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纵横[金玉王朝第四部] 作者:风弄
正文 第7节
纵横[金玉王朝第四部] 作者:风弄
第7节
他顿了顿。
扫了宣怀风一眼,说:「这是头一件要紧事,我和你全盘托出,也是信得过你对他有一点真心的意思。当然,你要是掉过头,就从中捣鬼,那我和你,以后就不是这样说话。」
宣怀风目光都不和他相触。
垂着视线,只看着脚尖前的地毯。
眸子却带了一点失神般的恍惚。
白总理说:「还有,我知道年轻人热情时,什么疯话都拿来赌咒发誓。雪岚那头,不管和你保证过什么,我告诉你,都做不得数。家里头大人早有家书过来,他总是要回家去娶亲的。你是读过书的人,该知道我们中国人的孝道,父命不可违。你若是听过他的什么疯言疯语,满以为可以在他身边享一辈子福,那不可能。我看你也年轻,念过洋书,相貌又不错,找哪一家的小姐不行?何必在他身上蹉跎。我今天把这些话,和你挑明了,也是念你年轻糊涂,提醒提醒你,别为眼前的一点罗曼蒂克,把一辈子赔进去。」
白总理说得口干舌燥,遇上宣怀风这么一个执意保持沉默的人,深感无可奈何。
最后,白总理把手里的钢笔往桌上啪地一扔,叹了一口气说:「我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以后只看你的做法。为着这弟弟,我也算尽了心。」
说完,把手挥了几下,仿佛要赶走脑袋里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般,沉声说:「你走吧。」
金玉王朝第四部;纵横01完
《待续》
《纵横02(金玉王朝第四部/出书版)》作者:风弄
出版日期: 2012/03/27
绘者: 王一
材质:封面全彩印刷
文案:
那狂风扫卷的羞辱与劝戒,狠狠将他所有知觉抽空──
宣怀风百般担心姊姊有朝会阻碍他和白雪岚的恋情,
却未料到先发难的竟是白雪岚的表哥白总理!
该委曲求全让爱人意气风发地活着,
还是要为了维持爱情忠贞让彼此陷入绝境?
他非但陷入这无法抉择的痛苦泥淖,
不意间又中计放走了宣怀抿!
这下,他到底该如何对白雪岚交代……
第一章
宣怀风从总理书房里出来。
门外什么人也没有,刚才冲进去的凶神恶煞的士兵,还有何秘书,都不在了,所以宣怀风出来,也没有人拦着。
迎接他的就只有华丽的走廊扶手和装饰。
而这华丽,在宣怀风眼里是朦胧中带着灰影的。
他就在这朦胧的灰影中缓缓步行。
刚才那狂风扫卷的羞辱,把他洗筋伐髓了,就好像四肢里的血管还在,不过里面的热血像凝固了,又像被抽空了。
说来也奇怪。
他刚才被压着跪下时,只觉得皮肤被血冲着,涌着,仿佛要涨破了身体喷洒四溅,是让每个细胞都激得热辣辣的痛,但离书房的门越远,那屈辱痛苦的痛就渐渐发麻了。
他懵懵懂懂地走在来时经过的长廊,一步步踏下铺着法兰西艺术砖块的阶梯。
大概还要托赖刚才的一跪,膝盖和小腿不时传递来刺痛的感觉,要不是这一点刺痛提醒着他,恐怕他难以找到自己的脚,因为他实在感觉自己的躯体是空荡荡的。
在他眼前,有大片大片的黑影,如海啸飓风般飞卷翻腾,耳里一丝声音也没有。
总理府里一个听差和他擦身过,许是认得他,停下来说了一句什么,也许是称呼了他一声,宣怀风只看见他容色恭敬,两片嘴唇开合了两下,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宣怀风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那听差就笑着欠欠身走了。
宣怀风便继续朝着出口,慢慢地走去。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强做出这平静的样子,仿佛是什么天条天规压在他身上,强迫着他非这么假装着自己的镇定不可。
明明身上没有力气,明明四肢空荡荡,他像被一棒子打破了头,血溅了一街的人那样,总有把劲一松,想倒下的倦意,可是,他又模模糊糊地,同时也很倔强地想,在书房里已经受过羞辱了,现在,他必须挺直了脊梁。
总理府他来过几次,从来没觉得它这么宽敞,这么大过,似乎一个地下大厅就占了几百亩地,从楼梯走到大门,像是一辈子也走不完。
周围是落针可闻的。
可宣怀风依稀觉得,这种落针可闻的寂静刺入骨髓。
寂静中,仿佛有窥探的目光,从窗后、柱后、门后,或者楼上,外头十字长廊远远投过来,探索似的,藏着深深的,窃笑议论的意味。
那些目光,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他幻想的,可他不理会。
他盯着前方,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地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这段路总算走完了,宣怀风的视野里,现出总理府高耸威严的门顶,门前卫兵的身影总是矗立不动的,仿佛一尊尊不苟言笑的阎罗塑像。
宋壬在大门外早等得不耐烦,一直伸着脖子往里望,两道浓眉锁得老紧。
一发现宣怀风的影子,那两道浓眉才暂且松了一丝,宋壬几步跨过来,几乎挨上总理府的门沿,隔壁的卫兵瞧见了,半不耐烦地警告,「干什么!干什么!又不是不知道这什么地方,你兄弟要守点规矩呀!」
宋壬转头说:「兄弟,我奉白总长命当差的,白总长和你们白总理是兄弟呀。」
一个卫兵说:「可不就是看你是白总长的人,要是别个,能让你门神似的杵在这里这么久吗?你等的人出来了,快让开些,这不同别处,让上头看见不相干的人在大门乱挤,要我们怎么交代?」
他们正说着,宣怀风已经出了大门。
宋壬也不和卫兵说话了,迎上去说:「宣副官,怎么去了这么久?约医生的钟点只怕赶不及了。」
宣怀风乍从那片朦胧的灰影里出来,头上太阳白得炽热,日影漫漫,要让天底下污浊全部现形一般地泼洒下来。
他掀着眼皮,默默往上看了一眼,觉得那阳光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刺目,简直要刺出他的眼泪来了。
然后他是绝不能流泪的。
不但不能流泪,而且还不能露出一丝或委屈、或难过、或痛苦的痕迹。
因为若如此丢人现眼,未免就遂了某些人的愿了。
宋壬在他身边说了几句,他都恍惚着没听见,最后那句,才算听见了,回答着说:「送公文是要官员写签收单的,等了一会,所以花了点工夫。」
宋壬再问了一句,他又淡淡地回答:「我这几天脸色都这般,只是因为累了。等事情办完了,休息几天就是。」
说完,试着动动脸上的肌肉,竟发现自己还能挤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宋壬说到做保卫的工作,是一把好手,但说到察言观色,心思细腻,那就有点不够档次了。这几天他跟着宣怀风前前后后地四处去,也知道宣怀风确实是乏累透了。
何况,虽然不爱打听别人隐私,但他也常听公馆里伺候的人窃窃私语,讨论总长那山东男儿冲动的体魄和热情,实在是很够宣副官受的。
好像昨晚也……
那就是总长不够体恤人家了。
宋壬脑子里想到这些,回避都来不及,更不能拿来对宣怀风劝告什么,摸摸鼻子,问宣怀风的意思,「那个外国医生那里,还去见吗?不是我斗胆说您,论理这孙副官的事,本来就不该您去办。您是嫌事情还不多?累得脸上都没血色了,要是回去生个小病,总长气起来也有一场好闹。」
宣怀风表面上镇定着,心里若明若暗,似喜似悲,混沌一片。
许多想法搅在一起,就如无数酱料打翻了搅在一起那样,酸甜苦辣咸涩辛,结果竟是尝不出任何一点有条理的味道来。
与其静静品尝这些痛苦的味道,倒不如绝不让自己空闲下来。
宣怀风说:「布朗先生的约会,是一定要去的。」
宋壬问:「现在去,恐怕也晚了一刻钟。您不是说洋鬼子最爱看钟表,都是约定时间不见人就自己走的吗?也不知道那洋人走了没有,倒不如……」
宣怀风说:「别说了,上车吧。」
那语气是冷静而坚定的。
说完,就径直向汽车停的方向去。
上了汽车,宣怀风和司机说:「开车,快点。」
然后两手一环,往后座椅背上一靠,装做闭目养神。
宋壬先入为主,见他这样,更认为他乏了,怕打扰他休息,再没说一个字,也没发一点声息,却不知宣怀风两手环在胸前,故意把手掌贴着身体,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藏在手肘下袖褶里的十指,微微颤栗个不停。
他们和布朗医生约定的地方,实在是布朗医生在城里临时租的一个办公室。
布朗医生的才能找不到地方施展,这办公室也只是一个半吊子的地方,一个礼拜,倒只有两三天开着,不过按照惯例,外面一个小隔间里,请了一个年轻的会打字的女文员当秘书。
布朗医生作为一个洋大夫,这点排场还是必须有的。
汽车在办公室所在的大楼前停下来。
宣怀风在汽车上「闭目养神」了这一段路,十指的颤栗总算控制住了些,听见刹车,又听见护兵开车门的声音,宣怀风就把眼睛睁开,打起精神往车外走。
脚从车里伸出来,往下一触,竟有点找不到地面的感觉。
宣怀风察觉自己眼前略略一黑,五指下意识就把车门抓紧了,强撑着身体。
耳边有护兵「呦!」了一声。
便有人把他扶住了。
宋壬这可是吃了一大惊,一个箭步上来从另一边牢牢把他搀着,瞪着眼说:「说了回公馆,您就是不回。这可不就出事了?」
他一紧张起来,大嗓门就控制不住,震得离他近的人耳朵嗡嗡乱响。
宣怀风也被他震得清醒了几分。
眩晕也只是刹那的事,人一站直,视野也就由暗转明,周围事物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身体里一股疼痛不知发自哪里,似乎有骨头渐渐裂开,要仔细去找,又数不出是哪一根骨。
宣怀风咬了咬牙,笑着说:「都到这里了,你还要我回公馆?白走一趟,落下的活以后还是我来做的。」
宋壬露出一副很生气的模样。
可一想,又真拿他没办法。
他还正在努力做出生气的样子,宣怀风已经从车上取了一份文件下来,向大楼里走去了,他也只好朝其它护兵打个招呼,叹着气快步跟上去。
上了三楼,就见到了一个门上写着「奥德里奇·布朗医学博士办公室」,房门是虚掩着的。
宋壬伸手就要推门,宣怀风拦着他,低声说:「这可不行,要敲门的。」
在门上敲了几下,果然很快,就有一个穿着白蕾丝领子衬衫的漂亮女秘书来开门了,她本来脸上就带着笑,忽然见到一个穿着军服很英俊倜傥的男子,不由有些吃惊。
片刻的吃惊之下,那笑容也更娇艳了些,问:「请问是宣怀风先生吗?」
一边说,那目光不由自主地欣赏式地把宣怀风上下打量了一番。
宣怀风点头说:「是的。布朗医生在吗?」
女秘书说:「在的,在的,他正等您。请先到里面坐坐,我为您通报医生。」
把宣怀风等人让了进门。
原来布朗医生见他们到了钟点还未到,便在自己办公室里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信笺,见女秘书进来说宣怀风来了,就叫女秘书赶紧请人进来。
见了面,宣怀风自然是要道歉的。
布朗医生也没计较。
主客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面对面坐下,女秘书倒十分热情,忙忙地泡了两个玻璃杯的热茶,拿搪瓷盘子端过来,一人敬上一杯。
人见到漂亮的异性,总是忍不住多关注一些的,女秘书的目光又在宣怀风脸上无声滑过,然后才念念不舍地下去了。
可惜宣怀风对如此的美人恩,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察觉到。
他和布朗医生说了几句,把已经做好的计划书取了来,交给布朗医生阅览。
全部心力,只命令自己专注地用在眼前的正事上。
不许去想总理府书房里的事,不许想凌乱空洞的思绪,也不许想浑身叫嚣欲裂的痛。
对于这一点,他是做得很成功的。
布朗医生就坐在他对面,只觉得他今天脸色苍白了些,竟一点没察觉出异常。
拿着计划书,问里面的细节,宣怀风也回答得很清楚明白,和布朗医生有来有往地讨论。
那张英俊夺目的脸上没太多笑容,只是平静专注的,然而这种态度,正是讨论正事应有的态度。
于是宣怀风便掩饰住了。
没人知道他一边清晰地说着戒毒院的将来,一边心里某一处抽丝般的痛。
布朗医生点着头说:「这很好。戒毒院有宣先生主持,果然很有前景。这是做实在事的方式。」
宣怀风问:「那布朗医生,愿意到我们这里来,指点我们医疗上的问题吗?」
布朗医生微笑道:「我当然是愿意的。但你提出的位置,责任太大了,我又闲散了很长一段时间。等我回去考虑一下,再答复你,好吗?」
宣怀风沉吟着,露出诚恳的表情,说:「布朗医生如果有什么顾虑,请直言。」
布朗医生摇头,说:「顾虑,目前是没有太多的。」
宣怀风问:「那是不是计划书里,有你不赞成的地方?如果那样,我们现在就可以商榷。」
布朗医生还是摇头,顿了一下,打量着宣怀风,善意地说:「宣先生,你的提议,我会尽快答复你。你的脸色不太好,我看今天的见面,就先到这里吧。过度劳累,对身体是很不好的。」
宋壬和两个护兵就站在角落里,谈戒毒院的事,他是一点不懂,插不上嘴,但眼瞅着宣怀风的脸色,就是一个劲地担心,听见布朗医生这样说,对这洋鬼子医生的印象大为改观。
宋壬立即说:「宣副官,您别怪我多嘴。人家都说了,他要考虑,我看我们还是回公馆去吧。回去你也该躺下歇几个钟头。」
其实宣怀风也正说不出的难受。
那难受倒也不光是痛,而是另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无力,仿佛坐在沙发上要摆出一个精精神神的样子,也成了一件天大的难事,非要狠狠把全身力气都挖出来才行。
可大概是受了白总理那些话,他的脾气越发倔上来。
越是难受,越要装做没一点事。
别人说自己没用处,难道自己就真的连这么一件事都办不成?
宣怀风强打着精神,和煦如春风地微笑着问:「布朗医生,是不是薪酬方面,有什么不满意?」
宋壬听了,忍不住就把垂在腿侧的拳头攥了一个起来。
满脸写着对宣怀风的不满意。
布朗医生也不知道心里想什么事,沉默了一会,还是说:「我真的需要考虑。」
他再三的表示要考虑,可见是不能立即就得出结果了。
宣怀风只能告辞。
布朗医生亲自把宣怀风送到楼下,那女秘书也跟了来,向宣怀风礼貌地微笑着说再见。
宋壬等宣怀风一上车,立即就把大手掌往车门上一拍,说:「回公馆。」
司机听他那有些凶狠的声气,很识趣地把油门踩大了一些,尽快往白公馆赶去。
第二章
到了公馆,宣怀风就被宋壬监督着去睡了。
换了睡衣,躺在床上,宣怀风以为自己必定是睡不着的,只是碍着宋壬,就闭着眼睛敷衍。不料眼睛闭着,后脑勺挨着软软的枕头,那疲倦就无声息地漫上来了。
周围的声音很轻,渐渐地一丁点也听不见了。
等宣怀风再次睁开眼,已是完全无梦地睡了一场,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小飞燕听见他在床上翻身,推门进来问:「宣副官,您醒了?」
宣怀风惺忪着眼,出了一会神,问:「这是哪个钟点了?」
小飞燕说:「下午三点钟过一些了。」
宣怀风有些奇怪,问:「怎么天暗成这个样子了?」
小飞燕笑着说:「您睡迷糊了,天还没暗。是我瞧您睡着了,把窗帘子都放下来了。您既然醒了,这就挂起来,好不好?」
说着走过去,把放下的窗帘都拉着,一簇簇用漂亮的流苏布带子束好。
阳光少了窗帘的阻挡,立即从窗外泼洒进来,把涂漆家具的表面,照耀得泛起亮白。
宣怀风被这阳光一晃,下意识地刺眼,举手轻轻挡住半边脸,不一会,已经适应了这灿烂,把手放下,在床上坐起来。
人已是完全醒了。
小飞燕问:「宣副官,您没吃中饭呢。我叫厨房给您弄点吃的来,好不好?」
她这一提醒,宣怀风就觉得肚子里空空的,点头说:「好。只不要弄太麻烦的,一碗白饭,加一碟小菜凑合着就行了。」
小飞燕答应着,往厨房传话去了。
宣怀风看她去了,也不忙着下床,身子往后,轻轻把肩膀挨在床头,安静地呼吸着,感觉一场小睡后,身体和思路都比躺下前清爽许多,仿佛正有一股静默的力量,在缓缓地苏醒过来。
不知不觉地,又一次想起了总理府里发生的事情。
但他靠在床上,眼前又是一屋子的阳光,被亮晃晃的光线照耀着,他即使想起那事,也不再像它刚发生时的那样痛苦和不知所措了。
心忖,这本来是该料到的。
倒觉得自己有些天真得可笑。
他一直怕姊姊知道了两人的关系,要提出强烈反对,如今,倒是白雪岚的家庭首先表态了。
是自己没有把事情想仔细,总以为白雪岚是必定没有问题的。
这里面,自然也有白雪岚那个人,给人的印象太过无法无天的缘故,让人以为他是不受任何拘束的。
可其实白雪岚也是人,而且是有一个大家庭的人,这种人,自然有一些不得不忌惮的制度和规矩。
对于大家庭的压力,宣怀风是知道一二的,这样一想,反而替白雪岚担心起来,心脏上仿佛压了一块无形的石头,沉甸甸的,压得人呼吸也难以顺畅。
他在柔软的床垫上,不安地翻了翻身体。
随手抓了一个大枕头,塞在胸膛上抱着。
觉得那枕头太软,两手抱着它,一紧就软软地塌下去,直如抱着一团空气,竟不能着一点力。
这有力无处使的抑郁,是宣怀风现在最不想体会的。
他把枕头丢开了,下床踩着鞋子,走到窗前,像要用阳光来洗脸一般,把脸高高仰起。
太阳热热的光芒抚摸着脸颊,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感到满目氤氲的活泼泼的红色。
宣怀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阳光新鲜的味道在心肺里鼓胀起来,这多少让他把笼罩在头顶的灰影挥去了大半。
他觉得好些了,便转身回来,穿着白色的棉睡衣,坐在小圆桌旁。
白总理今天对他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忘记,此时就仔细地回忆起来。有一些话,听的时候激愤得手是抖的,脑子一片空白,如今总算是冷静了,才得以用数学家的态度,来思索白总理那些话里的意思。
头一句要紧的,是白总理说过,山东白家那边,在军事上有些不利。
有个当军阀的司令父亲,宣怀风多少也懂得一点战争中的事,知道军事上的不利,后果可大可小。
这警告既然出自白总理的口,后果怕是小不了的了。
从这里往下推,却又提及了那位韩未央小姐,按白总理的话说,白雪岚这一次是要为家里出一分力……
宣怀风眉头紧蹙。
心微微地乱起来。
暗忖,难道这一次的形势,危急得非要白雪岚去倚靠那位韩未央小姐不可了?
正想着,门忽然发出咿呀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飞燕推开门,提着一个食匣跨进来,见宣怀风坐在小圆桌旁,还道他饿了等着吃饭,抱歉地笑着说:「让您等久了。我想着,一个小菜到底不够,叫他们给您加做了一碗酸笋汤。」
过来把食匣子打开,端了一碗油光雪亮的白米饭,并一小碟子肉末香菇片。
果然还有一碗热气直冒的汤。
宣怀风确实也饿了,端起米饭,取过筷子,配着菜并不作声地吃着。
小飞燕站在一旁,低头瞅着他,看他把一碗饭和那碟菜都吃干净了,再用勺子舀着汤慢慢地喝,那动作很是赏心悦目,便笑着说:「宣副官,您这人,真是斯文极了。连吃饭也比别人好看。」
宣怀风因为她是好意地赞美自己,虽然一肚子心事,也不好冷落她,朝着她露出一个清淡的微笑,说:「吃饭就是吃饭,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也只是每个人从小养成的动作习惯不同罢了。」
小飞燕说:「对了,忘了和您说,我今天去看过另一个宣副官了。我给他送饭来着。」
宣怀风问:「是吗?」
小飞燕说:「早饭和中饭,都是我送的呢。多亏是您点头让我去的,不然那些看门的,还不肯让我进,管我要什么证人呢。」
一说起宣怀抿,她的话便多起来,把她差点被拦在门外的事说了一番,又说起宣怀抿的惨况,眼圈微红地看着宣怀风,说:「您是没瞧见,那地方脏透了,别说被子枕头,连一块能当床的木板都没有,宣副官就躺在一堆乱蓬蓬的草上,我都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们还砍了他的手指头,您知道吗?」
宣怀风把汤碗轻轻放下,低声说:「我知道。」
小飞燕一惊,不敢相信地盯着他,低低地呻吟似的,「我的老天……连您也!他不是您亲弟弟吗?我不信,您不是这样狠心的人……」
宣怀风说:「他做了一些不应该的事,又不肯招供,所以吃了这些苦头。我也是没法子,只希望他吃一堑,长一智吧。白雪岚答应过,会叫人给他手上的伤包扎。你看到怀抿,他手上的伤包扎好了吗?」
小飞燕沉默了一下,回答说:「包扎好的,可纱布很脏,也不知道胡乱找了什么人给料理的。宣副官真可怜,他在展军长身边,日子过得很不错的呢,一定不会吃这种苦。要是展军长知道他断了一根手指,保不定多心疼。」
她知道白雪岚对于展露昭,几乎可以说是仇敌,在宣怀风面前,便很机灵地把展大哥这个称呼,改成了展军长。
但宣怀风听见她提起姓展的,还是陡然觉得很刺耳。
城外的事历历在目,展露昭在河边按住他,嘴强贴在他唇上,粗鲁蛮横地撬开牙关,那感觉让他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又羞耻,又愤怒。
宣怀风冷冷地说:「什么叫日子过得不错?怀抿就是跟着展露昭,才越学越坏。你记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展露昭这种人狼子野心,做起事来无法无天,不择手段,是绝不能亲近的。你要是和这种人来往,让我知道了,我可不会袒护你,一样的从严发落。」
小飞燕见他沉下俊脸,这不是常有的事,也有点害怕,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做一副听教导的诚恳模样。
小飞燕小声说:「宣副官,您不要生气。我就是一个没见识的人,连字也不认识几个,要不您怎么说我应该多念点书呢?等我念了书,您再教我一些道理,我就知道个是非好歹了。」
说着,偷偷去瞥宣怀风的容色。
宣怀风却没理会她这些小动作,他的心思还放在白总理的那些话上,此时想到了什么,脸对着屏风那边,怔怔地出神。
小飞燕便默默地收拾碗筷残碟。
正收拾着,忽然看见宣怀风站起来,走到床头的柜子前,把小锁头开了,拉开抽屉,低头在里面翻找。
找了好一会。
小飞燕把东西都放回了食匣里,看他仍在低头翻,似乎是没找到,不禁问他,「您在找什么?」
宣怀风说:「没什么,就找一封信。」
小飞燕问:「是不是掉到水盆里的那封信?有相片的?」
宣怀风转过头说:「就是那封。你知道在哪里吗?」
小飞燕说:「可不是。今天早上白总长看完,就随手丢在搁玻璃杯的柜面上了,我收拾的时候看见,怕弄不见了,就想着先帮白总长收起来。但你们放书信的抽屉是上着锁的,我也打不开,只好先藏在放袜子的抽屉里了。」
她在穿衣柜里扯出一个抽屉,把信拿了来,递给宣怀风。
宣怀风待要接过,手触着那信纸,又不由自主地顿了顿,露出一丝犹豫。
小飞燕对于他要侦查白雪岚和女人交往的行迹,是很赞成的,把宣怀风的迟疑瞧在眼里,便在嘴角露出一点点怀有小秘密的笑意,小声说,「不碍事,我不告诉他。」
宣怀风蓦地脸红耳赤,说不出个所以然,反而对小飞燕笑了一笑,说:「你这孩子,想到哪里去了?我这样,是有正经事要办。」
小飞燕噗哧地笑起来,说:「我就这么一说,您和我一个不相干的解释什么呢?不管您看谁的信,左右我就闭嘴好了。」
提了食匣,就离开了。
临走,还帮宣怀风把房门带上。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把信打开,看了一遍。
这信自然是白总理的手迹,因为是给自家弟弟的私信,文字也没有太多雕琢,写得很随意直接,大概说了一下他打听到的韩未央的情况,和她平素一些生活上的喜好习惯。
白总理的意思,是要白雪岚对韩未央很好的交往,信里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这个态度。
顾虑到白雪岚的怪脾气,为了让白雪岚真心配合,白总理还把韩家这个盟友,对白家现在的重要性,又再次郑重提醒了一遍。
宣怀风把信看完了,抽了一口气。
这才知道,那韩未央小姐背后,竟牵着这么一条军事上的火线。
如果得不到韩家的支持,不但白家在山东的势力难保,连白总理和白雪岚在首都的地位也会被危及。
白雪岚是威风霸道惯了的,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他在高位时,尚且遇到码头挑衅,报纸讥讽,半路打黑枪,黄金收买人命。
他要是倒台,那些人还不一拥而上,把他撕成碎片?
宣怀风越想越心惊。
早上看白雪岚那轻松的态度,自己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若不是受了一顿羞辱,恐怕现在仍被蒙在鼓里。
可见白雪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实在受到不少的压力。
但是,这意味着白雪岚,就必须去和那位韩小姐做亲密朋友了吗?
再深入地想一想。
如果白雪岚和韩小姐做亲密的男女朋友,那是为着家庭和生命着想了。
如果白雪岚不和韩小姐做亲密的男女朋友,那可知,是为了他们的爱情着想了。
家庭和生命,爱情,这两者一放在对立的两方,倒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人生考验题。
爱情固然重要,但没有了家庭,没有了生命,又何谈爱情?
宣怀风常常抱怨白雪岚霸道独裁,嚣张专横,现在一想到白雪岚落魄了,有一天不再霸道独裁,嚣张专横,反而要被人欺辱,那心却猛地揪起,仿佛要滴下血来。
可要是屈服于现实,支持白雪岚执行白总理的计画,和韩小姐去做那亲密的男女朋友,宣怀风不但觉得心滴血,甚至觉得心已经被撕碎了。
宣怀风这一刻,比在总理府的书房里更痛苦。
总理府里,是可以斗争和反抗的羞辱,现在这时,却是陷入两难,无可抉择的无奈。
是要白雪岚意气风发的骄傲地活着,还是要白雪岚为了维持爱情的忠贞,落入可怕危险的境地?
宣怀风两手颤抖着,把信笺按原来的样子摺起来,放回大衣柜放袜子的抽屉里。
他怔怔站了一会,才意识到信笺还是不该这样放,又打开抽屉,把信拿出来,走到床前的柜子,把它放进去。
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捏着钥匙,半日才开了小锁头。
宣怀风把信放好了,站住脚,深深地做了几个呼吸。
他脑子里塞满飞絮般,但还隐隐约约知道想事,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是难看的,不想别人撞见,便走过去,把窗帘全部放下了,又把房门严严实实地关起来。
房间里顿时黯淡下来。
他在这黯淡中,在小圆桌旁坐一会,讷讷地,又到床上躺一会,昏沉着,又到躺椅上挨一会。
心里只想着,我要怎么办呢?
我不想白雪岚有一丁点的事,又不想白雪岚去和韩小姐约会,可是,我又没有军事上的实力,帮白家度过这次难关。
我这是异想天开的奢望,老天爷也会对我发出冷笑的。
但他不愿放弃,跑去把钥匙打开,又翻了那封信来,翻来覆去地看,想从里面看出一点自己能尽力的地方。
只他的数学方面的能力,在战场上是完全起不了作用的,在他的手底下,并没有可供白家使用的一兵一卒,甚至连他的枪法,都是白雪岚教的,那简直就是出自白家的东西。
要是爸爸还在世,那他至少是可以借到广东军的兵力的。
但现在是不成了。
宣怀风忽然恨起自己的不争气来。
当初,怎么就没想过继承爸爸的位置呢?要是那样,他就可以帮上忙了。
或者平日里用点功,结交几个当军官的朋友,那也不错。
好歹到了这时候,能找到几个朋友,给一点帮助。
他越是想,越觉得自己无用,想着自己平素那些高傲的志向,该到现实中需要出力的时候,自己却是没用处的,觉得很对不起白雪岚。
他自艾自怨了半晌,忽然又想,这样埋怨有什么用?
事到临头,于事无补地懊恼,岂不是更窝囊?
他站一会,坐一会,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就这样,反反覆覆地,在思想上折腾自己。
最后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叹着气,坐在窗前的长躺椅上。
外面吹着风,把窗帘撩起,那帘子在他脸上轻轻一滑,他下意识地看过去,才发觉从帘隙里透过来的原本灿烂的日光,已经变成黄金般的色泽了。
宣怀风用手指把窗帘扯开一点。
太阳呈现出要落下的姿态,已从白炽变成了红彤彤的,穿透了一朵正向南涌动的云,把云朵染上一层金边。
茫然的思绪,不由自主被这落日的美所凝固,吸引住了。
他安静下来,把手放在窗台上,下巴搁在手上,默默地看着。
那一朵一朵的云从太阳面前飘过,那颜色就如少女洁白的脸颊上,露出美丽的红晕。
等太阳渐渐落下,那团红晕就变成了淡红。
宣怀风心里懵懵懂懂地赞叹,这真是一个好地方,连落日也这样的美,自己从前竟没有认真欣赏,都错过了。
他垂下浓密睫毛,眨了眨眼,才发现眼睛又痛又涩,那是长时间盯着落日看而造成的。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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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