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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

    正文 第36节

    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

    第36节

    她语气讥讽,显然有郁气不平,丰韫疑惑道:“什么——你,你这是什么话,清平——”

    “我要走。”清平截断了她的话,干脆利落地道,“若是你要指认了我,便快些给我个痛快。”

    丰韫张口结舌,显然有些认不出她了,她心中天人交战,终于咬牙道:“你走罢!”

    清平握紧了手,道:“当真?”

    丰韫扭头就走,声音有些颤抖:“走!我全当没见过你!”

    清平松了口气,继续回到队伍里,一辆乌顶马车慢悠悠地跟过来,上头绘着家徽,显然是富贵人家出行。

    她侧身避开,打算离的远些。若说不心急那定然是假的,眼见城门近在咫尺,她却突然眯起眼,心生疑窦。

    丰韫是散骑舍人,按理来说不应当在这时候被派来和五城兵马司一起巡视,而是应该随驾前往太庙,为何会这么巧在交接的时候出现?

    心中一旦生出怀疑,就无法消除了。清平越想越觉得不对,眼看出城的人一个个放行,城门近在眼前,但却又好像远在天边,她手微微抖了起来,感觉从未有过这么恐惧的时刻。

    若今天她所做的一切,早有人安排了呢?

    那出城,是不是一个新的试探,新的陷阱。

    她猛然想起那日楚晙所言:“你最好安分些。”

    “不然后宫之中,必然还能容得下一人。”

    清平面色惨白,后退一步。

    刘甄,丰韫……若是她真的离去了,曾帮过她的人,这日见过她的人,是不是都会……她自是两手空空,毫无畏惧,但若是连累旁人,又与当初有何区别!

    她打定主意转身退去,这时候身旁的马车车帘微动,掀开一指宽的缝隙,里头的人温和道:“是李大人吗?请上来吧。”

    清平只觉得自己的预感已经成真了,哪怕再不去相信,也必须相信,她冷漠道:“你是哪位?”

    那人似乎没料到她是这种反应,笑着说道:“陈瑜,早先与你见过一面,还记得吗?”

    清平捧着暖茶,坐在马车中,看着对面身着礼服的年轻女子道:“原来是陈留王世女。”

    陈琦笑微微道:“难得大人还记得我。”

    清平缓缓叹了口气,有些心灰意冷道:“不知世女有何指示?”

    “不敢。”陈琦道,“只是瞧见了李大人,便觉得有些眼熟罢了。”

    清平呵呵笑了笑,陈琦生来就有眼疾,不能见雪,又怎么会正好看到她?

    陈琦有些新奇地打量着她,道:“大人要去哪里,不如我送你一程。”

    “世女又要去哪里呢?”

    陈琦道:“自然是进宫了,大人要一起吗?”

    她生的与楚晙有几分相似,清平心里难受,不想看到她的脸,她明白这是迁怒,但还是有些控制不了自己:“不必了,下官回府歇息便是。”

    这大概会成为继她从云州平安归来以后的又一壮举吧,在登基大典上中途跑回府中,想必明天参她的折子就能堆满御前。

    这个官不当也好,她有些冷漠地想,辞官就辞官,能怎么样?

    陈琦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愤懑,便也不再开口说话了。

    百柳巷十分近,几个拐弯就到了,下车前陈琦问:“李大人真的不与我一同进宫么?陛下申时回宫,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清平道:“多谢世女殿下关怀,下官不大想回去。”

    陈琦用一种了然的表情看着她,温文尔雅道:“如此,便不强人所难了。”

    清平敲开府门,门房眼神闪烁不定,道:“大人回来了,管事已经在里头候着了。”

    她的神情有些不对劲,清平问道:“怎么,有事么?”

    门房支支吾吾不肯说,清平径自踏入厅堂,却见管事正站在门边,脸色苍白,身子抖的厉害。

    “大人,”管事颤声说,“方才宫里来人了,说您落下东西,便派人送了过来。”

    清平顺着她视线看去,目光一滞。

    那分明就是她在宫中本要更换的朝服,袖口沾染了一小片水渍,已经快干了。

    一滴冷汗顺着额头滑落,她心头如山岳轰然倒塌,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震的四肢百骸阵阵发麻。

    未时三刻,停在李府门前的马车终于动了起来,清平穿着朝服,面无表情地看着陈琦道:“劳世女久候了。”

    陈琦依然是那副表情,闻言似乎有些想笑,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道:“无妨。”

    马车驶入官道,在万民喜悦欢呼声中,向着皇宫驶去。

    第144章 鸿门

    马车在宫门前停了下来, 驾车的仆人道:“世女, 该下车换轿了。”

    陈琦点点头, 对清平道:“可否劳烦李大人为我将这眼罩带起来, 想来此时宫中尚有积雪未清。”

    清平接过一条轻薄的纱巾,为她蒙住眼睛, 道:“那便冒犯了。”

    说来也怪,陈琦虽蒙着眼, 行动却十分自如, 与常人无异。似是感受到清平疑惑的目光, 陈琦驻足等开道的宫人走到前头,侧过头去道:“往日我寄住在大昭寺中, 每逢大雪之时, 都是如此。长久以往,也是习惯了,并不碍事。”

    清平隐约知道她从小住在寺庙中, 依照她所了解的信息,卫贵君将皇四女偷偷送出宫, 并未藏在民间, 而是送到了同胞兄弟卫王君那里, 卫王君掉包了自己女儿,将哥哥的孩子抚养长大,她从前在王府中见到陈留王与卫王君不合,想来也是因为这件事。而楚晙之所以弃名离府,显然是想借游历之名, 抹除曾经在陈留王府中生活的痕迹,保全陈留王一门,不致其卷入党争的漩涡。

    这番用心良苦,可见楚晙对陈留王府的感情之深了,连带这位姿态出尘的世女也份外关照。想必陈留王暗中也为楚晙效力,现在新帝登基,作为皇帝亲长的陈留王自然要随驾去太庙,并非所有的宗亲都能有这种机会,只有极为亲近的人,才能获得此殊荣。

    金乌西坠,晚霞如画卷般铺陈在天际,遥遥望去如同极美的锦缎,零星光点在宫殿琉璃瓦上跳跃,余晖将尽,这极尽人力所能建造的古老皇宫在瑰丽的晚霞中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清平看了一眼,淡淡道:“殿下是有福气的人,所得所失,皆不萦于心中。”

    “世人皆凡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断然没有不记在心中的道理。”陈琦道,“小时候,我曾想过,为何人人皆有父母,唯独我却没有,寺中的师傅告诉我,这世上的事,未必都能如愿以偿,故而作此想,当年若是有人对我说今日此景,我决然不信。”

    清平默然。

    陈琦步履奇快,话却十分缓慢,她道:“但我有了双亲,却让他人失了双亲,此事无关真假。李大人,有些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有时眼见却非实,耳听亦为虚,更需用心体悟。”

    眼看到了勤务殿,年轻的世女转身对她微微一笑,道:“是我多言了,李侍中,若是有人问起来你晚到的事情,便说是我召你有事,其他的不必多言。”

    清平在她身后作了一揖,看着她被宫人引着去了后殿,这才向着勤务殿而去。

    清平对温天福说明迟到的缘由,温天福笑呵呵道:“没耽搁多少时间,只是方才清点人数的时候不曾注意你不见了,便直接回了勤务殿,宫中规矩多,幸而你自己寻了回来。”

    她说着却瞥了眼陈开一,显然是话中有话,谁在点人的时候漏了她,答案不言而喻,清平装作不知的样子行礼,歉然道:“都是下官的错,让大人担忧了。”

    温天福没想到她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便道:“无妨无妨。”

    话是这么说的,但意思完全不是这样。

    清平曾在礼部做过一段时间的书令官,再清闲的部门也有内斗,更别说六部之一的礼部了,想来那位陈司长和尚书大人必然不怎么对付。

    她在房里和礼部的大人们一一见礼,毕竟以后同朝为官,面子上无论如何都要能过得去。侍中虽只有四品官,却是除了尚书之外最能说得上话的人。本朝将原本在尚书之下的侍阶设为虚职,追根究底,不许内阁阁臣出任六部尚书,保留侍阶的品级不变,用做封赏内阁大臣的虚衔,表明她们曾从此出,但并未把侍中的品阶提一提,无外乎是考虑到内阁的面子。

    温天福年事已高,请辞是迟早的事情。皇帝把自己的人放在这个位置,目的显然已经昭然若是了。

    新出炉的李侍中被人围着恭维了一会,有宫人在门外道:“诸位大人,圣驾已经回宫,请诸位前往紫宸宫觐见。”

    这是清平第一次站在朝堂上,如果说之前她对朝堂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那么现在她能清晰的认识到这其中的差别,所谓的朝堂与朝廷的区别在哪里,只有等到亲身踏入此地,才能感受到这两者的天差地别。

    紫宸宫大殿开阔明亮,金砖铺就的地面清晰的倒映出满室灿烂辉煌,摇曳及地的官服大多为绯色或紫色,“满堂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所言非虚,清平因品阶略低,只能站在靠近殿门不远处。

    清悠地钟声响了三次,楚晙换了帝服登上御座,臣子们在礼仪官的指引下向新帝参行大礼,三跪九叩,以示效忠,而后皇帝说了些话,大意鼓励众臣勤勉于政务,不忘百姓所托云云,清平离的十分远,听着楚晙的声音在大殿上被扩散的厉害,感觉像是另一个人。

    大约是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大,清平心中颇有些破罐子破摔之感,在第一次上朝时,竟在大殿中堂而皇之地走起神来。她想着刘甄为了帮自己逃脱,必然动用了多年的人脉,楚晙想来是已经知道了,那刘甄又会如何?

    她不仅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了一番楚晙的用意,若是刘甄知道自己已经走了,最后却在晚宴上看到她,是否也会认为,这只不过是皇帝对她忠诚度的试探,试探刘甄忠诚度的人选正是她李清平。清平一事,即是她不忠的污点,自此以后,她与刘甄,恐怕再难以如初了。

    那些多年的情分,就这样消耗殆尽,哪怕她有心补救,刘甄也能大度不计较,两人之间都已经生出了间隙,是如何都填补不了的。

    这么去想,清平感觉自己无颜面对刘甄,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她第一次没有选择楚晙,而是站在了自己这边。

    归根到底还是她们太天真了,以为真的能瞒天过海,就此逃之夭夭。但清平若是逃,也必然会留下踪迹,长久的逃亡是不可能的,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被楚晙抓回来。清平心中冷笑,后宫自然可以消声无息地多一位侍君,但朝堂里绝不会让一位礼部侍中轻易销声匿迹。

    两者需要付出的代价截然不同,清平飞快地瞥了眼御座前的那人,赤红的帝服衬出那份天然的威仪尊贵,将权势威严烘托到了极致,她低下头,如同在场所有朝臣那样,无声地臣服于皇权之下。

    登基大典结束后,皇帝在永和宫设宴,一众官员随驾赴宴。入夜,宫中华灯璀璨,从夜空中飘下几点雪花来,群臣中有人便言道天降瑞雪,实乃吾皇之德云云这般歌功颂德,周乾坐在离皇帝较近的那桌,皇帝为显其功劳,特意赐了座与她,同宴中的兵部尚书占鑫也沾了些光,最初是她强烈要求起复周乾,皇帝照例表彰了几句,赏赐下一把宝剑,周乾起身推辞,皇帝笑道:“爱卿不必多礼,你平定云州有功,自然担得起。”

    周乾道:“仰赖陛下恩德,臣不敢居功。平定云州的功劳应属朝中诸位大臣、以及云策军中的万千将士;概六州同心,运送粮草马匹,方能击退强敌。臣得陛下信任,起复再用,不胜感激,不敢冒领此功,烦请陛下多多抚慰阵亡将士家眷,能有今日之功,是仰仗举国同心之力,社稷万民之劳。”

    皇帝十分欣慰,当众点了兵部的名,令其核对阵亡军士名单,由礼部协同户部一同办理。

    礼部尚书颤颤巍巍地起来行礼,皇帝登基大典刚过,礼部上下已经耗尽了力气,没想到竟然还要接着忙,温天福便向皇帝进言,请增调官员补礼部的空缺职位,皇帝允了,并安慰老臣,登基大典礼部功劳最甚,照例赏赐财物若干。

    清平坐在宴席中,吃食只是略略沾了沾嘴,并不多用。她若无其事地抬眼看去,终于在一个角落瞧见了刘甄的身影,两人四目相对,刘甄眼中是说不出的震惊。

    清平只觉得心中有些悲哀,收回了目光,不敢也不能再去看她的脸。一旁的陈开一有意无意地道:“李大人?”

    清平侧过头去,像是有些醉意般迟疑了片刻,才回道:“陈大人有事?”

    陈开一笑道:“没什么。”不曾想她酒杯未沾几口便先醉了,心中有些好笑。她转念一想,这位李侍中虽瞧着年轻,但行事却极有章程,查其履历,皆是步步稳实。上位者惯来喜欢多磨练上心的臣子,陈开一眼中闪烁,心中早有定论。

    清平哪里知道她心中所想的这些,她看着面前的杯盏,酒色澄澈,在白瓷中映出一轮光,晃的人未饮先醉。

    殿中暖意如春,觥筹交错,也衬出一番喜乐和睦来。夜深了,皇帝体恤众臣工辛劳,特许明日不必上朝,众臣再度拜谢皇帝,纷纷告辞而去。

    清平跟着礼部众官出了乾光门,路上碰见一位青袍官员,向温天福行礼,温天福道:“谢大人也是宫里宫外的忙碌了许多天了,如今事情完了,可以好好歇上几日。”

    那人忙道不敢,清平听见声音觉得有些熟悉,等那人抬起头,赫然是谢祺。

    谢祺显然也看见她了,那瞬间清平觉得她有些慌乱,她目光掠过谢祺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谢祺抬袖再拜,道:“温大人,下官先行一步了。”

    她从清平身侧走过,两人目光交错,谢祺脸色y沉地匆匆离去,清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吴谢皆为贺州大族,分属岭北岭南,谢家势力似有向岭北扩张的趋势,甚至在岭北出资修建丽泽书堂,不限身份招揽学生,但碍于吴家所阻,其他方面一直都没能成功。

    谢祺必然是知道些什么事,清平略微思索,决定明日去百柳巷中其他人家府上递呈拜帖,探探朝中风向。

    第145章 铜镜

    清平回府已是深夜, 管事备了热茶, 又指挥下人备了热水巾帕, 连熏香都选了好几种, 好让大人满意。

    管事颇有些忐忑,今日登基大典上大人折返复回一事她已经私下告诫过下人莫要多嘴, 只是这批宫中赏赐的下人好似木头一般,个个都木讷非常, 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管事心中便有些不舒服, 感觉有些奇怪, 但究竟奇怪在哪里,她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于是她把心中的疑惑告诉清平, 清平闻言淡淡道:“能得陛下赏赐已是天大的荣幸, 岂能有所存疑?这些人想必在宫中呆的久了,规矩都清楚明了,也不必费事去教, 略微提点便是。”

    她擦了擦手,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看着下人有条不紊地撤下水盆, 奉上茶具, 根本无需管事吩咐,这群人就好像是已经做过千百次那样,极为自然地站在不起眼的地方,低着头,也不胡乱看。管事可能不太明白这些人的来历, 但观其言行,举止从容不迫,少言沉默;耳目灵敏,主人稍有动作,便知其意。要调|教出这种下人,一般的人家根本无法做到,王爵之家或可为之,仍旧不及,唯有宫中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至于这些人为何在这里,从前是伺候宫里哪位贵人的,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管事看她脸色不好,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识趣地退了下去。清平举灯踱到书桌前,亲自写了几封拜帖,准备让管事明早备些礼品,一并送过去。

    住在这百柳巷中的有户部尚书卞云斐,还有清流中几位颇有威望的老臣,多是在翰林院任职;几位御史台的谏官也住在不远处,当初工部选这里造信王府邸,正是因为百柳巷位置较偏,这才有余地建造王府,但没想到信王登基当了皇帝,潜邸便有了别的意思,连同住在这附近的人也深感有荣与焉。清平知道这次被赐宅在这百柳巷的官员有刑部侍中原随,御史台司空徐海澄,在云州立了大功的指挥使范仲书,可惜此人身中流矢,没撑到周帅班师回朝就在半路逝世了,朝廷表彰其忠烈英勇,将府宅赏与其后人,以示嘉奖。

    至于这位与清平一道上任的刑部侍中原随,此人乃是朝中官员里的一大异类,钻研刑科,深谙审讯之道,早年任恒州通判时屡破奇案。观其履历,早应做到这个位置了,但似乎得罪了什么人,一直被暗中打压,不得重用。待入大理寺后做了寺丞,又险些查出几起前朝旧事、皇家y私来,吓的朝中一干大臣都不知要将她放在哪里,案子是不能断了,便随意塞到了贺州去做巡按,贺州官场铁板一样的结实,根本容不得外人进去,原随不能判案,平安无事地在贺州待了两年,几次评定政绩都是平平,也不知皇帝为何将这人从贺州调了回来,令人费解。

    清平仔细看了看这几张拜帖,确认无误,才放好后去歇息,明日虽不必上早朝,但未到休沐,六部依然不能休息,还需去礼部点卯,顺带去吏部核对文书,证明履历身世清白,盖章记册后,才能回到本部。

    第二天清平一早起来叫来管事,把拜帖都给她,并吩咐好了,这才上轿出府。晨光熹微,到了吏部门口,清平下轿,却瞧一顶轿子从自己方才来的路慢悠悠地过来,开路的下人手中提着两盏灯笼,上书“原”字。

    轿停,一位蓝袍女子掀帘而出,她生的有些面嫩,一眼看去,似与清平年纪相仿,只是表情严肃,气质沉稳,想必就是那位刑部侍中原随了。

    清平主动上前去与她见礼,道:“竟不知原大人也是这般早就到了吏部。”

    原随道:“李大人也很早。”

    说完便没话了,果然如同传闻中那般寡言少语。

    清平注意到她露在外头的手指指节十分粗大,并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原随注意到她的目光,把手伸出袖子,主动给她看,道:“昔日曾与师傅一道习武,练过几年挑水砍柴的苦功夫。”

    清平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失礼,刚想致歉,原随却一本正经道:“李大人肩膀有伤,还是要多多修养才是,天气寒冷,呆在屋中较好。”

    清平看向她的脸,原随面无表情回望,不知为何,清平觉得在这位原大人身上,找到一点奇异的默契。

    吏部的官员忙出来引两位侍中大人进去,说尚书大人还未到,请到侧厅用些茶。那官员看原随的目光十分古怪,想来原随早年名声在外,又一直在恒州为官,后调任京官,折腾来折腾去,恐怕吏部已经对其履历倒背如流了。本朝法规,官员升调皆需查其家世履历,变动的快的官员,说明升的也快。但像原随这种在平级上调来调去也调不出什么花来的,怎能不让吏部官员们记忆犹新。

    清平微微笑道:“原大人先请吧。”

    原随也没和她客气,略略颔首一脚踏进了吏部大门。

    吏部尚书赵凌平随后便到,在几位吏部官员的簇拥下来到主事厅,客气道:“两位侍中都是陛下提拔上来的,想必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原大人是本部这里的常客了,李大人倒是头一次来。只是前些时候吏部文书房走水,烧了一架放档案的柜子,清点以后发现烧毁了一些官员的久档案,其中便有两位的,故而今日便需两位在吏部多待些时辰了,好将这文书补完再走。”

    言罢便招呼书令引两人去完善履历,清平感觉这其中哪里不太对劲,她前些日子还担心原来造假的履历恐怕难过吏部的审查,但如今吏部的档案被烧毁了,那么假的自然能成真了,这么巧合的事情,令她不得不想到是不是楚晙出手在背后推了一把。

    既然如此,为何要将原随的档案一起烧了呢?是故意,还是有意为之。

    清平与原随一同去登记完各自的档案,吏部将她二人名字记录在册,从此她便告别了那个陈留王府中的身份,真正成了琼州河西郡李氏旁支的李清平,她在小吏恭敬的行礼中离去,这身官服加身,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其中的变化。

    吏部厅堂中放着一面与人等身高的铜镜,取“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得明失”之意,吏部掌握百官升迁,需处事公正严明,不可徇私藏污,借同僚自照,时时刻刻反省自身,新上任的官员来吏部报道后都会在此镜前照上一照,此镜自开国便有,不知照过多少阁老尚书,看过多少官员升贬起落,人在此镜前照上一照,也是希望自己能如同先辈那般,踊跃奋进。

    清平只看了一眼,铜镜里的人其实有些失真,看不大清楚脸,唯一能感受到她的变化的,大约是换了新官服,也更有为官者的威严了。喜怒不形于色,方能御下持久,她惊觉自己的改变时,其实已经变的有些彻底了,想到这里,她不禁苦笑连连。原随连看都不看,匆忙赶回刑部报道,临别时与清平说道:“下官先行一步,李大人有空便来我府中做客。”

    清平笑着应了。

    她回到礼部,首先去拜见温天福,温天福照例说了些场面话,又打量她一番,笑道:“李大人果真是一表人才,如紫薇花般的人物呐。”

    清平谦虚推拒,温天福又道:“李大人是河西郡人士?巧了,本官记得去年刚进了一批进士,其中一位也是河西郡人士,也姓李,约莫也该是在你手下做事。”

    清平心中一突,温天福笑的意味深长,道:“只是随意说说,李大人不必当真。”

    话虽如此,清平还是品出了别的意思来,她顶着李家旁支的名头,但从未见过李家的人,这次若是真对上了,又该如何相处。

    罢了罢了,遇上再说。

    清平这般想着,又去礼部文书那里报备,文书官见是侍中大人亲自来了,受宠若惊,连忙腾出了桌椅让她坐下,叫人奉茶上来,恭敬道:“大人您坐,李宴去刑部送些东西,马上就回来了。”

    清平端茶的动作一停,挑眉道:“李宴?此处不是你当职?”

    文书官道:“回大人的话,李宴今日轮值,下官只是帮她在这里暂时顶替一会,请大人恕罪。”

    她见清平面色并无不快,便大胆道:“要不然下官去取名册来?”

    清平其实是想见见这个叫李宴的人,看看她到底认不认得自己,但听文书官这么说,好像要等很久李宴才会回来。她还需去陈开一那里拜见,新官上任,到处都要多多走动,何况温天福与陈开一似乎不大和睦,在这里待久了也不大好。她刚想点头,却听见门外一人道:“下官李宴,拜见侍中大人。”

    那人立在门边,双颊绯红,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疾跑回来的。文书官哂笑道:“啊,李宴你回来了,那大人这里便交由你了。”

    清平略略抬眼,随手翻了翻放在桌上的书本,李宴进房去取了名册,核对吏部的文书登基在案,完事后道:“大人,好了。”

    清平见她一手行书如行云流水般,潇洒中不失风骨,淡淡道:“好。”

    她起身离去,并未与李宴多言,但看李宴的表现,她必然是知道自己的,只是她却不是那位河西郡李氏旁支的‘李清平’罢了。

    第146章 字迹

    她从温天福那里出来, 又去拜会陈开一, 言道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先赔罪一番, 陈开一温言道:“李大人不必如此多礼,你我同为礼部官员, 更要相互体恤才是。”

    清平道:“陈大人说的是,那我便不与你客气了。”

    陈开一笑道:“自是如此, 李大人, 若不嫌敝司简陋, 那便里头请罢。”说罢一揖。

    清平侧身避让,道:“陈大人折煞我了。”

    礼部办公的府衙很大, 陈开一所辖的清吏司专门负责处理各部文书, 官员来往频繁,清平扫了一眼四周道:“观贵司行事有条不紊,公务繁忙仍能如此, 想必是陈大人治下有方。”

    陈开一道:“李大人廖赞了,此中事杂且乱, 日后公务往来, 也需劳李大人多多帮衬才是。”

    两人又就这里那里那里这里互相恭维了一番, 陈开一貌似无意道:“李大人是河西郡人士?早年游学之时,曾有幸饱览河西风光。此地山水相隔,古韵犹存,有先贤立学开府,惠及一方;延昭烈遗风, 英祠常范,俊彩星驰,实乃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清平从前在孙从善手下做事时,常常要跑到阾枫、涪城两郡,与当地的郡府扯皮,往往要扯上许久,一件事才能办完。孙从善曾痛批过官府行事拖拉磨蹭,但又说与京城相比,已经好了太多。她每年都要跟着州牧上京议事,最烦的就是和京城六部打官腔,当时一众同僚还不明白,和和气气地说好话难道不好?都在心中嫌弃郡长粗俗,对长安官场多了几分向往。

    唯有清平深感赞同,六部的这群人,最擅长的就是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还格外喜欢文绉绉地拽些诗文,一句话能品出七八种意思来。温天福与陈开一都想打探一下她的立场,旁敲侧击只是为了这个,于是她微微一笑,道:“河西郡古村虽多,毕竟只是乡野小村,万万不能与恒州相较,陈大人出身大族,见识博广;陈氏乃百年世家,世代簪缨,晋文左里,旌风颂节,自然非比寻常。”

    清平不卑不亢道:“承蒙陛下拔擢,荣任侍中一职,只是这其中公务往来,还需尚书大人与陈司长多多提点才是。”

    陈开一手中一顿,笑容不变,道:“不敢不敢,李大人年轻有为,着实令人艳羡。”

    忽然有一人进来行礼,道:“属下冒昧打扰两位大人叙话,陈大人,工部今侍中携公文来访,说是有要事请教。”

    旁人知晓今日陈司长要招待新上任的侍中大人,都识趣地不来打扰,陈开一闻言道:“请她过来便是。”又向清平歉然道:“今嬛竟也来了,看来的确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这里公务繁忙,便不多留你了,来日得空,咱们一同去拜见尚书大人。”

    清平微微松了一口气,自是应了,拱手告辞。

    她前脚刚出门,迎面走来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后头跟着几个文书官,见了她们出来有些诧异,道:“这是?”

    引路的官员先行礼道:“今侍中,这是我们礼部侍中李大人。”

    今嬛哦了一声,拱拱手道:“李大人好,我有公务在身,不便多聊。”

    清平垂了眼,道:“今大人客气了。”

    今嬛显然心中有事,脸色也不大好,带着一众人杀向陈开一办公处。

    给清平引路的官员如释重负道:“今大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李大人不要见怪,请随下官来。”

    拜访完礼部的两位大人后,清平回到自己办公处召了下属叙话。按理来说她身为礼部侍中,所管辖的事情应该比司长多的多,但看手下官员寥寥几人,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之前礼部侍中未曾到位时,这位陈司长恐怕已经收归了许多侍中的权力,怪不得她司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连尚书那里都比不上。温天福先前几多敲打,也是怕她站到陈开一那边去,若是这样,那堂堂礼部尚书,恐怕就要被架成一个空壳。

    司务小心道:“侍中大人,因筹备登基大典,人手不够,陈司长那里便接了些事情。如今大人过来了,一些琐事都交给清吏司去做了,所以……”

    所以接手以后就不打算还了。

    清平默默喝了口茶,抬了抬眼,淡淡道:“是么,尚书大人那里报备过了么?”

    司务一头冷汗,忙道:“肯定报备过。”

    手续完备,看来想拿回自己部门的职权有点难度。

    清平把茶盏放回桌上,道:“既然如此,那便辛苦陈司长了,本部未曾在任时也多亏了她。”如今她刚上任回来就夺人功绩,似乎不大好。

    司务一干人附身应是,清平似笑非笑道:“本部倒也没什么讲究,对尔等不过两个字:规矩。”

    她起身,在堂上负手踱步,注视着下头的人道:“事事都要讲规矩,无论是谁,都得按规矩来。”

    “至于是什么规矩,自然是朝廷的规矩,礼部的规矩,”她的目光犹如实质,从在场的人身上掠过,在触及一个略显眼熟的身影后停顿一息,道:“还有本部的规矩。”

    “她真是这么说的?”

    “回大人的话,正是如此。”

    温天福靠在檀木雕花椅上,手拿着一卷书,缓声道:“果真是个聪明人,倒也不需我多费口舌。”

    那人道:“大人随意提点几句,顽石都能点化成人了,哪里有听不进的道理?”

    温天福笑骂道:“混说,这是堂堂礼部侍中,能做到这个位置,想想也不是等闲之辈,要是连这都看不明白,呵呵。”

    那人道:“只是大人为何提点她,她似乎也不会和那陈开一对着干呀。”

    温天福略一思索,道:“她是后进之人,论资历,虽在云州参与推行新法,主持开放互市,但还是略显单薄了。早先时候户部尚书倒问陛下要过此人,不知为何陛下将她放到礼部来,我揣摩圣意,似乎陛下有意让她接任礼部尚书之位,不过这事还有的琢磨呢,焉知这不是陛下在试探?且看陈开一吃相如此难看,好似了礼部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到时候打起脸来,也有的好看了。”

    “……若是如此,这位李侍中还需多多磨练,”那人犹豫道,“但大人最迟明年就要致仕了,这又要如何是好呢,到时候礼部还不是落在她陈开一的手上?”

    温天福苍老的面容舒展开来,道:“我朝吏治严明,但也不是没有破格提拔的。”说着眉宇间笼上一片y沉,她虽与人和睦,但也不算全然无脾气的,“我已经老了,也不愿与年轻人争些什么,只是陈开一欺人太甚,将我这礼部尚书当成什么了?她真以为下任尚书之位定会落在她头上?”

    “朝廷中的哪个不是人ji,ng,自作聪明的也不是没有,但你看看她们的下场……”温天福深深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厅堂中明亮的灯烛,倦意染上眉心,人随江河老,世事多变迁,哪怕再多的豪言壮语,如何慷慨激昂热血澎拜,都随着斑驳的回忆,成了随手偶翻的一页闲谈旧影。

    也曾跨马游街,一日看尽长安花。如今听惯风雨,亦不知何处花落。几经沉浮,故友安在?

    温天福半阖了眼,沉沉道:“取笔墨来。”

    因皇帝登基,体恤臣工,便罢了一天早朝。代国立国时,太|祖兢兢业业,深知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的道理,抓着臣子们天天上早朝,每月除去休沐五日,其他时间都必须上朝。等到了昭成帝时,天下太平,且无战事,便将这早朝改为三日一次。历代皇帝都对臣子十分宽容,等到了先帝这朝,更是十几年躲在玉霄宫修道炼丹,政务都交由内阁打理,大臣们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上过早朝面圣了,但新帝显然是位勤奋的人,三日时间一到,众臣便要打着灯笼抹黑去宫里上早朝,听皇帝训示。

    因云州战后休整,被毁坏的村落郡城都要重建,云州州长已经呈过奏折了,早朝所议的事情无非就是和这挂钩。从前这些事情都是内阁先看了,再转交给皇帝批阅。皇帝登基后,于政务颇为勤勉,这些折子再也不过内阁的手,而是直接呈到御前。

    如此,内阁的地位就有些尴尬了。先帝为了逃避政务而给了内阁许多权力,现在皇帝明显是不肯放权。但六部向内阁汇报事情已成惯例,一时半会改不回来,皇帝的耐心明显很好,总能一次又一次的召人入宫叙话,慢条斯理地磨到大臣们崩溃。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的手段是如此层出不穷,内阁是率先被‘关照’的对象,接着就是六部,御史台与六科给事中也没落的什么好处,自从换了新任的大司空徐海澄上来,御史们都被迫一改从前和稀泥的状态,擦亮了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朝臣们的一举一动。

    一月下来,六部从尚书至下,几难幸免,连清平从府衙回去的路上随手买了些干果都被人参了一本,言道她身为礼部侍中,本为朝廷的脸面,竟然当街买卖,实在是有失体统。

    李宴将这折子送来的时候,清平正在批阅公文,手中空不出来,便让她来读上一读。这是清平听过最有意思的折子了,在一群‘纵奴行凶’、‘侵吞田地’、‘奢侈骄纵’、‘治家不严’等等罪状中尤为清新脱俗,不管怎么说,被人参了就要上书自辩,上至首辅,下至百官,都是这个流程。清平抽了些时间写好折子,上朝的时候打算交上去。

    礼部平常事情不多,只有宫中有喜事,或是逢年过节,才会比较忙碌。先帝大丧,举国哀悼,民间一年不动喜乐,近月来的元宵节也是草草过了。宫中传话,皇帝仁孝,思念先帝,不敢肆意玩乐。这话放出,大臣们哪个敢放纵,何况还有御史们在,若是被扣上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怕是要被流放到闽州的小岛上去砍椰子。

    “事情都办好了?”清平取了热帕洁面擦手,把手指上的朱笔痕迹擦干净。

    李宴俯身道:“是,公文都已经发了下去了。”

    经过一月相处,清平发觉李宴的确是个非常能干的下属,吩咐的事情都能做到位,她把李宴提到自己身边来做书令,也好方便处理事情,李宴聪明好学,通晓人情,清平教她教的也不累,闻言便道:“辛苦了,明日休沐,好好回去歇着。”

    李宴收拾了桌案上的东西,道:“是,大人。”

    清平便不去管她了,将自己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准备放衙归家,她打算趁着休沐几天去原随府上拜会一番,先前发的拜帖都已收到回应,倘若是收下拜帖,并顺带回赠同等价值礼品一份,大约就是‘了解有你这么一个人,咱们保持现在的关系就好,并不想深交来往’;若是收下拜帖,同时也送一份拜帖过来,并无礼品回赠,大约就是‘可以交往,欢迎来拜访’的意思。

    但原随早说过了请她去府中做客,何况两人府宅相近,上朝的路上时常碰见,趁着休沐前去拜见,也没什么不好的。

    清平早吩咐管事备下礼品,就等着休沐。眼看世界快到了,横竖礼部也没什么事,她在檐下看着天色一点点y沉下来,似乎又要下雪了。

    她刚想与李宴说路上回去要小心些,这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一位青袍女子遥遥向她行礼,清平认出那是内阁直司胡灈,还礼道:“胡大人。”

    胡灈快步走来,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道:“李侍中,这是内阁的折子,需要您的签名盖押。”

    清平接过展开,原是内阁商讨阵亡军士追封一事,她回到桌前润了润笔,感觉到一丝探寻的视线,不动声色地问道:“胡大人?”

    胡灈啊了一声,勉强笑了笑道:“是下官失礼了,请大人恕罪。”

    清平笔尖刚要落下,忽然皱起了眉头,收了笔道:“这折子本部不能签。”

    胡灈惊讶道:“为何不能签?”

    清平淡淡道:“因为这类事情,现归陈司长所管,不在本部这里,胡大人若要签,需去找她才是。”

    胡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一边回想起礼部错综复杂的矛盾,略一思索道:“如此,那下官便去寻陈大人。”

    看来这位新上任的礼部侍中也不大好过,礼部陈司长独大,尚书熬不了几年就要退位,想来定然十分憋屈。

    清平颔首,胡灈偶见她桌上打开的一本文书,大约是墨痕太重,此时正在晾干,一瞥之下,她竟觉得有些熟悉,待深思过后,差点一个趔趄崴了脚。

    清平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胡灈魂不守舍地看了眼上头的字迹,咽了口唾沫,干巴巴道:“多谢李侍中。”

    像,实在是太像了……胡灈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袖中的手颤抖不停,这位李侍中字迹笔法,竟与皇帝十分相似。胡灈早年闲赋在家,苦心钻研前朝书法大家名贴,颇有所得,常帮亲朋好友鉴定字帖。每个人都有自己写字的习惯,皇帝做太女的时候她侍奉过一段时间,负责誊抄批示,如何能不熟悉她的笔法?这位李侍中的字却能和皇帝几乎相同,只是略显圆润,不如皇帝那般刚硬,这要不然就是同出一师,要不然就是……

    她回忆起之前的种种,终于有种大彻大悟之感,原来竟是这样!

    待她走出了门,被人引着向清吏司去的时候,还在想这件事,她强忍住回头的欲望,几乎有些想问上一句,有皇帝这么个老师做靠山,竟然还要怕小小的司长?

    胡灈摇了摇头,感到十分困惑,同时又觉得自己果真是慧眼识墨,没想到当初被母亲日日训斥的东西,今天居然无形中办了件大事,她不由在心中感慨万千,果真是处处皆学问,只怕学不好,不怕学的深呐。

    第147章 碧落

    这日清平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因不必去上衙, 散漫地更衣梳洗后, 让人去请张枫来。

    她今日难得有空, 亦有些闲情逸致,连张枫难看的面色都能品出些有趣来。她和颜悦色道:“前几日带给你的那些话本可看完了?”

    张枫等到下人们都退到门外, 这才y恻恻道:“多谢大人体恤了,话本已经看完。”

    清平微微一笑道:“可是不够好看?”说着又抽出几本簇新的传奇话本来, 戏谑道:“反正你闲来无事, 多看看话本也是好的。本部平日要在府衙忙公务, 也没空陪你,就当打发时间罢了。”

    张枫磨了磨牙, 勉强道:“那便先谢过大人了。”

    “你我之间, 何须言谢?”清平暧昧一笑,提溜起那几本话本塞进张枫怀中,已有所指般道:“就坐这看, 看不完的带回房。”

    瞅见张枫恨不得撕了自己的眼神,清平就觉得更有意思了, 张枫动作僵硬的在一旁的椅子边坐了下来, 好似凳上长了刺, 极为小心翼翼。清平心中暗自发笑,却若无其事地看书。

    她便这么隔三差五将张枫召到房中看书,屏退下人,然后等用饭时再把张枫给放回去,不必去知道下人们说了什么闲话, 光是看管事欲言又止的神情,就已经能猜到大半。

    横竖府上都是楚晙的眼线,她倒不怕自己名声不大好听,反正都出不了这个府,但让人膈应的本事她倒是无师自通,能借着这群人膈应膈应楚晙,也就无所谓名声了。清平端着茶啜了一口,只觉得唇齿留香,又尝了一口,更觉回味无穷,便想着等会让管事包些,跟着先前备好的礼品,一并送到原随府中。

    清平午后去原随府上拜会,原随家中仆人稀少,应门不过一小小童女,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哪里比得上自己府中‘人才济济’,清平不禁心中冷笑,撩起下摆转过影壁,跟着下人来到前厅。

    待见了原随,两人坐在堂中喝茶,原随道:“李大人光临寒舍,想必是有要事罢。”

    清平眨了眨眼,道:“无事便不能来瞧瞧原大人了么?”

    原随道:“当然可以,那便请李大人将袖中的东西拿出来,咱们一道参详。”

    清平笑了,道:“原大人果真名不虚传,慧眼如炬!你如何猜出我带了东西来呢?抑或这只是我自己藏于袖中之物,并不愿给人看。”

    原随淡淡道:“李大人不是那等胡乱玩笑之人,此番前来,定是有什么要事。”

    清平敛了笑意,从袖中取出一本书来,原随双手接过,看了封面道:“这是……《庆嘉异志》?”

    清平道:“正是墨衡所著的《庆嘉异志》,只是这已经不知被修改了多少次后的再版了。”

    原随翻了几页,似乎有些意外,道:“此书历经三朝,期间被列为禁|书销毁,现世所存的,的确是书局修改后的版本。起初面世时所印数量稀少,好似并非书局所出,而是私人所印,不知李大人是否要寻这书的初版?”

    清平道:“不必初版,只需建兴前的版本便可。”

    原随合上书,道:“如此,李大人,请随我来。”

    原随的书房被卷宗文书塞的满满当当,清平踮着脚从一摞纸里跨过,若无其事地扫了眼周遭,原随如同背后生了眼似的,道:“有些乱,李大人不要见怪。”

    说话间在书架前站立,上下看了几眼,从最底下的架子上取出一本书,拍了拍灰尘,道:“这是建兴前的版本,原书已成珍品,黑市上价逾千金,我这本不过是拓印,李大人若是不嫌弃,就拿去看看。”

    清平接过这书,果真比她带来的那本厚上许多,拓印的旧书显然已经十分残破了,上面许多字迹也看的不甚清楚。清平翻了几页,竟看到原随在这书页边对一些模糊的字做了标记,便有些惊讶地看向她。

    原随道:“昔日曾在贺州做官时断过件案子,有不法之徒仿造这书原版,于黑市上大肆宣扬,仿书与真品相差无几,几位书商不幸中了圈套,一路告到巡按府衙,这便是李大人手中拓印旧版书的来由。”

    清平凝神听完她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便道:“原大人判案时,想必应当没有这书的原版吧?”

    原随颔首,引她坐在左侧椅子上,道:“起初那几个书商来告状时,的确是没有这书的原版,只是此案涉及钱财数目逾千,不是什么小数目,何况建兴前《庆嘉异志》几为禁|书,我先派人监押了那几人,才开始追究那黑市中仿冒此书之人。”

    清平略一沉吟,道:“难道后头大人就寻到了原版?”

    原随轻抚掌心,以表赞同,道:“断定书商们手中为赝品,就需拿出真品核对,后来得一豪商匿名呈上这书的原版,才落实了造假蒙骗的罪名。此案疑点重重,本应多方会查,书商们被骗仅仅是表案,但后来州府衙门追踪回了银两,也罚了那几位书商的钱,便就此封案了。”

    “未必也太巧了。”清平拂去书页上的灰尘,道:“做假书的人既能将赝品仿的如此相似,必然是有真品在手。那群书商也是赶巧,为了这不知真假的书,肯花费千两银子,最后银钱竟还找回了……好似环环相扣,要引着大人去查什么事。”

    原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李大人所言极是,只是这案子已经封卷,再多的疑点,也只能轻巧放过了。”

    清平微微一笑,道:“想来原大人心中必定有了打算,这书可否先借予我带回府中一观?”

    原随道:“自然可以,这拓印版与大人手中那版不过差了几卷故事,其中最长的那卷,也是此书建兴时被列为禁|书的缘由。”

    .

    万事皆有源头可寻,上至人祸灾行,下至微末传言,都有其出处,有其踪迹。

    所谓草蛇灰线,蛛丝马迹,隐于不言,细入无间。

    清平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又再啜了口冷茶,合上书,靠在椅子上缓缓吐了口气。

    如原随所言,这本建兴前版的《庆嘉异志》与现世所存之版不过相差七卷,看完其中最长的那卷,清平却不明白为何这个故事会被删去。

    这卷名为碧落城,讲述的乃是一支商队,在路途中为躲避突如其来的暴雨,结果误入碧落城的故事。

    碧落城,顾名思义,乃是一座建造在天上的城池,此城悬于云端,依托云气所建。晴日时附近山民在山上向湖面看去,便能看到一座巨大城池的影子,藏在翻滚的云气中,仿若天空之境。城边有一条如长龙般的巨河咆哮而过,终年不冻,相传是天下万水之源。城中人体态轻盈,骑着天马翱翔于天际,相貌与常人迥异,如姑s,he仙人,肤白如冰,其人饮风食露,并不吃寻常的食物。山边世俗村落的居民将之视为仙人,顶礼膜拜。

    若单凭传奇而论,的确是个引人入胜的好故事,误入神秘无比碧落城的商队,期间种种离奇的遭遇,这一看就是编造,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认为这是真的,那也不至于被禁才是。

    只是商队中有一人名叶秋,早年曾在江湖中闯荡出了些名声,江湖上的朋友送了个侠女的尊称。叶秋经历颇为丰富,对这装神弄鬼的碧落城并不敢兴趣,本想等暴雨下完就走,但却不曾想到,却在这山中供奉碧落城的神庙中,见着了自己失踪多年的姨母。

    原来这碧落城会定时选拔凡人上去服侍,能得仙人点化,是许多人难求的机缘,是以山边村落将田地悉数献给神庙,叶秋等被视为有缘人,得到一干村民的热情款待,叶秋姑母也劝其留在此地,远离世俗纷扰,叶秋不肯,执意要随商队离开,商队中有半数人在见识到碧落城的神迹后,决意要留在此地,然叶秋及商队领队劝说无果后,便仍由她们在此。

    叶秋离开前,她的姨母偷偷给了她一块玉牌,告诉她,见过碧落城的人,若是不肯依附神庙成为信徒,到了城外,定会被神侍所杀,只要叶秋身戴此牌,就能逃过一劫。叶秋与一队人顺水流而下,离开碧落城,当即将此事告知官府,官府率人入山探查,皆无功而返。

    又过了几年,叶秋母亲因病卧床,想见一面妹妹,叶秋便再次寻访碧落城,几经波折,终于是来到了碧落城下,然令叶秋大吃一惊的是,山中不再是简单朴素的村落,而是许多繁华的城镇,观其规模,丝毫不输于山外凡俗人间,仿若山中之国。叶秋此番前来并未见着姨母,却见着自己昔年的好友,亦在此地修行,姨母已入碧落城侍奉。叶秋与神庙祭司长老多次交手,想要救回姨母与好友,险些送了性命。经过种种磨难,最后联合山下被抓来奴役的人一起逃出,复又至官府报案,官府早听闻民间多有教徒借此城种种神奇之迹传教,蒙骗愚妇凡夫,成为一股新势力,意图颠覆朝廷,便调兵遣将,派遣军队去山中一观。

    那日暴雨惊雷,将士们千辛万苦寻到碧落城所在,只在山头瞧见云端处好似有座城池的模样,而山中灯火通明,俨然已成小国规模,待要再看,忽闻雷声滚滚,一条银龙从山中翻腾咆哮而至,顷刻间便将山中之国淹没,雨势逾来逾大,将士们只得退回山外,后雨停再来,无论怎么寻访,都找不到那座碧落城了。

    依原随所说,此书被禁,约莫是与那百年前那场险些导致长安沦陷的入侵有关,其中暗指朝廷不作为,女帝宠幸贵君,放任其族肆为,致使六州陷入战乱,遭受无妄之灾。

    承平帝在位时,许多人因文获罪,这本书便被戴上了个诽谤朝廷的罪名,被列为禁|书,直到一百年后,方才解禁。

    清平手指圈出其中几段描写极为ji,ng彩之处,一是叶秋一队人初次见到碧落城时的壮阔之景,二是在山中之国里与神庙祭司交锋的场面,叶秋落入关押有反抗之心的地宫里,其中自然是暗器飞箭机关无穷无尽,她将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这上面,直到ji,ng疲力尽,什么都想不起。

    她翻回扉页,说来也巧,这宸鹤结的故事就在碧落城这卷的前面,她不禁想到碧落城中也是一对好友冒险的故事,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已经是三百年前的旧事了,前事遥不可追,哪怕清平想调阅百年前的封卷,也需上报朝廷,有特批才行。何况三百年前的卷宗,是否至今仍在,还是一个未定之数。

    吴盈所留下的信息,显然不是简单的党派之争,她之所以会被追杀,其中必有一段极为隐秘之事,否则以朝中当时齐王独占鳌头的局面,谁敢半道劫杀她?清平正凝神细想要从哪里查起,忽然管事叩门来报,说是有封拜帖送上门来。

    清平扶了扶额头,道:“是哪位大人府上的?”

    管事道:“是礼部陈大人府上的拜帖。”

    是陈开一,她想做什么。

    清平合上书,想了想道:“先放一边,就说我前日偶染风寒,不便登门拜访,待日后痊愈,再亲自拜谢。”

    .

    深夜,天空中落下几点雪,天气日渐回暖,到处可听闻冰雪融时的滴答声,落在宫殿外那几尊铜兽的身上,晕开一片纯厚的青铜色。

    雾气笼罩了这座宫殿,楚晙批复完奏折,踱到窗边,眺望远处浸在雾气中的殿宇楼阁,陈琦站在一旁行礼,道:“陛下。”

    楚晙摆摆手,道:“天璇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你已经看过了?”

    陈琦道:“陛下说的是天璇大人从金帐带回的宝卷?臣只囫囵看了全部,但要细细解读,恐怕还是有些难。”

    楚晙转过身来,垂下眼,道:“西戎立国数载,但金帐早在王庭之前便已经存在,金人只知西戎王庭,却不闻金帐之名,要仔细论起,金帐的确应在王庭之上。”

    陈琦躬身道:“是,金帐已有千载之久,自有文字语言,且相传已久,论起渊源,与中原相近。时人多做古西戎语来称呼,其实并不大对。此语与西戎语截然相反,臣昔日在草原游历时,听闻有人称其为‘特必兰’,意为神赐之语。”

    “金帐以传教立身,虽不称国,但隐隐将自己当作凡世净土,暗称神国,装神弄鬼的把戏玩够了,所谓神,所谓神迹,所谓神侍,都不过是弄权的手段。”楚晙走到桌边,案上放着一个卷轴,两轴用黄金制成,镶嵌珠玉宝石,她伸手轻轻一推,随着卷轴展开,赫然是一位女子画像。

    画中女子额生鹿角,身披狼皮,背负箭囊,拈弓搭箭,身姿潇洒,黑发委地,脚踩着湍急河水,仔细看去,那水流却是万千蓝鱼组成,顺水流纹路而行,足见画师技巧之高。女子容色殊丽,双目如星,唇角微微勾起,眉目间透出不可一世的狂傲不羁,却更显风情万种。画像用金粉勾边,所用颜料鲜艳非常,画中人背依碧涛白浪,在灯光下栩栩如生,映的满室生辉,似要踏鱼而出,极为摄人心魄。

    陈琦注视那画,缓缓道:“陛下,这画中人为金帐所供奉的次神阿月来,此神……”

    “此神来历朕早已知,”楚晙漠然道,“世女看这画中之人,是否觉得份外眼熟。”

    陈琦微怔,迟疑道:“不瞒陛下,这位阿月来的容貌,与那位李大人有八分相似。”

    楚晙收了画,手在桌上叩了叩,讥讽道:“千万人中,若是用心找,终能寻得二三容貌相近之人,稍做修饰,没有八分也有六分,只要是个人便可。”

    陈琦默然垂首,双手接过卷轴,轻声道:“臣听天璇大人所言,李大人似乎已经过了祭神礼,照金帐的规矩,应当为阿月来。毕述既不在西戎,想要复起金帐,必然需要阿月来相辅——”

    楚晙道:“金帐能在他国传教,自然也能在我国传教。但假借传教之名,实为蒙蔽无知百姓,暗中聚集势力,与朝廷对着干。”

    言罢她冷冷一笑,一甩袖子,翩然落座,森冷道:“李清平就在长安,朕倒要看看,谁能在朕眼皮底下动她。”

    陈琦眼皮一动,感觉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她想起那位李侍中冷艳疏离的脸,半天才组织好语言,委婉道:“陛下,但臣看李大人,似乎不大……领会圣意。”

    皇帝的脸出现了一瞬的茫然,少见的停顿了一会,道:“什么?”

    陈琦顿时觉得有些惨不忍睹,同情地道:“大约是这般。”

    这时宫人行礼道恭王殿下已入宫,候在外室,等候传召。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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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3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