人很郁闷,她已经两三天没有回过家,甚至没有跟包括小女儿在内的任何一个孩子通过电话。迪卡斯的情势一日三变,在反政府武装淫威下勉强生存的外国商人正在被战胜国纳斯帝国礼貌地请离国境,布津帝国原本垄断的几乎三分之一的石油日产量飞快下滑,如今国内油价几乎翻了一倍,民间和来自其他利益集团的反对声和质疑声越来越强烈,现任政府的支持率不断下降,外交部与纳斯帝国的谈判毫无起色,江夫人不得不花大量的时间与上下议会斡旋,这让她疲惫不堪。
大儿子身陷漩涡,江夫人每天都要打无数电话跟媒介和机要商议,多年不曾动用的关系一齐开动,甚至,她能敏感地知道是谁在背後指引著事情向不可控的地方发展。那个力量比她高大,比她强硬。江立好几次发现有人盯梢,卢立本派来的亲卫队盘问过,只是日报的记者,他们想知道的太多,已经知道得又太少,无端的猜测令人难受又悬心。只有江铭,这个小女孩静静地生活在貌似真空的世界里,按照江家替她划定步骤前行。
秘书把电话交给短暂休息的江夫人,江铭说:“妈妈,你几岁开始学如何当一个好首相?”
江夫人一愣。当著这麽多人的面,她不会回答这种问题,只是柔声说:“今晚我会回家吃饭,给我做个布丁好吗?”
“好。”江铭回答,末了又加上一句,“妈妈,我会学得更快。”
索菲罗兰。江夫人,这位布津帝国的女铁面在休息室里用指尖轻轻擦著眼角。
二十五分锺後,四大法王和布津帝国的皇帝将在皇宫小宴会厅请内阁的主要阁员们吃下午茶,“顺便讨论当前的一些热点问题”。江夫人把这看作是一种变相施压的“鸿门宴”──事到如今,不敢与纳斯动武,不能不要迪卡斯的资源,可是隔壁那头狼也知道,已经吃到嘴里的肥肉,它怎麽肯拱手让人?
江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和平的几十年,是否真的要这样被打破了麽?
苏朝宇住在纳斯首都贵族区的一幢别墅里,花园里有迷你网球场和泳池,水色碧蓝。隔著一条窄窄的林荫路,就是纳斯权贵陆家的别墅群,苏朝宇知道,他的庄奕和她现在的丈夫陆林,就住在其中那一座有月季花环绕的小别墅里。
咫尺天涯。
他在泳池里放松身体,心思波澜起伏,过去和现在交叠在一起。他了解江扬目前的困境。零计划泄密已经成为了军部的重点调查案件,负责最初研发的、负责首批调试的,都是江家及其嫡系。何况泄密的对象是纳斯的陆氏,而自己,江扬的嫡系和亲密战友,正是陆家二儿媳曾经最亲密的人。
这种铁一般的事实,任什麽人,推测出一个“江扬以苏朝宇为中间人,出卖零计划给敌国”这样的结论来,看上去也十分顺理成章。
在这场注定的风波里,江扬必须退,他能做的不过是尽力守护接触过零计划的每一个无辜的人,比如当时就在飞豹团、又和纳斯陆家有著如此诡异渊源的自己。
可是真正能解决这个死结的办法只有一个,找出证据,指明真凶。
只有从纳斯拿到第四军通敌卖国的决定性证据,江扬的军团才有绝对的胜算。经手人是陆林,而苏朝宇和陆林的夫人,恰巧是“亲密的老朋友”──於公於私,仿佛他都是唯一最适合做说客的人选。
苏朝宇苦笑,他知道自己又过分乐观地设想了理想结果,陆家抛出二儿子顶罪的几率,显然比配合宿敌要大的多。何况江扬一定又气得要命──在这个时候,他比任何人都理解江扬的愤怒──涉及阴谋与叛国,涉及太多机密,他的情人永远希望他置身事外。
甚至,天真地希望他永远是永无岛上的彼得潘,与尘世上肮脏阴暗的现实,永远不扯上一丝关系。
所以数年前,苏朝宇在任务里第一次击毙罪犯以後,江扬暴怒,甚至控制不住脾气的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苏朝宇还记得那个晚上,江扬一直守在他的身边,朦胧中他知道,江扬很悲伤,一直在低低地叫他的名字,轻轻地说对不起。
杀人是一种太深刻的罪孽,虽然无可避免,但我有我的天真和坚持。江扬後来说过,我想你不必这样。
苏朝宇只是吻过去,笑著说:这是我的选择,我的命运,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无论天堂,或是地狱。
纳斯的首都比布津的边境要温暖得多,阳光灿烂天空湛蓝,风里有阵阵诱人的花香,苏朝宇看到一对斑斓的蝴蝶,缠绵著飞过他的面前。
这是最坏的时候,却又可能是最好的时候。
苏朝宇不愿意纠结在充满了未知数的猜测里,於是干脆深深吸了口气,沈到水底去了。
晶莹的水泡咕嘟咕嘟地冒起来。
我在,我会一直在。琥珀色眸子的情人笑得温柔又忧伤,他说,我爱你,朝宇,生死相随,至死方休。
我爱你。
苏朝宇跃出水面的瞬间,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滚滚而下。
苏朝宇悄声无息地离开边境基地的第三天,江扬接到了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一份通知,继林砚臣之後,他和程亦涵正式被传唤双规。当然,对於一个家世显赫的帝国中将,对方当然不会来人接他,只是希望他“准时在规定时间和规定地点接受事件相关的问讯”而已。这种例行的环节最容易渡过也最容易出差错,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笑笑,坐在对面的程亦涵也笑笑,都十分落寞,十分无奈。
秦月朗没有这麽淡定,已经开始前前後後忙著和相关的自家势力交代注意事项,江元帅那边说不上担心,却不敢放松丝毫,密报和简报不断堆在案头又进了碎纸机。程家最担心儿子,海神殿事件里,军事委员会甚至对程亦涵进行了逼问,让他之後休息了好久才缓过来,这次说是让程亦涵“陪同”江扬进行问讯,只怕是又要从副官开刀了。
卢立本在经过了几轮缜密的分析和观察以後,反复建议江元帅给江扬派一个亲卫队,至少是临时的。因为局势微妙,对方既然敢出死招诬陷飞豹团,自然是已经急了眼,做出什麽事情来都无法预料。江元帅首肯,卢立本立刻打电话给江扬,很担忧很著急,没想到这个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还是不答应,坚持著自己几年前就根深蒂固的一套理论,不希望任何亲卫队员因为在这场风波里维护自己而牺牲,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个要求。
“这样的话,元帅那边也会很为难。”卢立本正在家里休息,今天元帅府没有传召,他难得闲下来陪陪艾菲,“你要注意一下身边的细节,千万别大意了,这种时刻……”
江扬轻笑。
卢立本也不好意思了:“罗嗦些,总比出了事再说要好。”
“自然。”江扬靠在椅背里享受这些很快就会变成回忆的好时光,“您在身边这麽多年,爸爸也觉得万分妥贴,我更不怕了。”
“总之,凡事宁可慢几秒,多想想,也帮亦涵他们想想。”卢立本忍不住又叮嘱几句,“好啦,你的机票几点,我带人去接你。”
“明天中午12点18分。辛苦了。”
“份内。今天好好休息,无论如何,元帅会尽量接你和亦涵回家住。”
江扬欣然挂了电话,随手摁了摁电子相框,里面换成了一张苏朝宇补生日的时候大家玩闹的照片,香槟撒了一桌布,苏朝宇正虔诚地闭著眼睛许愿,却不知道凌寒悄悄在身後已经准备好了沾满奶油的手套,程亦涵把两只芥末味的彩带筒摇得快要爆炸,只等对方吹完蜡烛的瞬间。
那些高高兴兴的日子,真的只是电子照片。
看得见摸不著,甚至失去了形体的触感,躺在回忆最深沈的角落。
第二天,程亦涵醒得很早,屋外阴天,他本来想开窗透透气,来送早茶的勤务兵却及时阻止了,说非常冷。程亦涵捧著热乎乎的茶道谢,自觉地在行李里多放了一件毛衣。本想等江扬起来了一起吃早饭,谁知下楼的时候,江扬已经坐在那里了,端杯热水暖手,一身运动装。程亦涵忍不住气得骂他:“好了伤疤忘了疼!”
江扬笑道:“想到今天要坐在那里一下午,我就快要僵硬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吃了早饭,都没去办公室。慕昭白传真过来了一些需要确认的资料,细数了许多提问可能会遇到的细节问题和陷阱,需要两人一一默记。甘铮显然是深谙此道,尽可能多的想到了各种可能,让江扬这种见惯了诘问场面的人都不由地佩服起来。凌寒打来电话唠叨,自然是极担心林砚臣的。
10点整,江扬和程亦涵一同离开了边境基地的指挥官官舍,秦月朗即时起全面接管所有基地相关事务。54分锺以後,江扬到达了边境基地防区外围最近的民用机场,开始办理登机手续。今天并不是周末的飞行高峰期,机场人很少,厅的人更少,程亦涵出去买了份平日里不怎麽常看的报纸回来,顺手把一份《每日纳斯》递给江扬。
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噗地笑了:“是嫌我平日看得不够吗?”
“谁都知道你只看副刊。”程亦涵笑得更得意,“不过我听说电影专栏的主笔影评人似乎跳槽去另一份杂志了,对吗?”
“嗯,还换了笔名,至今我还没发现他的马甲到底是哪个。”说著,江扬就翻开了厚厚一摞报纸,直奔副刊的电影专版。程亦涵也不理他,自顾翻著手里的旅游购物指南,似乎兴致勃勃。服务生很快送来免费的咖啡,程亦涵礼貌地请她换成温开水,本以为江扬又要为这些事情抱怨一阵子的,没想到一侧头,他看见竖起的那一面娱乐副刊上,有一个熟悉的影子。
56(危机乍现)
“这个……”程亦涵情不自禁地去戳那个影子,江扬翻过背面瞧了一眼,立刻变了脸色。
即使模糊又小,但那绝对是如假包换的苏朝宇。
天下的娱记鲜有不八卦的,或者说,但凡是记者,就从骨子里沈淀著捕风捉影的癖好,只要是有点头脸的人,都不会被放过私生活的任何细节,更何况是美丽大方的陆家二儿媳呢?尤其是,刚摆脱毒品贩卖阴影的陆家二儿媳和一个成年又高挑的陌生男子走在一起,并给对方付账买了东西。
按照娱记的说法,照片的拍摄地点是纳斯首都商业街上最大的一家奢侈品旗舰店,据说连门童都是模特出身,更不要提那些精准掌握每一个顾客长相、喜好、家世、需求的名牌职业导购们了。这家商店几乎成了纳斯首都各种娱乐新闻上演的最佳舞台,谁和谁劳燕分飞是从各自结账里看出来的,谁当众面斥了谁最後拎著奢侈的手袋哭泣而去,谁已经昨日辉煌不再,购物之後一再要求额外折扣……因此,庄奕来给老公买衣服的画面被拍到,实在是再平常不过──这位前几天还在风口浪尖的陆氏二儿媳端庄出行、礼貌结账、主动出示卡,一切一切,似乎都只能攒成一条“风波过後好心情,陆家儿媳购物勤”的无聊新闻,但是,庄奕在导购的引导下去看一款新上市的连衣裙的时候,邂逅了苏朝宇。
准确地说,苏朝宇在候鸟的情报下成功堵截到了庄奕。他穿著得体又漂亮的休闲装,虽然骨子没有那些名流们目空一切的气质,但是和庄奕眼神一碰,就立刻让人想到一个俗气但是绝佳的形容词。
金童玉女。
这个词在报道里被用了4次,记者不仅看见这名陌生男子和陆家二儿媳相对无语,还看见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之後,导购便自然而然地讲二人带到新品展示柜前,两人都笑著,陌生男子指指一串钥匙链,庄奕便欣然点头,付钱,男子拎著购物袋继续去别的地方逛,庄奕则不紧不慢地钻进了私家车里。
最後,占据了报纸半个版面的新闻是没有结论的,由於照片模糊,记者无法查证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只说两人关系亲密,陆家二少爷面临情变的危险,陆家长孙陆晨、孙女陆昱将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之类。
江扬盯著那些图片想了一会儿,忽然低声说:“回基地,我要和苏暮宇联系。”
“还有30分锺就起飞了。不能在这里打手机吗?”程亦涵苦笑,“别忘了,规定时间,规定地点。”
“即使不去又能如何?”江扬傲然,“有些事,我要看了简报才能确定,回去,立刻。”程亦涵去办机票延期,江扬跟在後面,紧紧地攥著报纸,手心里的冷汗打湿了那个海蓝色头发的背影。12点07分,载著江扬和程亦涵的黑色大奔驰开入机场高速路。背後的机场上停著已经准备妥当的一架小型客机,空乘正在检查每一个人的安全带。
12点20分,飞机准点开始滑行入指定的跑道,江扬已经在吩咐情报科收集他需要的资料了,程亦涵正在写一份无聊却必要的书面文件,绞尽脑汁编一个看来有理又有据的理由。
12点22分,飞机全力加速後离开跑道,缓缓升空。江扬在车里皱了皱眉头,似乎心绪不宁,他翻开报纸,盯著模糊的苏朝宇的背影。
12点23分,升空的飞机忽然全舱报警,机长无法控制状况,系统全面崩溃,各种警示指标立刻降到临界点,塔台从监控上丢失了这架小型客机的所有信息。43秒後,刚升空不久尚未爬高的飞机舱发生爆炸,驾驶舱和经济客舱分成两截坠下。爆炸声没有想象里那麽震耳欲聋,江扬只是隐隐有感觉,不安地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而已。
江扬是一刻锺以後才知道这件事的,打电话的是凌寒,他的手下本来计划好好的冬训小演习被搅乱了,一块巨大的飞机残骸落在演习区可不是闹著玩的。凌寒一身冷汗,机场确认江扬和程亦涵都没有登机後,他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黑色大奔驰死死刹在路边。统帅整个基地的指挥官跳下车,远目机场。程亦涵站在他身後,最终沈默地,用力握了握江扬颤抖的肩膀。
卢立本听说12点18分那班小客机因起飞故障坠毁,大脑疯狂了几十秒锺才冷静下来,赶紧联系各处确认。毕竟隔了几千公里,消息总有时间上的延迟,当他刚搞到机场内部唯一一个还能打通的号码的时候,江扬已经主动打过来报平安了。在开会的索菲罗兰。江夫人为小纸条上坠机的坏消息和儿子没事的好消息而一惊一乍,几乎顾不得形象,而江元帅因为在和部下秘密会商泄密案有关的事情才没有人打扰,最後得到消息的时候,比大家都平静很多了。
所有人嘴上没说,心里都怕得要死:事态何以突然严重到这一步?难道第四军真的不见江扬死,就不会放手吗?
那天,江扬一口饭都没有吃,面色沈重地坐在办公室处理各种电话。有一条专线直通机场救援,虽然生还人数在不断增加,但是绝无可能零伤亡。即使只是一架连机组人员在内都不超过100人的小型客机,但是每一个数字都狠狠打击著江扬。据说爆炸物的中心毁灭目标是舱、又是在飞机还没有爬高的情况下,因此坐在经济舱里的乘客生还比例非常大,但事故原因很可能永远被定位在“飞行故障”这个标准下。
就像方珊珊的飞机。江扬的脑海中忽然划过这样一个念头:那年,方珊珊在飞离布津帝国、进入本国领空後不久,就因为机械故障而全机坠毁──这个消息是几乎过了半年他才知道,竟然有一丝苦涩。那次的事故报告由间谍送来,他仔细读了,黑匣子显示确实是万分之一比例的机械故障,但是,江扬不信。
就像现在他不信这是一个意外一样:飞机是因为他要在舱里才爆炸的,就像这场明面上看不见、暗里却波涛汹涌的泄密案,自始至终,所有人所受的苦楚,都因为他是江家长子,令人嫉妒罢了。
江扬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安静地处理事务,和在首都的苏暮宇、江立联系,讲述这边的情况,又把纳斯的细节记下来,对比综合情报处做的资料汇总设计对策和方法。他并不是需要言情故事里的桥段来发泄心中的愤懑,只是在一次次的危险和化险为夷里,活著的是他,死去的是别人──如果换个位,他可能会好过一些。这种消极的想法不止一次打击过他的信心,现在,它变本加厉地回来了。
既然飞机出事,所谓规定时间规定地点的问讯自然是要延迟的,这一切都有程亦涵操心,江扬只想一个人坐在这里,把所有的悲痛都独自吃掉,即使他知道,这些痛会在身体里化成毒药,久而久之,把自己全部噬净。
凌寒知道,江扬之所以不让他参与相关的事情,不仅仅因为林砚臣在靶心,更是一种无形的保护。但是事到如今,对方已经下死手,不惜一切代价要江扬去死的时候,他知道指挥中心需要他,因此早就扔下了冬训,一路飙车而来。
程亦涵一筹莫展地看著指挥官办公室的门:“说实话,我真的反感他这种故作强硬的样子了。”
“去找备用钥匙,总不能指望小寒哥哥给你撞开。”凌寒倚在门上拨弄了几下把手,“顶级防护措施呢。”
几个勤务兵已经得令而去,程亦涵皱眉:“怎麽弄成这样?”
“我很担心。”凌寒小声而缓慢地说,“当然不是里面那个,我是担心事态已经超出了常理控制。这种下作的手段不到狗急跳墙的时候不会用──什麽事情能让那边跳墙?一定是停不下来。”
程亦涵又敲了一次门,听里面没反应才说:“你的意思是,我们都在为了弥补之前的损失和过错而不断向前,以至於……”
“以至於即使知道世界满溢要爆炸,却无法停止。”凌寒做了个“回答正确”的手势,然後脸上的表情凝成阴云。
十分锺以後,凌寒和程亦涵带著吃的破门而入,却没有想象中那种满地废纸、一个暴躁指挥官的场景,江扬蜷在沙发上睡觉,盖著自己的军大衣,见两人进来才筋疲力尽地坐起来。
三个人都没说话,程亦涵倒了一杯水端过来,江扬没有喝,只是双手抱在胸前靠在沙发里。“吃饭吧,喝水吧,你已经过了学习言情女主角的岁数了,江扬。”凌寒说。
江扬勉强笑了笑:“我只是……”
凌寒的态度很坚决,筷子塞在江扬手里。
“很累。”琥珀色眸子的人叹了口气,端起饭盒来吃了两口,索然无味地放下:“没找到苏朝宇。”
“没事,波塞冬跟著呢,一般黑白联手的任务都没什麽闪失,只是比较惊心动魄。”凌寒用叉子把菜里面的茄丁都拣出来。传真机在叫,程亦涵过去看了一眼,大皱眉头:“新的时间通知下来了,明天上午10点。”
江扬点点头:“定个军内的航班,收拾下资料就飞。”
“别急,我给爸爸打电话。”凌寒能看出江扬脸色确实非常不好,真的担心了,“歇一天,再说也不安全。”
江扬放下只吃了几口的东西,站起来又开始忙碌:“来不及了,想要救人,必须比杀人的快一步。”程亦涵的眉尖拧在一起,窗外仍然是阴天和冷风,铅色的环境让人没来由地生出灰暗的想法来。
不同於精英教育的成功范例江立,苏暮宇早年在海神殿的经历让他为人处事谨慎第一,低调第二,但必要的时候,他却比江立或者苏朝宇狠得多,更不会被道德和法律束缚得畏首畏尾。
此刻,苏暮宇就站在苏朝宇住过三天的别墅里,江立正拉开随身携带的高精度望远镜,闪在窗帘後面,观察著对面的别墅群。
绯闻事件之後,海蓝色头发的主角仿佛人间蒸发。
江立放下望远镜,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报纸的复印件,一面研究分析一面说:“有一千种可能,但不会是最坏的。你要放心,如果我是幕後的黑手,一定会抓了师兄来指证我哥,而不会伤他性命。”
“陆家在纳斯的权势不逊於江家在布津。”苏暮宇眉头紧锁,“我对这种权贵豪门,向来不放心。”
江立笑:“对待任何不了解的事物都要警惕过分妖魔化的倾向,不过我们确实必须尽快找到师兄,这个地方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形势又太微妙,从下了飞机,我就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
苏暮宇随手摘掉带了几天的琥珀色假发,露出里面海蓝色的短发来,他侧头一笑:“从小捉迷藏,我就很少能赢他,所以哪,还是让他来找我比较好。”
江立碧色的眸子一闪,说:“我跟这边不少王牌记者都算是认识,每个人都能随叫随到。”
苏暮宇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老式的相册递给江立:“明天下午2点,找个最豪华的会所,我们来澄清一下关於‘陆夫人情变’的谣言。”
相纸上,十一岁的苏暮宇和庄奕,并肩站在国旗下面,手里都捧著一束白色的菊花。
江立望向苏暮宇。
现任的波塞冬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悠悠地说:“国庆那天苏朝宇临时拉肚子,老师就叫我顶替他去给国旗鲜花。小孩子总是觉得这种事光荣得要命,谁知道成了小时後最後一张照片哪,尤其是爸妈拿到这照片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会有多麽难过……”
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如同闪著光,淡淡的悲伤汩汩流动,却努力用戏谑的口气说:“珍贵得很,可要千万小心。”
智商超人的江家二公子知道任何心理学治疗的技巧面对那暗无天日的十三年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走过去,一把抱住那个穿白色高领毛衣的英俊男人,一只手把对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狠狠地说:“哭出声来,没人会小看你。”
苏暮宇不挣扎,他笑,泪水却滚滚而落。
在双规的日子里,江扬和程亦涵每日都坐在不同的隔间,接受各种不同级别官员的问讯。他第一次从正面审视了第四军提出的证据和捏造的事实,终於看清了整个局。
不管第四军因何原因出此下策,也不管彭燕戎是主使还是棋子,无论如何,只要江扬上了那架飞机,痛失长子的江家必定会反扑,却不得不顾及已经死了大儿子的事实而相对畏手畏脚──让事情走到这无可挽回一步的,一定另有隐情。纳斯一方对陆家的威胁尚不清楚,单看布津本身,一架客机坠毁不是能瞒报的小事,舆论焦点关注的地方,真相鲜有掩藏,此情此景,最怕的就是仍旧没有人在血里退让。
他从爸爸的情报里确定第四军是最後一口气的最後一博,不甘心失败的人死前会拉无辜的人垫背以示力量,但是他却不确定未来。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他可不可以像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一样,跟恋人吵架,喝廉价的外卖咖啡,看最时兴的。
江扬累了,身心俱疲。但是他是要继续跟看不见的敌人角力,至少,赢了这一场再说。不能输,他很明白,角力到最後失败的结果,是一起死。江扬沈默,在表格几处无关紧要的地方填写了内容。程亦涵在隔壁,受到的刁难更甚,他身为副官,被认定经手了所有事情,年纪小更容易被说服打动,因此轮番有人来进行心理施压,程亦涵却很坦然:“只要让我休息,随便你们怎麽问。”
官员们面如土色,他们知道,海神殿事件之後,江元帅大发雷霆,曾经折磨过程亦涵的几个官员早就被以各种理由停职处分了,这次,没人敢欺负年轻的基地指挥官第一副官,於是,程亦涵不愿意说话的时候,一屋子人只是相对无言。
57(弃子)
有一天,江扬被强迫看了一段视频。来者自称是江家的嫡系,希望江扬写一段“无关紧要”的说明,否则……便携播放器狭小模糊的画面里,林砚臣被人摁在地下揍,皮带警棍打得毫不留情,整整十几分锺。江扬一直担心地瞧著,最後叹了口气:“好,我写,你们不要再打他了。”来者欣然而去,过了几个小时才来看收成,江扬交出了满满当当3页纸,上面是关於这段假视频的所有拍摄漏洞和值得改进之处,最後,还附了一个简要的完美的分镜头剧本。
试图从江扬这里得到什麽的人除了憋住他们的暗火以外,实在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人敢真的把林砚臣揍一顿,这个坚定又浪漫的飞豹团老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从来没有他们想听的东西罢了。
江元帅也在斡旋整件事情。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此时是事情收场的最佳时段,炸飞机这一举动,不管是不是经过了策划人的授意,实在是一著臭棋,如果江扬真的遇难,就能将第四军的局势化险为夷,可是,大儿子活著,他这个做爹的反而更加担心:对方一定不希望把事情搞成这样,为了整倒江家付出的代价过於巨大,并且有暴露自己的嫌疑,此刻变成了最不合算的目标,只是,到底是叫停还是再走一步险棋,成了最大的悬念。
好在这个悬念在江扬和程亦涵第四天参加审查的时候就有了结果。经过江元帅和程非、凌易、杨霆远等人不断申诉和活动,江扬和程亦涵终於被暂时认定是可以继续工作的──来得太快,江元帅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知道凭自己和兄弟们的力量以及江家掌握的不少决定性证据,得到这个结论花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幕後一定有更高层的人说了其他更有分量的话──到底是不是对方的退让,很难说。
江扬隔天接出了林砚臣,飞豹团的老大笑容依旧,只是有点疲倦,之後,三人立刻返回了边境基地指挥中心。无数各方面消息需要做出反应和预测,布津、纳斯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扭转整个局势。
这是已经成型的庞大多米诺骨牌阵,谁来推第一块、何时推、从哪儿推,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是让人坐立不安的谜题。
彭燕戎穿了一双铮亮的黑皮鞋,坐在诺大的3号会议室里。整个房间寂静到发冷,环形的高低小场地里本来可以坐满120人,但是现在只有他一个。对面的三排长官席位一律是棕色的硬木高背大椅子,没有人,却有一个声音:“炸飞机的是谁?你是才尽了,不得不出下三滥的手段,还是根本就不想再玩?”
彭燕戎咬紧牙关。
“交代过,要低调。这种事情是我们玩的,不适合让外人知道。苏朝宇状告江扬差点就破坏了这种气氛,好在江家也需要时间动作,算是都想压下这件事。你很聪明,我要江扬死,你就炸飞机。”
房间似乎在不断缩小缩小,积压得彭燕戎无法喘气:“是一个死将做的,我嘱咐过要私密,没想到……”
“闭嘴吧。”
彭燕戎的上下齿一磕。
“单看这个蠢材,就知道你是什麽货色。”那个声音不疾不徐,若不是谈著这些阴谋,倒真适合谈心。“就到这里吧。”
彭燕戎猛地站起来:“这意思是?”
空荡荡的长官席位用嘲讽地静默态度看著他。弃子。
“我做了两年多!我等著江家这一天!”彭燕戎身子前倾,手指死死撑在桌面上,“我不要其他的,我只要我的集团军好好的,待在那儿!”他几乎是吼出来,但是对面没有人的事实让他格外心虚又格外没有针对性,於是竟慢慢地降低了声音。“事情已经成型,多走一步,就赢了!”
那个不出声的,还是沈默著。
“这麽说,能帮江家程家那俩孩子出来的证据,是您给的?”
轻笑:“这一场,赌注太大,不一定能赢的时候,自然要放手。”
彭燕戎瞪大眼睛:“我只能自救了?”
轻笑依然。
彭燕戎镇静地坐回自己的椅子里,冷汗湿透了袜子,脚在本来合适的鞋子里滑来滑去。他望著面前那个没有人坐著却有人说话的座位,忽然心生悲凉。
原来多米诺骨牌是这样玩的。原来最快的收场就是弃掉陷入重围的前锋,敛而後动,保存实力再来。
彭燕戎已经忘了他做前锋的快意恩仇。
即使被彭燕戎排除在外,齐音仍然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局势化成了一份份材料摞在桌子上,因为看得飞速,因此左倒右歪,真的如同目前的状况本身一样岌岌可危。
他发现,自从知道彭燕戎为了弥补第四军的亏空、用部分零计划和纳斯交换军火以後,他就再也不会赢。世间的事,都有一个根本的定性,一旦地基打牢,再也不能改变建筑的形状──齐音戎马多年,此时,却只是一个手段低劣的副将,他参与了这场交换,并且,提供了苏朝宇作为打开魔盒的潘多拉。
倾泻而出的阴云让本来就萧条的冬日更加惨淡。齐音看著桌上蓝色的文件里那些遮掩行迹的公文,猛然明白了那天彭燕戎的举动。他跃起,两步冲到隔壁办公室里,只有一个文书在写东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齐音问:“长官呢?”文书翻开桌上的日程:“正在3号会议室里参加机要会议。”
这是暗语,齐音知道,彭燕戎每次只在那里跟一个不知道身份的人交往。此人只出声不见面,话语都是从嵌在长官席位正中偏左一个的那个抽屉里的传声机里发出的。大家起初只用电子邮件和这种方式保持礼节上和利益上的合作,但是久而久之,对方的身份就再也藏不住了:那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甚至比彭燕戎更骄纵几分,正是对方要求彭燕戎借机栽赃,彭燕戎忍不住去卸下了那个传声机,又带了两个亲信的技术人员去查声音来源,结果刚碰到一点点线索的时候,技术人员失踪了,齐音下血本去找都一无所获。放传声机的地方找不到任何黏合剂,事情本身是私密的,没人任何其他人知道3号会议室的这个用途,一切都查无可查,甚至连希望都没有留下。恐惧像暴雨前的空气一样凝滞在办公室里,齐音永远记得那个下午,和他一起并肩几十年的那个长官说:“我们没有退路了。”
他大步赶往3号会议室。
担心的场景没有出现,彭燕戎坐在那里,依旧高高昂著头,目视前方。齐音锁好门,立正敬礼:“长官。”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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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8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