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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绚烂英豪IVV 作者:醉雨倾城

    正文 第17节

    绚烂英豪IVV 作者:醉雨倾城

    第17节

    江瀚韬打开房间所有的窗,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一下子占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他沉声说:“你知道他受了委屈,就应该知道,如何让这一切不是被平白牺牲。”

    江扬无声地站起来,出人意料的,他的脸上没有泪痕,反而平静极了,他慢慢扣紧军服的扣子,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波澜:“我明白,我知道,我会带他回家,降职为最底层的军官,让他远离眼前的危险和绝境。”

    “江扬!”

    “爸爸,我知道第四军来者不善,我会小心应对,早晚找出他们通敌卖国,泄露机密的证据。我知道在这个位置,我们不赢得彻底,就日日不能安枕,我都明白。”江扬仔细地梳理头发,“我都知道,我会保持理智,请您放心。”

    他说着,侧过头来,阳光映亮了他的半边脸颊,江元帅看见儿子的笑容,似悲似喜,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一丝晶莹的水意:“爸爸,我爱苏朝宇,生死相随,至死方休。”

    48(听证会)

    比起最高军事委员会的七号会议室,纪律委员会的听证会显得相当轻松,委员们都知道这种案子调查属实,当事人也不过是受一个简单的警告处分,何况类似的事情几乎是军队里公开的秘密,谁也不会刻意去处理。

    凌寒奉命陪着江扬,他并不知道内情,却惊讶于江扬的镇静态度,坐在车里,琥珀色眼眸的指挥官甚至悠然地笑了起来:“既然是被迫做了男主角,我自然要帮着苏朝宇,把这场戏演到十分好看。”

    他的呼吸沉稳,心跳正常,凌寒无从推测他内心的波澜,只能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听证会选在纪律委员会阳光灿烂的u型小会议室进行,参与人员除了两位当事人之外,还有纪律委员会的一位副主任委员和三位内部事务调查科的科员以及一位负责录音和速记的秘书。

    所有人在看到帝国中将迈着朗朗的步子走进来的时候,都立刻站起来敬礼,江扬笑着还礼,然后大方地坐在为他准备好的客席,凌寒就坐在他身后的文书席上,摊开笔记本,又打开了一支录音笔。

    苏朝宇就坐在江扬对面,两个人之间仅仅隔着一张长桌,但苏朝宇始终低着头,偶尔目光与江扬一碰,就赶快逃开,显得恐惧不安。江扬从容读了一遍官员刚刚发给他的申诉状及细节,对此他仍然不置可否,笑得神秘莫测。

    那位主持听证会的副主任委员被房间里这种诡异的气氛压得难受,感觉有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他灌了一大口矿泉水,然后飞快地打开了投影仪,开始陈述苏朝宇的伤势和证供。

    江扬听得相当认真,甚至在半小时的陈述后轻轻鼓掌。房间里静得出奇,于是他的掌声显得相当讽刺,江扬沉着开口:“如果这是个故事,我应该为如此精彩的推理喝彩,天衣无缝,可惜再好的故事,也是编的。”

    苏朝宇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深深地埋下头去。

    江扬从他的席位上站起来,先啪地关掉了投影仪——凌寒相信,过去的三十分钟里,如果江扬的目光可以实体化,那个不停播放伤痕细节的屏幕一定已经被烧出了若干空洞,如果不是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他简直要笑起来了。

    “对于这种无稽的申诉,任何解释都不适合,我只说一句。记住,如果我要整一个兵,并不需要亲自动手。”他哂笑,“只需要一句话,我保证他连申诉的勇气都会被消磨殆尽。”

    有人去摸空调的遥控,嘟嘟地试图调高房间的温度,江扬目光灼灼地盯着副主任戴着黑框眼镜的脸,笑容更胜,而语气却愈发嘲弄:“纪律委员会办事,这些年,倒是越来越认真了呢。”

    副主任情不自禁地想往后退,他尴尬地托了一下眼镜。事实上,江扬并未提出任何反驳的证据,可是谁又敢再说什么?但他毕竟经历过不少类似的情景,当下一挥手,两个军医立刻推着活动手术台走了进来,副主任做了个请的手势:“照片毕竟不能真切。我们会受理这次投诉,也是因为医生们的推断。”

    江扬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作出任何激烈的动作来,他从容地转过身——他的苏朝宇已经被医生推到手术台前。

    那个让苏朝宇恶心到极点的副主任抬起下巴,命令:“苏朝宇少校,请你配合。”

    苏朝宇终于抬起头,凌寒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却被江扬一个眼神逼得没办法,只能愤懑地坐下。

    “不必了吧?”江扬侧头一笑,“毕竟不雅,也太为难人。”

    军医们都戴着口罩和帽子,穿着完全遮掩住身形的大褂,只露两只眼睛,因此并不担心被这位帝国最年轻的中将记恨,苏朝宇反倒不怕了——前两日的经历,已经完全打磨掉了他在这件事上所有的骄傲,何况,他的江扬在这里,他相信他。

    苏朝宇凄然一笑,顺从地伏在手术台上,军医们用束缚带固定了他的手脚,然后便去解他的皮带。

    江扬暗暗咬牙,余光瞥着房间里其他人的一举一动,表面仍然不动声色,慢慢地踱过去,微微笑道:“就算验明了他身上有伤,可以证明什么?我可以找出一大串人证物证,证明整个事情都是子虚乌有。”

    皮带扣啪的弹开,一个军医褪掉了苏朝宇的军裤,苏朝宇的脸颊紧紧贴在冰冷的台面上,手指紧紧扣住掌心,他能感觉到他的戒指被紧紧压在胸肌下面,分明地刺痛,他把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它身上,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要冲动,江扬,不要动,站在那里,维持你的冷漠,不要让这些屈辱都变成你我亲密关系的欲盖弥彰,不要动,我的江扬。”

    他能感觉到军医的手指已经放在了他的腰间,正要小心翼翼地剥掉他的内裤,另一根冰冷的金属棒已经抵在了大腿根的伤痕上面,轻轻一划。

    苏朝宇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江扬中将!”是副主任惶急的声音,“您要做什么?”

    苏朝宇感觉到一件衣服搭在了自己的下身,军医们吸着气退开,江扬站在他身边,苏朝宇不敢抬头,生怕别人看到自己那无奈又充满感动的眼神,他只能看到他的军靴,擦得锃亮,白金的靴扣闪着优雅的光。

    凌寒已经按江扬的手势冲了过来,飞快地解开苏朝宇手脚的束缚带。江扬居高临下地看着苏朝宇,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在手术台上,四轮一转,直直撞向一侧的桌子,幸好凌寒手疾眼快,才拉了回来。

    “基地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还不赶快把衣服穿上!”只穿一件衬衫的江扬呵斥完苏朝宇,又转过身,对副主任微微一笑,带了些抱歉:“不好意思,毕竟是我的兵,无论如何,我总不能任由他在我面前被人欺负。”

    苏朝宇已经整理好了衣服,低着头站在角落里,手里捧着江扬的军装。江扬挥手让凌寒退开,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边重新穿上自己的上衣边淡笑着问:“苏朝宇,老实地回答我,一个军校研究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作到少校,提升慢吗?”

    苏朝宇不敢看他,默默摇头。

    “回答我的问题,苏朝宇少校!”江扬的声音扬起来,显得相当严厉。

    “不,长官。”苏朝宇咬着嘴唇回答。

    “很好,海神殿事件之后,我是否在物质和精神方面的奖励亏待了你?”江扬逼近一步,声音更加严厉。

    “不,长官。”苏朝宇的头垂得更低。

    “我是不是在任何时候,表现出了对你的不信任和不信赖?”江扬逼得更紧。

    “不,长官。”苏朝宇下意识地退后,身子已经完全抵在了桌子上,臀腿上的伤痕被死死压住,他痛得冒出了细细的冷汗。

    “很好。倒数第二个问题,你到底何时何地,因何事对我如此不满,竟要用这种方式?”

    “不,长官。”苏朝宇不敢直视江扬灼灼的目光,他的声音低下去,充满了不确定,  “下官……下官没有。”

    “如果你没有撒谎,那么,告诉我是谁指使了你,跟我斗,你太不够分量。”江扬说着,目光依次扫过在座的诸人,一字一句缓缓说,“你知道,我喜欢坦白。”

    苏朝宇犹豫,沉默,把求助的目光投递到科员们身上。在座的人都在江扬那看似平常实则锐利如刀冷漠如冰的目光中被迫低下头去,恨不得地下有条缝能让他们暂避一时。

    江扬转回头看着苏朝宇,带着笑意,等待。

    “对不起,长官。”苏朝宇已经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他抬起头,直视江扬,那绝望而凄切的眼神,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难过,但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对不起,长官。”苏朝宇重复了一遍,颤抖着嘴唇说不出其他的语言。江扬优雅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凌厉一指副主任:“去跟检察官说明白,不要再撒谎了。”

    “是,长官。”苏朝宇步伐沉重,看上去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样,他的声音里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深深的绝望,前世界冠军有力的臂膀都在轻轻颤抖,“对不起,长官……我……下官的错……下官不应该因为指挥官的叱责而心存不满……下官在演习中失误在先,指挥官的批评有理有据,下官不应该……不应该因此而怨恨,从而……”

    他仿佛说不下去了,绝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江扬。江扬却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见他停下来,杯子便被不轻不重地放回了桌面。

    一声轻响。

    苏朝宇的身体如同被炸雷惊吓,竟然凭空狠狠一抖,他慌忙埋下头,前言不搭后语似的解释:“对不起……对不起,下官都是诬告的,指挥官……请指挥官原谅……下官……下官再也不敢了。”

    四下噤声。

    所有人都不免有些同情苏朝宇,却又不敢再提异议。只有副主任职责所在,不得不硬着头皮追问:“那么,你的伤痕从何而来?”

    “是……是下官……”苏朝宇把嘴唇第二次咬出血来,两条分明的伤痕渗着血,眼泪已经在眼眶内打转,“是……下官……自己……为了诬告指挥官,对不起……长官……”

    “你确定?”

    “是……对不起,长官。下官再也不敢了……”苏朝宇说着,似乎已经再也站不住了一样。

    有书记员递上记录,副主任看了便签上自己的名字,江扬也签了,文件推到苏朝宇面前,苏朝宇的手指似乎已经握不住笔杆,所有人都看见,他签名的时候,泪水一滴一滴砸在纸面上。

    江扬明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演戏,可是他的心里却如同被刀割一样,胃部因此绞痛,他赶快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药盒,倒了两枚纯中药的止疼剂合着茶水灌进去。

    苏朝宇垂着头退到自己的座位那里,再也不敢坐下,直挺挺地站着,时不时偷眼看看江扬,那神情,谁看了都要可怜他的遭遇。

    副主任于是当庭宣判此案无效,取消调查,江扬拂袖而去,凌寒留下来处理销毁档案等杂务,苏朝宇在角落里站了片刻,所有人来来往往,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他无可奈何地走出去,透过楼道的大玻璃窗,他看见楼下,江扬已经快步钻进了一辆黑色的大奔驰,车子转过街角,转眼就不知所踪了。

    苏朝宇仰起头,沉沉地叹了口气,他的鼻子一酸,堪堪才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他赶快揉了两下,拖着沉重的步子,快步离开。

    阳光灿烂,苏朝宇转过街角,他的心脏忽然以不正常的速率跳起慌乱的舞步,回头,一辆酒红色的bw正缓缓跟了上来,车窗摇下,琥珀色眸子的情人微微一笑:“要搭车吗,我的朝宇?”

    49(片刻欢愉)

    苏朝宇局促不安地坐在车里,不时回头观望,江扬只是沿着大街不急不缓地开车,探身过来在苏朝宇耳边偷得一吻:“别担心,我过来的时候,已经甩掉了尾巴。”

    “江扬……”苏朝宇始终知道江扬的舍不得,但他从没认为他坏脾气的情人会如此轻易的放过再一次的不辞而别和自作主张,但此刻江扬的态度又让他无法说出任何道歉的语言,于是只能无奈地别过头去。

    江扬只是看着后视镜中苏朝宇的笑容勾起了嘴角,车子径直开到郊外,停在了开阔的湖畔。深秋时节,候鸟已经远飞南国,树叶都已经落尽,四下眺望,只有茫茫江水和衰草枯枝,人影不见。

    苏朝宇觉得紧张,他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刚刚结了血痂的唇看起来十分凄惨。

    江扬盯着他的嘴唇看,忽然扑了过来,双手环住苏朝宇,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苏朝宇吃惊地张开了嘴,任由情人霸道又温柔地索求,情不自禁地搂住了江扬的腰。舌尖缠绵嬉戏,细细品尝彼此的味道,手指不知不觉间紧紧相握,有力的心跳彼此相和。一吻结束,两个人都觉得温暖而平静,谁也不愿意离开谁,只想就这么相互依靠,地老天荒。

    “江扬……?”苏朝宇枕着江扬。

    “嗯?”江扬的手指玩着苏朝宇的头发,试图让那些调皮的海蓝色发丝也打上美丽的小卷。

    “你都明白?”海蓝望着琥珀。

    “嗯,不明白。”琥珀眯着眼睛,笑容可掬,声音里带着种闲适的慵懒。

    “那么……”苏朝宇几乎坐起来,又被江扬按住了。

    “我信你,我爱你。”江扬说得漫不经心,仿佛这是天地间人人皆知的普遍规律,“我也知道,你爱我,你信我。”

    苏朝宇愣住了。

    江扬干脆放下座椅躺下,臂弯里依然抱着苏朝宇,苏朝宇因此能够舒适地伏在他的身上,而不会压到臀腿的伤。

    江扬反手从后座下的储藏箱里拿出治伤止疼的乳液,在手心里揉热了,手指探进苏朝宇的军裤,轻轻揉着,看着苏朝宇说:“何苦这么绝,你这么骄傲的一个人……竟然肯为了我……”

    苏朝宇放心地把全部的重量都放在江扬身上,下巴枕在他的左胸上,侧头一笑:“我也失去过你一次了,江扬。”

    江扬的手指滑过苏朝宇的肌肤,他忍不住再次吻了苏朝宇:“都过去了,朝宇。”

    “所以我会怕。”苏朝宇不理他,接着说,“我知道你的能力和决心,所以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江扬,你一定气疯了吧?可怜的亦涵!”

    江扬笑了,有点凄然:“是,一开始是气得要命,但是我始终知道,我不是受害者,你才是。”

    “我不是一个祭品。”苏朝宇说得很平静,“这只是一次有点痛的切割,只是一种宣言。”

    江扬舔苏朝宇的嘴唇,轻柔甜蜜又有点悲伤:“最后一次的话,我认了。苏朝宇,就算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我也不可能在有人查到你头上的时候,把你交给他们。这是最后一次,求你,朝宇。”

    苏朝宇一时无言。江扬慢慢撑起身子,擦擦手又从保温箱里拿了热腾腾的黄豆猪脚汤和一些苏朝宇爱吃的菜来,抵着苏朝宇的额头笑:“我只想好好跟你过日子,真的。”

    万物萧索的深秋,他们不愿意出去,也怕离开了这个单面反光的小世界,外面有太多不可收拾的恶意和中伤,拥着彼此,好像很傻的用一只汤勺你一口我一口的喝滚热的汤。苏朝宇忽然觉得幸福又悲伤,仿佛眼前所有的温暖,只是为了衬托外面的凄风苦雨。

    早晚,还是要面对。

    江扬心有灵犀地握住苏朝宇的手,说:“等事情结束,我们就去旅行,这一年,实在是憋闷。”

    苏朝宇勾起嘴角,真心实意地笑出声来。

    暖如暮春的车厢,弥漫着淡淡的肉香和淡淡的白麝香,窗外,湖水一波一波的涌动。苏朝宇和江扬极尽缠绵,那一刻天雷地火,被责任死死压了太多年的中将和被曾经缠了太多年的少校紧紧的拥抱着对方,亲吻,抚摸,做爱做的事,说埋藏在心底太久的话,汗水和泪水不能分明,痛与乐此消彼长,如同不息的两极。

    那一刻,他们忘却了彼此的责任和对未来的不确定与恐惧,凡尘的地位声名以及一切的一切都渺如烟尘,如同哪个作家说过的,他们只是在亿万年的荒野中,在时间茫茫的浪涛里注定相遇的两个炽烈又孤寂的灵魂,既然你也在这里,就让我们相拥取暖,不问今夕何夕。

    很久,很久。

    斜斜的夕阳透过车窗,晒在苏朝宇的脸庞上,两个人都醒着,却又都在装睡,只是很享受这样的傍晚,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江扬说:“我送你回家,明天早晨机场见,10点半的飞机。”

    苏朝宇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语气却是一扫刚才的缠绵,冷静客观:“回去以后,你要有点表示,别让我白白……”

    江扬不规矩的手让苏朝宇一句话没说完就断了,只能愤愤地舔了舔嘴唇。江扬笑着说:“我知道,真想把你降职成勤务兵,天天放在身边。”

    “要警惕公器私用,以权谋私,亲爱的指挥官。”苏朝宇笑得像只狐狸,“我信你,你也要信我。”

    江扬知道这是表白态度,甚至算得上是一种宣布——如果江扬狠不下心,此人保留百分百的行动权。他能怎样?江扬怅然一叹,再次吻了苏朝宇:“我知道,我都知道。”

    苏朝宇的眼睛眯起来,笑得好像刚刚偷了一只肥嫩嫩的小母鸡下肚的列那狐。

    次日清晨,边境基地指挥中心还没有迎来上班的高峰期。指挥官的副官程亦涵已经到了,他打开办公室的门,脱下大衣挂在架子上。勤务兵已经提前插好了饮水机的电源,并开了一会儿暖风和加湿,整个房间显得格外舒适。他习惯性地打开工作电脑,再去冲咖啡。

    今天是那么平常的一天,除了江扬要和苏朝宇一起回来以外。程亦涵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抽屉,里面有秦月朗给他的关于苏朝宇“诬告长官”的所有事实和未来推测,这么些年来,他第一次,向自己的哥哥、长官撒谎。

    程亦涵啜了一口咖啡,在轻袅的雾气里和桌上的小盆栽交流心情。每天早晨,他只有一杯咖啡的时间是悠闲的,很快,上班铃声响起后不久,就会不断有人过来处理各种事务,之后要到午休时间才能歇。于是程亦涵和慕昭白到附近的农家买了许多小植物,又从网上定制了陶土的小盆,栽种好了当礼物分送,绿油油的小家伙们只需要一点点耐心和杯子底剩余的少许水就能活很久,每天,程亦涵看着桌上的植物,会觉得军营也不是那么枯燥,至少,有向上的力量和希望。

    “对不起,长官,来早了。”唐风敲门进来,“因为中将不在。”

    “没事。”程亦涵点头,放下手里的咖啡,开始早晨的第一份工作。只需要一秒钟,他就从会认真栽种植物的年轻人变成了职业又稳重的指挥官第一副官,这种时候,程亦涵觉得自己更像一份即时的食物,随时随地供给需要。

    那又如何呢……唐风离开,很快又有其他人进来,程亦涵表情淡淡的,一直保持传说中的扑克脸状态:总要有人来做这些工作。

    由于昨晚在电话里和江扬确定了回来的时间,因此,今天早晨只有一个小亲卫队去接基地指挥官回来,秦月朗特意亲自过来吩咐,要程亦涵务必沉住气,不该说的千万不要说。程亦涵只是苦笑:“你知道江扬的性子,他若想知道,没有什么不可能。”

    秦月朗眉尖一挑,继而化成展颜的微笑:“将计就计,你是第一道防线。”

    江扬带着苏朝宇回来,就在办公室里发了一通脾气,然后一纸从内容到签字都是货真价实亲笔的通告立刻在局域网、广播站等所有可以称之为传媒的系统里纷纷扬扬传开去。

    苏朝宇,帝国军校的硕士毕业生、陆战精英赛世界冠军、拥有诸多军功的少校,被无限期收回所有奖励和名衔,直接降到少尉,同时撤去所有的现任职务,在后勤部门等待新工作。

    程亦涵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纸通告,苏朝宇从隔壁办公室里走出来,低头整理军服,肩章胸章臂章和年限章统统消失,他的一身军服朴素得像个勤务兵,混在人群里,慢慢地,真的消失不见。程亦涵深呼吸,事情朝着他不可控制的方向渐渐跑远,用匀加速的方式,在无摩擦的表面。他打开办公室,刚要开口,却看见江扬从窗口那里忽然回头,满面怒容又镇定自若,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来得正好。”

    一场爆发在江扬和程亦涵间的战争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午饭以后。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拿出长官的气势来逼问副官到底之前知道了多少内情却一声不响,而始终温和的副官则在三番两次的回答和推脱里,终于说出了“确实知道,但并不合适告诉您”这样恶狠狠的话。江扬的声音都因为生气而发抖:“程亦涵!后面还有多少策划好的事情你没说?”

    程亦涵固执地和江扬对视。

    “回答我的问话,中校!”江扬低吼。

    “是……”程亦涵的声音稳定,“是,长官。下官之前就知道苏朝宇少校的计划。但是之后,下官没有任何耳闻。”

    江扬几乎要抓狂了:他的情人、副官都先后干出了这样的事情,他的小舅舅参谋长肯定也在装傻,至于林砚臣凌寒慕昭白这些人,更不能确定到底谁真的知道,谁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天底下怎么会有如自己一般倒霉的指挥官?身边这些,到底还是不是兄弟?

    吵到最后,程亦涵到底没说任何话,江扬看着桌上的日历,又看看表:“算了,就这样。耽误你午饭了。”

    “没关系,长官。”程亦涵板着脸恭敬地告退,过了一阵子才回来,在楼下买了热乎乎的米粥和小菜。江扬心里五味陈杂,分明心疼得要落泪,却又不肯把一句“谢谢”说出口。程亦涵静默,最后说:“长官,请趁热吃了。”然后,又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钱夹,找出一张卡来放在江扬桌上:“对不起,长官。”

    江扬一怔。那是布津帝国军界通用的工资卡,上面有军官的姓名全拼和军衔代码,可以在布津帝国金融系统里的任何地方办理业务,根据官阶和军衔不同,透支额度和相关优惠政策有所区别。每当军官晋升的时候,中心银行便会重新制作不同军衔的卡片替换旧的,因此,好多人便用“换卡”戏称自己的晋升。而眼前这张,正是程亦涵本人的,他在用这种方式,自我惩罚。

    最初走进飞豹团大门的时候,江扬总是用罚薪水的方式“欺负”他的副官,久而久之,生性没什么幽默感的程亦涵也就认真起来,明知道,如果按照江扬的标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领到薪水,还是固执地在账本上把这些莫名的惩罚都一笔笔算清楚,每每弄得江扬非常内疚。他知道,程亦涵有阵子每天和凌寒一起吃饭,只点最简单的套餐,月末用零花钱结算还款,好好一个世家小公子,过得非常不如意,现在,程亦涵直接交出了自己的工资卡……

    他看着自己的副官,饭菜在嘴边,更是一口都吃不下去。

    程亦涵的嘴角动了动:“长官慢用,下官告退。”

    江扬摁着那张卡:“亦涵……”

    程亦涵轻轻关上门出去了,和以前的斗气不同,他真的没有回头再来。

    江扬把那张卡插进自己钱包里,打开饭盒,乏味地吃这顿迟到了一个小时的午饭。越吃越觉得难受,江扬在漫长而痛苦的少年岁月里都没有如此别扭地吃过一顿饭,即使是海军陆战队,做完了几百个俯卧撑都快爬不起来的时候,他确信自己没有如此难受过。

    苏朝宇开头,然后是爸爸和秦月朗,现在是程亦涵,以后,还会有谁?江扬近乎绝望地醒悟了,那个瞬间,他忽然开始深刻地理解苏朝宇,为什么他的情人会义无反顾地冲向迪卡斯?丢失太多,甚至害怕看见任何预示下一次失去的萌芽。现在,江扬知道自己也开始害怕了。

    他怕这些现实变成日后的噩梦,他怕隔壁的副官弟弟再也不会笑着和自己打闹,他怕苏朝宇永远是遇事之时自己第一个要牺牲的人,他还怕事情朝向任何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江扬机械地吃着程亦涵带上来的午饭,左手攥拳。

    不能不赢。

    在边境基地主管后勤的是一名看起来无比憨厚的叔叔级人物,军衔少校,名叫王兵。此人性格可谓温吞,骨子里却是一个非常擅于精打细算的人,据说业余时间里是布津数学学会运筹学分部的高级会员,因此,他能制定出让勤务兵易于掌握又真的节省劳动力和时间的工作流程,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按理说,后勤部这种需要摆平各种人际关系的地方,王兵身为老大应该很懂时务才对,可是他盯着苏朝宇看了足足有五分钟,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适合对方做的职务。

    被违规降级的苏朝宇现在是少尉,各种标识身份的章还没领到,只能站在后勤办公室里,望着窗台上快要枯死的吊兰发呆。

    王兵叹了口气,指指沙发:“请坐请坐,在我搞清楚怎么回事之前,你的任务就是坐在这儿,把这茶喝了。”苏朝宇敬礼道谢,王兵拿起电话刚要拨号,又不放心似地回头,语重心长地说:“喝干。”苏朝宇怔了怔,端起了桌上瘦长的、至少有400l茶水的大杯子。

    江扬还暂时没有对苏朝宇的下一步行动做出任何可靠的估计,只是担心他的情人冲动之下不顾一切。局势已经十分危急,刚首都发来传真,彻查飞豹团和江扬集团的第二批检查组择时起飞,第四军摆出了无数证据,矛头直指飞豹团。

    “让他到楼上来做监督员和茶水班长,”江扬忽然心生一计,“每3小时巡视整个指挥大楼的每一层,同时调配好手下的茶水勤务员。”这实在是一个无时无刻都能看见苏朝宇、又让外人觉得非常合适的理由,江扬嘴角勾了勾,同时,更能随时监督情人的新动向——爸爸小舅舅副官统统缄口的时刻,谁会知道明天要发生什么呢?

    50(新日子)

    齐音也不知道。最近他总是手发抖,左手,时不时就会抖起来,倒也不严重,很快就恢复正常,但是因此而掉在底下的东西不是一件两件了。医生说,这是很难解释的神经性疾病,也许是过度疲劳,睡一觉就好,也许会一辈子这样,也许只是因为天气变冷,手腕上先前的弹伤有些发作,总之,一切皆有可能。

    苦笑。齐音穿好大衣出门,却没有因为怕冷而把手放在口袋里。从医院到他的办公室不过十几分锺路程,他走得昂首又健步,心情却异常沈重。自从上次彭燕戎扔给自己文件夹後,就再也没有吩咐过关於迪卡斯的任何事情,齐音知道,所谓的飞豹团卖国纯属诬告,真正卖国的却是自己这边──零计划交换来的大批军火分期充入第四军的装备,在布津帝国军界评定里分数几乎是倒数第一的第四军,就凭借这个拿到了暂时存活的机会。军政两界为了势力均衡而同意第四军带领维和部队出征,本来是想给他们白捡的军功,却不料,上天都看不过军人不忠实於国家,竟然让迪卡斯的局面天翻地覆,竟然……齐音摇摇头,他竟然碰上苏朝宇。

    你到底要什麽,苏朝宇?

    苏朝宇海蓝色的眼睛清透,眨巴,不说话。

    齐音永远猜不透苏朝宇的秘密──江扬都无法知道自己的情人想做什麽的话,别人更加没有希望。齐音原本只以为苏朝宇是个乖巧又有天赋的年轻军官,会像猎犬忠於主人却容易被错误的方向指示诱惑一样轻易能拿到手,但是他错了,苏朝宇也许就站在一步之外,笑得像个孩子,可是你伸手的瞬间,他却如武林高手一样轻巧闪躲,连影子都不留下。

    左手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以後恢复了平静。齐音把前後的事情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决定跟彭燕戎谈谈,劝他收手。齐音只是想,也许不能做一个英雄,但至少,请不要再做肮脏交易的中间获利商。

    一个小时後,被泼了满身茶水的齐音从彭燕戎的房间里走出来,默默地,沿著他来的路线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凌寒从首都回来以後,桌上关於冬训的报告已经堆了厚厚一摞。冬训是边境警卫大队的经典科目,根据凌寒在国安部的经历和经验,在其他人“贴冬膘”、犯罪分子们“放假”的时段里进行适当的加量训练实在是再好不过。今年警卫大队随著飞豹团一起换了一批新装备,刚好趁著这个时间开发一下新战法。

    和江扬在纪律检查委员会的那一幕始终萦绕心头,他清清楚楚记得苏朝宇的表情,那种绝望和惊惧,他以一个优秀特工的敏锐确信,那不是演戏,不是假装隐瞒,不是即兴,而是货真价实的感情表露。

    为什麽……他捉摸不透两人之间的戏码,却隐隐约约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唬人把戏。凌寒随时把想到的细节写在随身的笔记本上,希望可以窥见秘密:他只是不想自己在众人努力的时候被悄悄抛下而已。喝了一口暖肺的茶,他静静地看著小叶子在杯子里飘来荡去。

    甚至没有见过阿姨的面,他想,阿姨每年寄来好吃的和草药,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模样。可是话要如何出口?他真的很想请教一下江扬,“我喜欢一个男人”这个句子在什麽场合下说出来的伤害比较小。凌寒懂得爸爸的心,他知道爸爸是一个很厉害的人,脾气不算好,但是却最疼儿子。私下里,妈妈告诉他,堂堂一个国安部长,站在病房外面红著眼圈不肯进来,一直说“我对不起我儿子”。

    不是这样,爸爸。凌寒的嘴角翘起来,似笑非笑,我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怎样的路,所以,那些伤痛,我从来不怪您。倒是您马上要知道的这件事,恐怕,要让您失望。他打开手机,背景是林砚臣在画画的侧影,他认真地瞧著,心思却全然不在情人身上。我并不是特立独行或者异想天开,只是,我喜欢的那个人,刚好是个男人。

    刚好,是砚臣。

    凌易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唔,好啊,他人怎样呢?”

    凌寒多麽希望他能看到这情景──可是他不敢去问。这点上,他绝无勇往直前的霸气。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凌寒吓得差点把它扔出去:“昭白?”

    “嗯。去年春天,有一批手枪过境,你们拦住了,对吗?”

    “对,要行动资料?”凌寒的手指掠过书架上的一排文件夹。

    慕昭白大概用肩膀夹著话筒,手里翻得什麽哗哗响:“我只是问一下,後来这些东西呢?”

    凌寒笑:“反正没在我家,我如数上交充公的。”

    “今年的新装备你看了吗?”

    “还没,怎麽?”

    慕昭白压低声音:“你见过多少走私咱们国家没有的简易装备给民间的案例?”

    凌寒怔了一下,赶紧从最底下抽出已经入库的武器资料翻看,其中一种新配发的手枪正是去年走私那批的改进版,改动只在扳机上微调,那麽相对去年就差点拿到这批装备的暗黑团夥来说,未免太高精尖了些。他想了想,保守地问:“不会是跟局势有关吧?别说,我还真记得最後分配的时候,是第四军收了这批缴获。”

    慕昭白干笑:“这可难说,你把资料给我瞧瞧。”

    凌寒依言传真,慕昭白打了个哈欠:“你知道麽,苏朝宇,指挥著10个茶水兵在伺候老大呢。”

    凌寒无奈地摇头:“我看不懂,管不到。”说著,却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但我总有种不舒服的预感,这事没完呢。”

    慕昭白撇撇嘴:麻烦缠著老大不松口,他们的老大就在一次次躲过、伤到、忍耐、反击里长大,难道,不会觉得厌烦吗?

    苏朝宇现在军衔少尉,任职茶水司务班班长,兼职巡视班长。这个海蓝色头发的人在指挥大楼里跑上跑下地熟悉业务,低著头检视墙角的清洁程度,让人看了可怜。

    所有的人都传言说苏朝宇得罪了中将,被一抹到底,就差没有处决了。按理说,军衔的升降都应该是经过相关部门批准後才执行的,苏朝宇这种情况,一看就是指挥官泄私愤的杰作──先前的功臣变成了最苦最底层的勤务兵,大家不免都心生同情,私下里难免议论纷纷。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才不在乎这个,他如常地接过苏朝宇递来的茶水,当著整个办公室人的面继续如常谈论下个季度的工作进展,苏朝宇则会没有存在感地环视其他人的需求,悄悄地出去,悄悄地锁门。就像任何一个合格的勤务兵一样,及时又安静,当然,除了他的过往和挺拔的身材以外,苏朝宇真的丝毫不引人注目了。

    有几次他送茶水到程亦涵房间里,黑发的副官只能苦恼地敲敲桌子:“苏朝宇少尉,下次可不可以换个人来?”

    而他的江扬,会在没人的时候,会在苏朝宇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吼“站住”,然後苏朝宇回头的瞬间,那人已经吻过来──因此出门的时候就是红著脸低著头,他手下的小兵用担心的目光盯著他:“班长,你又被骂了?”苏朝宇多麽想笑啊,但是不可以,他忧郁地点头,眼睛垂下去:“嗯,没事。”

    可是江扬不觉得没事。第四军的舆论压制一波又一波,事关零计划的档案全部开放给军部调查,尽管还没有到不得已地步,江扬也能感受到狂躁的情绪正从政治中心压迫而来。他一面抵御这种要命的心理攻势,一面吩咐得力的军官开始秘密搜集反击的证据。他不想贸然出击,这种一著不慎失全局的情况下,谁先急躁出头谁就败了──江扬当然是对方先出错。

    苏朝宇正在走廊里用“七号清洁标准”核查卫生状况,由於检查要从底层食堂一直到顶楼,他不愿意一层层坐电梯,自然是走路上来的,大冷天里,热出一身汗,却因为这是指挥官办公室附近,只能维持著领口风纪扣死死扣著的标准状态,忍耐到底。

    他把後背贴在墙壁上,觉得凉快多了。他的江扬就在这堵墙後面办公,大约正喝茶休息,或者是跟程亦涵商量下一步行动?也许是打电话吧……苏朝宇胡思乱想,几个情报科的文员列队走过,远程投掷了几团废纸,却没丢进垃圾桶里,只能抱歉地笑。苏朝宇皱著眉头捡起来,下意识地摊开看,可惜里面并不像电影里演的一样,有刚好掉出来的机密,只是前几个月的法制报纸,这一块里包裹著一块口香糖渣,隐约透出的字迹是一则简报:“少年为前女友痛击抢匪,身中五刀抢救无效死亡。”

    苏朝宇忽然知道了自己该做什麽。

    51(看不清的幸福)

    齐音第三次走进彭燕戎办公室的时候,风纪委员会调查组里几名第四军的死忠军官正在开会。“出去!”彭燕戎厉声呵斥,“谁叫你来的?”几名军官面面相觑,纷纷站起来表示“下官明白了”,赶紧往外撤。因为他们能闻到战争的气味,这两个长官之间,一定有许多的“不可说”。

    齐音只是几天没见彭燕戎而已,此时却仿佛换了一套思维,他等身後的人关了门才清晰地说:“请您停止吧。”

    彭燕戎的左眉尖抽动了一下:“然後你就可以欣赏我死?”

    “下官和您,始终在同一立场上,长官。”齐音很悲哀。

    “那就滚出去,管好你该管的事,别再来废话。”

    齐音几乎要流泪了。阳光强行挤进眼睛里的那个瞬间,他大跨步,两步就走完了平时需要稳健优雅的五步才走完的距离,手里的佩枪平平端著:“长官。”

    彭燕戎微笑:“逼宫?”

    “请您停止。”

    彭燕戎从容地看了看那把枪,端起水杯抿了口茶,缓缓放下杯子,然後更加镇静地按下了警报器。刺耳的声音立刻响彻云霄,30秒内,他的亲卫队长破门而入,瞄准──愣神,然後缓缓掉转枪口。

    齐音动都没动,亲卫队长从瞄准镜里斜著看他。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吸了两次,口齿清晰地说:“为什麽?”

    “仿佛轮到我来问你。”彭燕戎一点儿都不害怕他的部下看著,更不怕子弹。他万分确信,在这些年荣辱与共的时间里,齐音是唯一一个不会在背後朝他开枪的人,那麽多次,他只是本分地站在那里,不做任何要求,宿命般等待未来降临,可是彭燕戎也知道,齐音为他、和他一起博来的未来何止一点半点,当路到分歧,两人之间相视一笑,尽管落寞孤独,仍然各走一侧。

    齐音的左手攥著枪,目光已经散了,身体也失去了灵活的关节,走出去的时候像是一具连体木偶。左手在抖,疯了一般地抖,防滑的枪柄上布满了冷的汗热的汗,他握不住,那只随身多年的佩枪掉在地上。亲卫队长冲过去捡起来,退膛:两颗子弹。

    彭燕戎倒吸一口冷气──齐音做好了补一枪的准备。

    齐音觉得鼻翼有些湿润,伸手抹脸。左手心里仿佛握著自己的心脏,疯狂跳动,他发狠了攥著还在跳,於是把手抵在墙壁上。眼前是巨大的迷宫,没有对讲指路系统,齐音身陷最中心,他不知如何退。

    唯一的方法就是拉动身上的“死亡拉环”退出游戏。随时都可以结束这些恐惧,你可以拥抱幸福,永不放手,只是,看你有没有这样的勇气和舍得。他跑步出门,外面是初冬的暖阳裹著寒风刺骨。

    亲卫队长没追,沈默地捡起枪交给彭燕戎。

    苏暮宇在帝国大学有一个床位。宿舍是六人间,他该睡上铺。可惜因为各种原因,苏暮宇只是在上课间隙才偶尔回屋休息,平时根本不回去,久而久之,其他五个人也就权当他不存在,直接用他的铺来放杂物了。

    此刻,苏暮宇在寝室书架上取自己的书,刻意挑选了一下新闻专业相关的、要考的教材打包放进箱子里。

    “喂,不会连这点儿东西都搬走了吧?”寝室长问。

    “天气冷了,就在家读书。”苏暮宇身材高挑,轻易就摘到自己铺位上没人要的塑料绳,把十几本书打了一捆,放在桌上。

    “帮我们一个忙再走。”另一个室友刚回来,手里拎著从学校媒体中心租来的摄影机,他们需要交一段记录短片当作业,已经开始忙活了。几分锺後,苏暮宇,这个海神殿实质意义上的老大就举著白板站在镜头前面,由著室友试灯光,调白平衡。若是给候鸟们看见……他狡猾地笑了笑。

    拎著书走在校园里,果然有种学生的感觉。苏暮宇听著帝大广播小组dj不专业的声音,笑容浮上眉梢,一条格子围巾下,更是面庞俊朗,引来好多人的瞩目。他拐进情侣们约会最喜欢的树林区,不远处的长凳上坐著一个人,没有他这麽高,却已经是一身黑色西服,显得职业又神秘。

    “喂。”苏暮宇摇摇手,那人就站起来,先摘了鼻梁上那副平光的金丝边眼镜才跑过来,像同学一样自然地拎起那一捆书的另一端,一起向前走。两人默契地都先出左脚,步幅也相似,都不说话,直到校门口,江立才钻进自己的车里开足了暖风:“回家?”

    “嗯。”苏暮宇摘掉手套,“在我家吃晚饭吧。”

    “好!”江立依旧笑得像个高中生,开汽车来却比哥哥还要稳重些,边慢慢插进行车道边说:“苏朝宇学长和我哥之间的事,你怎麽看?”

    苏暮宇看著窗外,轻轻一哼:“他们闹去,我不管。”

    江立碰了软钉子,却不屈不挠:“出事了也不管吗?”

    苏暮宇说:“嗯,不管。”说完,却拿出手机来,指尖轻轻点著什麽。江立心下明朗,苏暮宇在听说了苏朝宇状告江扬以後就已经让帝大的候鸟帮他把期末考试成绩都做好了,放假前不再去大学,一心一意在家等待局势的任何微小变化。他不知道苏暮宇了解多少,只能确定,对方是低调神秘的掌权者,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救的,是大家。

    “想吃什麽?”苏暮宇已经收了手机。

    “家里有什麽?”

    “拉丝面包和几瓶果酱。”苏暮宇耸肩,“冰箱昨天才返修回来,我吃了三天泡面。嗯,豚骨拉面,还剩一袋。”

    江立做出了要晕倒的样子,毫无防备地把车转了个弯,苏暮宇倒下去又坐起来,已经是超市门口,加班时把泡面当毒药吃的江家小公子熄火、摘钥匙,颇有气度地一指超市入口:“清蒸鲈鱼、香辣五花肉和白灼菜心。”

    苏暮宇笑眯眯地裹好围巾下车,江立高高兴兴地跟在身後推著购物车,像个幸福的小宠物。

    当苏暮宇正在给江立做饭的时候,江扬正悲哀地看著程亦涵从厨房远去的背影。第三天了,程亦涵早晨独自去上班,中午和情报科的熟人在军官食堂吃,晚饭有时候也在办公区解决,即使回家来,也是端了上楼去,就把江扬一人丢在厨房和安敏对坐。丰美的饭菜也全然没有意义啊……江扬戳著肉块,味同嚼蜡。

    当天晚上,江扬在安敏从咖啡的时候成功打劫,站在门口礼貌地敲门,程亦涵懒懒地说:“进来吧。”一抬头看见江扬,本来脸上还微微笑,即刻冷下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江扬终於理解了爸爸。每次江元帅试图弥补父子关系的时候,都会通过小事情做尝试,他总是把这种温情一推三丈远,任凭对方叫“儿子”也不理不睬,现在程亦涵这麽对他,果然让人百般难受。他放下杯子,走到程亦涵面前侧头苦笑,手指拉拉对方的衣袖:“能不生气了吗?”

    程亦涵脸上的笑容淡到几不可见,快到一闪即逝:“是下官犯错在先。”

    江扬绕到程亦涵背後,勤劳地捶打:“程大副官,我也错了。”本想用玩笑化解一切,但是江扬很快就发现,程亦涵在微微发抖。琥珀色眸子的基地指挥官觉得诧异,转到他身前一看,程亦涵站得笔挺,眼眶却是红的。

    “亦涵……”江扬拥抱他,“你知道,我也……”

    程亦涵回抱:“江扬,我用弟弟的身份说一句话,不成功便成仁听来很美,但没人愿意成仁──你明白,对吗?”

    江扬点头:“人会死很久,对比之下,活著的时间更是短暂,我懂。红茶戒指的故事我听得更多,你放心,走不到那一步。”

    程亦涵笑得苦涩勉强:“这不是你说了算。”

    “我努力。”江扬做出保证的手势,鼻尖却微微一酸,“每人都活得艰难,所以更要全力以赴。”

    程亦涵点头,只觉得什麽都沈甸甸,空气、心情、步伐、咖啡杯。他并不怕即将到来的风暴,他只是怕眼前一切成幻境,事情结束了才发觉过往的欢乐都是云烟,挂著切莫走近的牌子。江扬在他面前搓搓面颊,短叹,那麽真实,他也有他的软弱和妥协。

    第四军的指挥官彭燕戎上将调动了一切力量,试图把泄密零计划的罪名加在飞豹团和江扬头上,他不仅仅是要扶正第四军的地位,更是要年轻而地位显赫的江扬彻底抬不起来头。无论是出於嫉妒还是冲动,第二个理由吸引了无数与此有关或无关的力量参与,毕竟,江家在布津帝国的地位令人眼红,即使不企及其高度,也要时时刻刻盯著瞧著,等待任何可以瓜分大权的机会。

    历来的斗争都是如此,勇敢的吃掉懦弱的,胆大的吃掉胆小的,张扬的吃掉内敛的──江扬前几年低调又自甘受委屈的形象让他在此次波动中被列为最好突破的薄弱点,因此,彭燕戎要求彻查飞豹团的相关证据一经提交,几乎是一路绿灯拿到了通过。江瀚韬为了避嫌,也为了给江扬准备的时间,勒令自己的手下,无论任何部门,统统不插手事件进展,但是要及时汇报情况。

    有敏感的人发现了江家的欲擒故纵,也认为彭燕戎的优势来得太容易些,可是江扬前几年的行为和他在战场上的勇猛几乎是个反义词,尤其是海神殿一行,侥幸活著回来的他居然安安静静,只是替部下讨了几枚军功章而已,换做别人,大约早就掀起大风浪了。这些原因综合到一起,除了彭燕戎以外,大多数人抱著看热闹、见缝插针的心情操纵这场好戏:即使看不见江家被揭短,至少可以再看一个江家大少爷的委屈脸吧。於是,尽管怀疑尽管顾虑,检查团依旧悄然出发了──也不尽然,知道消息的总有两三个人,江家的眼线几乎是给江扬直播了这个消息。半夜里,江扬接到电话,睡意朦胧,却不著慌。他早就布置好了自己的各个单位,等的就是检查团。

    这次,得到了几支王室贵族支持的检查团抱著必须查出什麽来的目标,因此格外难对付。江扬除了重点保护各个军官以外,别出心裁地封锁了所有资料的调阅权限,并且禁止有任务在身的任何战斗单位跟检查团进行沟通。这样一来,尽管检查团是静悄悄来到,静悄悄分散,很快,他们不得已都聚在一起──而且非常犯忌讳地聚齐了,在江扬办公室里,无奈地要求这个满脸怒色的年轻指挥官配合检查。

    讨价还价自然是需要的,江扬带著程亦涵和他们进行看似寸步不让地争论,无限制地试探对方的底限,拖延时间。期间,苏朝宇带著四个茶水兵进来送咖啡,走到调查组长面前的时候,对方意味深长地说:“等等。”

    “长官。”苏朝宇立正。

    “你是苏朝宇。”

    “是,长官!”

    “你怎麽干起这个来了?”

    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眸子闪烁不定,又有些发懵似地迷茫,仿佛已经忘记了前生今世所有,但表情却是清醒的,他微笑著回答:“职责所在,长官。”

    江扬讽刺地咳嗽了一声,苏朝宇的身子一哆嗦。

    调查组长挥手:“给我换杯茶。”

    “是,长官!”苏朝宇垫脚尖,标准地转身,齐步走出去,轻手轻脚锁门,谦恭有礼。有几个组员互相使了个眼色,却碍於江扬在场,不敢多交流,很快,房间里又恢复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江扬扣著资料调阅权,假装很为难的样子,调查组长面前的茶水换了三次,是另一个勤务兵来做的,苏朝宇再也没有出现,组长有些疑心,暗自记下。

    52(舞台剧)

    苏朝宇站在门口,桌上摆著三只擦洗!亮的壶,菊花、咖啡、铁观音各一壶;一打高温消毒过,还热热的茶杯,都是倒扣著码在雪白的托盘毛巾上;茶勺、咖啡糖奶、防茶醉的青梅以及各种舀勺夹子整整齐齐放在银色的便携小橱里。苏朝宇的任务就是在会议期间守著这张活动桌子,准确地判断关著的房门後面那些人到底谁需要什麽茶水,谁的喝完了,谁的凉了。这是一个技巧活儿,苏朝宇做不来,确定什麽时候进去的都是小勤务兵们,他们年轻聪明,非常有眼色,心底又善良──如果没有他们帮衬,苏朝宇这个茶水班长,一天也做不下去。

    检查团的人一直耽搁到午饭才走,出门的时候,自然是瞧不见任何勤务兵的,苏朝宇早就和桌子一起到了隔间里,估摸著军官都离开了,再带人去收拾办公室里的杯子和杂物。那时候,江扬已经在招待餐厅叫了一桌再普通不过的两荤一素工作套餐,和敌人一起吃饭。

    所谓的饭局结束,检查团的领头人终於拿到了一小部分的资料调阅许可,带著他的手下悻悻离去。江扬冷笑看著背影跟程亦涵说:“有大风浪,这次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你提前跟凌寒他们招呼一下。”

    程亦涵点头:“还想起一个人来,叶风到底调去了哪里?算来他也是飞豹团直属长官之一,既然这次牵扯甚广……”

    江扬从楼梯间走路上楼:“说也奇怪,叶风的关系我落在总军区军需那边了,但是有一次打电话过去问,对方说叶风调走了。”

    程亦涵有些惊愕:“一家?”

    “对。”江扬很享受和副官一起爬楼梯的时光,“我一时间挺感慨世事变化,大约也忘了跟你们说。不过也好,我们找不到,对方也找不到。叶风忠厚,我信他。”

    程亦涵淡淡地笑著:“我不爬楼了,上去打几个电话。”

    江扬便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别让这拨老头子找到我。我去看他。”

    “非要现在?”程亦涵皱眉。

    “午休呢,没人。”

    黑发的副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弯往电梯去了。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指尖转著他的军帽,一步步上楼。转角窗那里,拔地的树木渐渐被俯视成了灌木,江扬歇了歇。饭後打盹时间里的楼道格外安静,他听见下一层的楼梯间门吱呀开了,一双皮鞋敲著地面咚咚几步,然後忽然消失了所有声响。江扬没理会,继续往上爬,整个通道里只有他自己的军靴稳定清晰的步点。

    有时候,人的决定就在一瞬间改变生活的全部。江扬发誓,他只是单纯地走累了,想干脆到下一层去坐电梯,这种没人监督、非战时的时间里,他这个从不跟自己较劲硬碰的人只是由著性子折回了几步,在脚踏到平台的瞬间,顺著螺旋形的扶手夹缝往下看去,一个没有军帽的、和其他人基地官兵穿著不一样的影子一闪即逝。

    这一秒,让江扬立刻放弃了坐电梯的念头,重新顺著楼梯向上,并且两次跑步从走廊横向穿过,到对面的楼梯间去,而那个检查团中不知道哪一个军官的身影则魅灵一般缓缓跟在身後,悄无声息,以为江扬毫无察觉。经过一段艰难困苦的追逐以後,这个军官终於在後勤总部的秘书处抓到了江扬,琥珀色头发的长官跟一个小文员交代著什麽,然後走入电梯,指示灯显示著,电梯停在江扬办公室那一层。

    军官思索了一会儿才过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发问,後勤的女秘书耸肩,举起一根黑色的水性笔在纸面划拉,只见痕迹不见墨水:“指挥官说,检查团里有人抱怨这次采买的笔实在难用。”军官愣了愣,道谢离开。在楼道里,他仔细记录著这些细小的行为,手里同款式的那根水性笔流畅极了。

    收拾完办公室,士兵食堂已经人满为患,苏朝宇只得跟手下以最快的速度买了盒饭拿上来吃,因为中午是楼道卫生的二次清洁黄金时段,勤务兵的午休在别人刚上班的2点到3点半之间。

    甩掉了尾巴的江扬经过他们门口的时候,谁也没有察觉。因为已经是靠近顶层,很少有人从楼梯间上来,更何况,这里不是厕所也不是休息室,而是勤务兵的准备间,一般情况下没有军官来,更何况,一个中将。

    苏朝宇先嗅到了情人的味道,赶紧站起来,紧接著,一屋子兵都站得像旗杆。江扬环视一周,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继续吧。”

    可是没人敢当著中将的面吃饭,下一班轮值的小兵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报告长官!”

    “不用报告了,该干什麽干什麽去。”江扬扔下一句话,小兵就和他的几个同伴端著盒饭飞快离开了房间。苏朝宇靠近窗台站著,确定小兵们都走光了才勾勾嘴角:“万恶的长官腔。”

    “怎麽,要他们听著我喊你‘亲爱的’吗?”

    苏朝宇浑身战栗,捋起袖子展示自己的鸡皮疙瘩:“真的起来了!”

    江扬狡猾地握住了一扭一拽,几下捏上去,顺势就把苏朝宇抄在怀里。海蓝色头发的小兵自自然然地伸手回抱,十指相扣。他看著门口,江扬盯著窗口,双层玻璃里透出七彩的阳光,暖著江扬的面颊和苏朝宇的後背。他们没说话,就这麽在温暖里寻找温暖,在幸福里体味幸福,相当满足。江扬一下一下慢慢抚摸著苏朝宇的脊骨,从上到下,苏朝宇则把手指戳在江扬肩胛骨下面的穴道上,狠狠一摁。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疼得“哎呦”一声,就势在苏朝宇肩上一软,苏朝宇没防备,即使是陆战精英赛的冠军,也退了两步才撑住,笑著说:“病了一场,就变得这麽不经打,老了还不得让人供起来。”

    江扬气得笑,扬手在苏朝宇臀上不轻不重地一拍,却耳语:“伤好利索了吗?”

    “比第一次,差远了。”苏朝宇笑得更盛,“放心,没事。”

    江扬说不出话来,只是更紧地拥著他的小兵。也许都过了风花雪月的年纪,也许是浓情被时间稀释,他们这样偷情般幸福著,竟都快乐地像个孩子,只管今朝,无论明日。

    很安静,呼吸深长,苏朝宇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打个哈欠赖在江扬怀里午睡了,正准备说话,反倒是江扬先站直了,推开他,飞快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後,谨慎冷漠地退了半步。

    一种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而来,江扬始终盯著苏朝宇肩膀後面,眉目凛然,表情严肃。苏朝宇不敢回头,更不敢问发生了什麽,只感觉一股寒气从窗缝往里钻。

    事实上,江扬特意挑了这个玻璃反光的角度,清晰地看见了尾随他的那个检查团成员装作若无其事地从门口走过──居然没甩掉?他确定对方一定已经看见了自己走进房间轰走了其他人并且有段时间没有离开,走过只是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麽──还好他早就推开了苏朝宇,但是这种让人看来暧昧的私人相处一定会让苏朝宇状告自己的戏码变成真正的闹剧,因此他愤恨地咬了咬牙:“苏朝宇少尉!你不要逼我!”

    苏朝宇结结实实一愣。

    这种近乎精神分裂的一冷一热让他手足无措,江扬恶狠狠地把他骂了几分锺,到底是什麽罪名他自己都没搞清楚。吃完饭的军官们陆陆续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走廊里开始有细细密密的笑声低语,江扬吼完了就摔门离开,一扭头,果然,那个检查团的成员似乎是仔细读著本月的考勤表,目光却落在江扬身上。

    “滚出来!”江扬狮子吼,整条走廊忽地安静下来。

    苏朝宇紧张著,他仗著别人看不见,用质疑的眼神死死盯住自己的情人:我能相信你,对不对?

    “你不想过得更难受,就滚出来。”江扬指指自己面前的地砖。

    距离这个风暴中心几米开外,陆陆续续聚集了不少人围观。吃完了饭回来的小勤务兵们傻眼了,他们的班长端正地走出来,立正在江扬面前。时间和空气双双结冰,苏朝宇微一寒颤。

    谁都知道要发生什麽事情了,但是谁都不知道要发生什麽事情。他们带著复杂的心态站在那里,也许不是围观,也许只是被异常的气场镇住了影子拔不动脚步而已。

    那一分锺,苏朝宇永远忘不了。那些声响、动作、台词都是慢镜头重播的,一次又一次,苏朝宇苦笑,如果他知道这是做矛的第四代价,他会多麽想把场景定格在情人真实柔软的拥抱里。

    江扬揪过他来,侧著摁在墙上:“少尉,嫌弃吗?”

    虽然是做戏,但是苏朝宇还是觉得难受:“不,长官。”他的脸贴著没有温度的墙面,有个声音在耳边说:“他在看吗?”几不可闻,但是苏朝宇挣扎了一下,自己站稳,借助角度优势,对背对著检查员的江扬蠕动唇:“在。”

    “忍一次。”江扬的声音像是最轻柔却最刺耳的命令飘过耳畔,随後他抡起胳膊,一个耳光打得苏朝宇几乎倒到一边去。检查团的人吓呆了,他是离现场最近的,看得见那不是演戏,那是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苏朝宇帅气的面孔登时扭曲成痛苦万分,却根本不敢捂著,只是摇摇晃晃又站直了。

    “收起你的优越感,苏朝宇少尉!”江扬挑眉指著他的鼻子骂,“你已经没有刚毕业那时候的吸引力了,你记著,我不缺你这样的军官,我只缺一个听话的茶水兵!”

    苏朝宇痛得半边脸都烧起来,嘴角肌肉不听使唤。他哆哆嗦嗦地说:“对不……起,长……官。”

    检查团的人收起他的记录本,转身没入人群里。江扬的心都凉了──他用余光看不见对方,但是能确定那人一定换了个正面观察的视角检查这上司下属的决裂到底是做戏还是事实──这是挑衅,检查团的人嗅出了心疼的味道,他必须再狠一点。

    “站好了,我讨厌看你这样子。”江扬解开袖口的扣子,手掌比在苏朝宇面颊前。苏朝宇的眼睛里已经满溢绝望和恐惧,海蓝色的眸子失神地瞪大了,他不会躲,不敢躲,不想躲,但是他怕江扬这一下会劈断矛所有锋利的边角,他不确定自己还能坚持到最後一秒。

    “如果你敢躲,我就叫人把你拷了扔到操场去打。”江扬冷脸的时候令人恐惧,琥珀色的眸子里是威胁混杂著报复、利剑一样刺痛每一处的光芒,他说话的声音低沈,每一个字都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更要命的是,他那蕴含巨大力气的手,就稳稳停在苏朝宇的左边面颊附近。

    苏朝宇站稳了。江扬……他用目光呼唤。

    朝宇,对不起。江扬用悲悯的神色回答,只有一瞬间,他换回了长官的愤怒和威严,扬手就打,却中途改变了方向,更狠的一下依旧抽在右边面颊上,苏朝宇没有防备,当著众人的面,顿时流泪。咸涩的液体滑过火辣辣的伤处,平添了让人难受的效果,苏朝宇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却生生停在半空,他的牙齿打架,半晌才能说话:“对不起,长官。”

    江扬却早就大步走了,听见这句,头也没回,穿过人群扔下一句:“你记著!”办公室门砰响。苏朝宇怔怔地站在走廊里,其他人也处在惊愕中无法回神,小勤务兵飞奔过来把苏朝宇推进屋子里才算结束了这场闹剧。

    为了送茶水及时,苏朝宇用步子量过,勤务兵准备间和江扬的办公室隔23步。23步的距离,两人却都清晰地听到了对方的眼泪落在衣服上的声音。苏朝宇不顾小兵的冷毛巾和劝慰,固执地一口口吃凉了的饭菜,江扬打开柜子,把给其他人准备的冰镇可乐灌了一大罐,气流上涌,他却觉得鼻腔通透,脑门冰冷般清醒。

    如果是在用痛苦换取未来的幸福,江扬想。

    如果未来还得不到幸福,苏朝宇想。

    那麽,即使没心肝的神仙,也会潸然泪下。

    勤务兵在指挥大楼里有好几个值班休息室,当晚恰好是苏朝宇轮值,手下几个小兵都担心地不得了,纷纷要求第四代替,苏朝宇则只是笑笑:“没事,真的,你们早半小时来替我就行了。”

    深夜,苏朝宇巡视完楼道,靠在自己的床铺上看著面前一摞第二天早晨的杂务便笺发呆。面颊一阵阵胀痛,苏朝宇不敢看镜子,微微一张嘴都觉得火烧火燎的疼,白天太累,生理心理双重被折磨著,他因此有些倦了,微微闭著眼睛,却保持手机每隔30秒就震动一次,免得真的睡著。

    门外有巡逻兵的脚步,苏朝宇觉得安心,经过这一场劫难似的打击,他反而心境平和,只是安安静静休息。又一个脚步声传来,停在门口,却不敲门,苏朝宇想了一下,轻声说:“请进。”

    程亦涵走进来,披著大衣,拎一只小巧的布袋,皱起眉头看著苏朝宇的脸。海蓝色头发的军官不好意思地侧身遮挡了一下:“没事。”程亦涵哼笑了一声,摸出一只小号电筒来,捏住苏朝宇的下巴,强行扳过来:“张嘴。”

    苏朝宇乖乖照做,程亦涵又仔仔细细把皮肤几处血痕戳了戳:“麻吗?”

    “疼。”苏朝宇老老实实地回答著。

    程亦涵站在他背後,伸手碾动手指,在苏朝宇耳朵边发出细碎的声响。“左边。”苏朝宇苦笑,“现在是到右边去了。”

    程亦涵把电筒放回口袋里:“我真怕他把你打聋了。这个人没有轻重,秦月朗把他骂了一下午,然後又告诉元帅,元帅打过电话来继续骂。”

    苏朝宇不由地笑出来。他能想象江扬的样子,气不过又心疼得要死,却忍不住反驳小舅舅和爸爸的话,被堵得直挑眉毛还得专心听。“知道我被他欺负,也不知道出来帮忙。”苏朝宇埋怨。

    “我本来在办公室,後来刚好出去找慕昭白。”程亦涵从布袋里摸出两瓶加糖的糙米浓汤来,还温热的,“明天大概会比较难过,不方便吃东西就喝这个,热量足够。”

    苏朝宇道谢了,程亦涵又拿出清凉的药膏和消炎药,安顿好了才叹气道:“我是你这边的知情人,只是很想拜托你告诉我,下一个戏码是什麽?省的我整天活在惊诧里。”苏朝宇想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以示不说,可是右边脸疼得要死,於是左边嘴角勾了勾,右边的咬肌却僵硬著,反倒把程亦涵看笑了:“算了,不宜久留。要是半夜难受起来,就去找穆嘉,我跟他说好了。”

    “多谢。”苏朝宇捧著两瓶米汤,真诚地说,“我生怕你记仇。”

    “为罗灿吵架?”程亦涵两手抄在大衣口袋里,站在那里,一脸温和平静的微笑,像个大学生,“我理解你,换做是我,即使在迪卡斯的不是江扬,我也会这麽做。”

    “我和江扬都比较疯狂。”

    “不,你们是绝对勇敢的人,状告、耳光,都够绝,也够狠,往往是这样的人会赢。”程亦涵组织了一下词句,“但是,只想请你们都理智地保护自己的那份柔软,真爱来之不易。”

    苏朝宇点头:“我会。这事完了,我想我会休息。”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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