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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

    正文 第44节

    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

    第44节

    严明华看着她道:“什么叫做陛下对内阁下手,内阁侍奉陛下,自然为陛下所用,陛下若不用,闲置内阁于一旁,无论赏罚皆是天恩,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她垂下眼睑,像是非常困顿,且气息微弱,沈明山在她身边那么近的地方,只看见她胸口略有起伏。那种将行就木的老态着实叫人心惊,让她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曾几何时,这双手也是洁白如玉,手持笔墨描绘丹青,一只朱笔执掌生杀大权。沈明山低下了头,似乎想要看的仔细,却听严明华看向窗外,而后低声道:“下雨了啊……这雨,来的太突然了。”

    她不禁心中一颤,抬起头道:“阁老。”

    严明华揭了膝上毛毯,撑着扶手慢慢站起来,道:“芷江啊,这么多年来,你还是没有看明白,无论是什么人,贤臣也好,j,i,an臣也罢,不过还是那句话,一切全凭圣意而定。水至清则无鱼,你就是太在乎名声了,清浊哪里又能分的那么清楚。你与我,不过都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罢了,需时则用,如此而已。”

    沈明山站起去扶她,去被她轻轻推开了。这位历经两朝的首辅大人面上已经生出褐色的老人斑,沈明山轻声道:“阁老,难道您就没有想过争一争么?”

    “争什么?你要拿什么去争?”严明华偏过头去道:“你以为能在六州安cha官员,能将贺州官场做成内阁的后院,就是无所不能了?我告诉你,你永远也争不过陛下,你要争,以贺州的事要挟,逼迫陛下,你恐怕是疯了!”

    沈明山被她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只是微微停顿,而后道:“若不是那本账本的事被原随查了出了……”

    严明华睁大了眼睛,奇异地看着她道:“你还在想那本账本?当真以为没了那本账本,你便能无事了?亏空也好,贪墨也罢,历来都有,为何陛下不留着这证据以后再发作,偏偏要在这个结骨眼上,不顾朝野非议不分黑白地撤了你们的人,你有没有仔细想过,到底是为什么?”

    沈明山如遭雷击,低头道:“请阁老教我。”

    “既为阁臣,内阁上下自当同进同退。”严明华颤颤巍巍地去倒了杯茶,润了润口道:“这个道理,我是不会忘的。哪怕你我斗了多年,出了内阁,遇见了什么大事,都是一道商量,一道扛着。芷江,你若是这样沉不住气,以后我走了,内阁才是真的完了。”

    她苦笑道:“错不在你,也不在内阁。我观陛下登基以来,虽无甚么大动作,但,凡是她出手,必然是谋而后动。你我,也许只看到了这十步后手,但陛下已经看到了百步千步,你要拿什么与她争,你又要去争些什么?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我侍奉过先帝,如今应当上书乞骸骨,告老还乡了。但陛下将我放在这个位置,难道是为了好看?不过是想借我敲打你们,告诉这满朝文武,她才是这天下的主人!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她便是这片天!”

    沈明山面色惨白,拢在袖中的手指不停颤抖。严明华说完后气喘吁吁,扶着小几边缘坐回去。沈明山哑然,道:“是我,不曾领会到这层意思。”

    严明华阖上双眼,淡淡道:“你将她看的太轻,是么?的确,与齐王比起来,名声不大好听,流落民间的皇女,身份三番四次地遭受怀疑;与越王比起来,家世又太过单薄,父族无力,想来想去,也想不到,最后却是她……”

    沈明山因她这番大不敬之语而呼吸急促起来,严明华倏然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她道:“但先帝也并非只得一个女儿!”

    惊雷乍响,大雨哗啦落下,沈明山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站了不知多久,一条腿已经麻了。但眼下她也顾不得腿麻,紧紧盯着严明华道:“您是说——”

    那支蜡烛已经燃到一半,烛芯垂落浸在烛油中,忽明忽暗。她的舌尖抵住齿关,最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恭王。”

    雷声滚滚,乌云遮蔽了天空,眼看一场大雨就要到来。

    清平坐在行馆里听属下汇报事情,还未得开口,雷声轰然劈下,裹挟山崩岳倾之势,震的整座房子都在发颤,她抬起头,手按在那叠文书上,在雷声的间隙中道:“若无要事,那便去歇着罢,明日再说也不迟。”

    那人四下一扫,目露迟疑,得清平颔首示意后,她便依言行礼,而后退出了房间。

    清平倚着桌,从一本话本里抽出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用金笔描绘的经文奥义已经被消磨了大半,那些奇异的文字便如黄沙般,在光y转变中被风吹散。

    她垂下眼睫,低头去看翻开那页里已烂熟于心的故事,手指滑在纸张上,屋外雷声不知何时小了,雨点拍打在窗檐,无情地侵蚀窗纸,印上斑驳水痕。

    清平目光逡巡在纸上,看了许久只觉得头疼,按着额角缓了一会。这风雨飘摇的夜晚,人有些难以安然入睡,从前发生的一切仿就在眼前,只要伸手即可触碰。

    她索性不去想了,吹了灯烛,听着屋外雨声和衣入睡。大雨中忽地传来了一声尖叫,穿透夜幕直入人耳,刺的人心中发紧。

    清平眼皮动了动,没去理会,翻身以被蒙头,就这么睡着了。

    翌日晨起,雨仍在下个不停,清平方洗漱完毕,便听随从在外头叩门道:“大人,出事了。”

    “这行馆中,有吃人的妖怪!”

    随着一声刺耳的叫喊,署官急得跺脚,道:“住嘴!快将她拖下去!”

    几个负责看护行馆的侍卫飞快地按住那个下人嘴,连拖带拽地将她拉了下去,清平到时正看到这幕,台阶上血色混杂着雨水流下,署官见她来了,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水,低声道:“大人,怎么惊动了您,区区小事而已……”

    清平笑了笑,道:“什么小事?不是说此处发现了一具尸体么?”

    署官的脸色微变,含糊道:“是……有个下人昨夜起夜时被雷声吓破了胆子,不小心摔倒在台阶上,因是深夜,又下着大雨,便无人发觉,这才送了性命。”

    清平点了点头,署官没想到这么容易便混了过去,心中长舒了口气,却听她道:“带路罢。”

    署官面容微微扭曲,勉强笑道:“大人,带什么路,下官不明白——”

    她在清平的注视中噤声,随从挺身而出,严肃道:“还用问吗,我们大人要去看那具尸体!”

    署官支支吾吾地推拒了一会,终是泄了气,哭丧着脸道:“大人,这人死的不堪,可别污了您的眼呀!”

    清平温和地道:“r_ou_身不过是一具空壳,人都死了,这空壳再不堪,还是能看看的。”

    署官险些跪在地上,被清平身边的护卫搀着才能立着,待走过大半个行馆,来到后院一处柴房门前,署官捂着嘴道:“就,就在这里。”

    随从推开门,柴房中一张木架临时搭起的板床上,一具被雨水泡的肿胀的尸体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

    随从目光移到尸体脸上,微微一顿。再转回清平身上,低头请示道:“大人?”

    清平踏入门里,便见那尸体从脸至耳只剩一团血糊,眼睛被只剩两个黑乎乎的深洞,鼻子也被割下。署官两股战战,已经语不成句:“大人……莫要……看,不吉……”

    清平转身道:“将她带下去歇着吧。”

    护卫应喏,带着署官走了。清平站了一会,向一众随从看去,道:“来个胆子大些的,去看看这人嘴里的舌头还在吗?”

    今夜的乐安迎来了一场细密的小雨,雾蒙蒙地笼住这座城池,到处都是shi漉一片,这雨不疾不徐地下着,这片繁华之地在烟青色的雨幕中透出一种难言的衰败气息,叫人心生不祥之意。

    夜深了,吴钺仍坐在堂上,蒙蒙灯火中她身着一袭织金妆花百褶裙,一块玉玦压裙,裙上绣纹以金线暗铺,花鸟图案随动作时隐时现,华美而矜贵。她的手触及已经冷冰的茶盏,低声问道:“去查消息的人呢,还未回来么?”

    站在一旁的管事道:“想是云州路遥,没有那么快。就算今夜回来了,城门已经紧闭,恐怕也得明日方能入城。小姐不如去歇会,明日她们回来了,我再来禀告您。”

    吴钺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今夜便在这堂上坐着,等着她们回来。”

    管事瞅了眼她的脸色,咽下了那些劝说的话,走到屋外吩咐下人去上茶,而后站在房檐下静候。

    这座老宅,她已经呆了几十年,见过这宅中极为热闹富贵的景象,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不为过。如今夜雨中只见满地冷清,为避祸事,主家几房搬的搬走的走,除却些个下人,宅里已经无多少人了。

    细雨无声随风浸入衣袖,shi了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那种冰冷的感觉直窜心底。下人端来茶,管事伸手接过,茫茫雨夜里传来一道清晰的叩门声。

    吴钺正闭目养神,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她睁开眼,见管事匆忙而入,道:“小姐,老祖宗那里派人请您过去。”

    吴钺并不意外,取了茶吹了吹,慢慢道:“告诉她我已经歇下了,明日再过去与祖母请罪。”

    管事无端抖了抖,压低了嗓音道:“那人说,您的人,现在都在老祖宗那儿——”

    一声轻响,吴钺手中的茶盖磕在盏身上,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的面容,管事只见裙摆上金光隐现。吴钺平静地喝完茶,吩咐道:“既然如此,那便备马车罢。”

    吴钺的祖母吴猷是庚子年间的进士,先帝在位时曾授长安令,后调任贺州,在武阳郡做郡长。她从仕五十载,故旧遍布恒、贺二州,退任后离开吴家老宅,住在城南的一处宅院里。

    她不喜老宅,曾向女儿们放话,这一辈子为吴家前程c,ao尽了心,不愿再继续背着重担。她无需后人侍奉,只想自己住着图个清静。

    这座宅子看起来很小,但进去后才知别有洞天。宅中院落极深,门庭高大。绕过影壁从垂花门中穿过,进到一处院落里,便闻水声淙淙,清脆悦耳。只见院中地上被人凿开,从后山引了活水流入,人行的道上铺了许多鹅卵石,因水汽滋养,院中花树格外茂盛。再往里走,眼前出现了一间极大的宅子,飞檐斗拱,雕梁绣柱,丹楹刻桷,一块匾额上以楷书书就‘清风肃来’四个大字,足显书香门第的风骨。

    下人侍立两旁将门缓缓推开,吴钺提裙迈入内堂,抬头又是一块匾额,上书‘雅居春晖’。从此堂再入,得见一扇雕花木门,装着彩色的琉璃,此门两次无人侍立,她自己推开门,房中上座坐着一位白发老人,她双眼如炬,显的比年轻人还要ji,ng神干练。

    吴钺跪地磕头,道:“祖母。”

    吴猷已至耄耋之年,因保养得当,丝毫看不出老态。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孙女,见她一身盛装,扬眉道:“怎么,你这是专门与我作对来的?”

    吴钺道:“孙女不敢,只是前日偶闻姨母来祖母府上拜会,便知会得祖母召见,这才将这身衣裳换了,不至在长者前失仪。”

    老人看了她一会,挥了挥手,哼笑道:“装的这般客气,小时候在我府上还光屁股顽,上山爬树,无所不能,这时候倒是摆起了架子了?上茶。”

    吴钺敛目落座,闻言面色如常,只是耳廓染上粉意。她稳稳道:“年幼时不懂事,叫祖母为我忧心了。”

    老人瞥了她一眼,耳边红宝坠子晃出细碎的光,道:“坐罢,你姨母前些日子的确来我府上了,不过前几次我懒得见她,族中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糟心事,我是再也不想管了。”

    吴钺不吭声,继续坐着,低头看着地上。

    “难得她不是与我来说些什么族中的事情,倒也是稀罕了。钺娘,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又是咱们的当家人,你能不能告诉祖母,在这个时候,你为何要去见原随?”老人双眉微动,徐徐道:“我知你行事向来妥善,但这次你的确有错。先前我与你母亲曾说过,也与族中那些蠢货也说过,党争之事,莫要掺和太深,不管陛下立了哪个做太女,做臣子的难道还能越过主子去?好,她们偏偏不听,觉得齐王上位后必定会牢记吴家的功劳,呵呵……”

    言罢老人不由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吴钺沉默片刻后道:“祖母,您可知老宅中祠堂后头的院里的那座空棺吗?”

    老人半阖着眼,道:“我知道,怎么了?”

    吴钺缓缓抬起头,与她对视,道:“吴易此人,您又知道多少?”

    老人平静地看着她,吴钺继续说道:“姨母想必是不知道这件事的罢,孙女去见原大人,正是将那棺木里的东西呈了上去。”

    老人苍老的面容泛起一丝奇特的微笑,她道:“你知道你是在做什么吗?”

    吴钺道:“孙女知道,原大人绝不是来查贺州贪墨一案,她不过是声东击西。”

    老人长叹一口气,轻声道:“若是我吴家满门倾覆,罪责全在你身上,跪下。”

    吴钺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磕头道:“吴氏已至风雨飘摇之际,大厦将倾,倾的也只是那些原本已经腐朽的部分。”

    “很好,有胆识,有魄力。”老人道,“今r,i你便跪在此处答话,你的人还在后院等着,你有什么要问的,就快些问罢。”

    吴钺缓缓道:“经孙女查证,五舅舅一脉原是族中过继到吴易名下的,为何最后却归了主家。”

    老人喉头微动,道:“因为吴易一脉本是主家,她死后主家无人,二房入主,从族中挑出一支归在她名下,后来族中修缮族谱,记的人一时糊涂,便将他们那房归在我祖母名下。你五舅舅母亲与我本是堂亲,不过她们不住在老宅,而是住在恒州。后来我这堂妹病逝,她夫郎也郁郁而终,我怜惜此子无人养育,索性便将她记在名下,与你母亲姨母一并抚养,如此罢了。”

    吴钺心中一动,却听她道:“我祖母在时,我也曾问过她,这祠堂后的亭子里为何封着空棺,她只是告诉我,若我有日成了家主,她自然会告诉我其中缘由,并让我好好照顾先祖吴易一脉的后人。只是这其中缘由,我后来却不曾告诉你母亲。”

    吴钺道:“这是为何?”

    老人眼中闪过一抹讥讽,道:“她苦心专研仕途,恨不得满朝都随了吴姓,我若是告诉了她,她必然要生出事端来,还不如什么也不说。”

    吴钺俯身磕了个头道:“但如今,您却不得不说了。”

    老人注视着她年轻面庞,低声道:“是啊,但我告诉你,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吴钺认真道:“不破不立,祖母,您历经三朝,这个道理您比孙女更明白。”

    “臭丫头。”老人面色微缓,笑骂一声,而后道:“是了,风风雨雨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你先抬头看看。”

    吴钺依言抬头,头顶是一块老旧的匾额,上书‘惟善德馨’,边上雕着朵朵祥云,像是什么古物。

    “这是三百多年前的那场国战后,州牧吴昌允亲题的匾额,赠与我们吴家的。那时岭南多为世族居所,却未料到在此战中折进了大半,如今你见的那些个世家,不过是借着前人的壳子装模作样罢了。吴昌允后拜相入阁,官居一品位极人臣,位列贤臣阁二十四贤臣,这都是后话了……”

    吴钺心念转的飞快,老人用充满调侃的话音道:“你是不是觉得,这吴昌允姓吴,她便与我们吴家搭上了干系?赠块匾额不过是随手的事情?不,那时吴氏已是贺州大族,而她是琼州人,出身寻常百姓家,不是什么世家女子,我们吴家,与这位大人并无什么干系,能得这块匾额,只因在那场战争中,我们吴家虽是书香门第,但亦是浴血奋战,拼死守住了乐安通往恒州的水道,使西戎兵马止步于此,不得踏入长安半步。”

    历史的腥风血雨在她话间只剩寥寥数语,那些过往掩在尘封的史书中,任时光荏苒,依旧波澜不兴。老人悠然道:“岭南二十三支氏族仅剩五支,便是你如今看见的那些,从前是以饶家为首,现在饶家落没,大家就只知道岭南谢氏,好像曾经的那些功绩,都是她们谢氏所为,你说可笑不可笑?”

    她伸出手来,抚摸过吴钺的鬓发,垂下眼低声道:“吴昌允赠了我们吴家一块匾额,是因为我们功劳大,岭南的氏族她也提匾赠过,大多为英烈之家。唯独谢家不曾得她赠匾,只有一块御赐的而已。为何吴昌允单单避开谢家,为何谢家偏居岭南,绝不踏入岭北……”

    她霍然起身,收回手冷冷道:“因为她们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  腿毛。

    第177章 动摇

    吴钺站在垂花门前时天已放亮, 天边朝霞明丽, 一线金红漫染彤云, 她以手遮眼, 避开刺目的光线。

    一群下人在门外守候许久,见她出来忙为她抚平裙上皱褶, 为首的人恭敬道:“小姐的人已经回老宅候着了,老太太吩咐过, 马车也已经备好。”

    吴钺嗓音沙哑道:“好, 我知晓了。”

    她提裙踏出这扇门, 走动间双膝酸痛,有下人要来扶她, 被她拒绝了。

    她就这么慢吞吞地挪向府门, 游移不定的目光落在脚下青砖图案上,她陡然间想起昨夜的事来。

    “……人人都道是我宠爱这个小儿子,明知他与人无媒而合, 为全颜面,还让生的女儿随了吴姓, 入了族谱。哪里知道这其中的曲折, 吴易的后人总归是要姓吴的, 那孩子不是入仕了么,现在又在何处?”

    心一下被揪紧,吴钺低头道:“吴盈她……已经遭难,似乎也与查先祖之案有关。离开乐安前,她曾多次与我谈及此事, 只是语焉不详,不肯细说。待到她去后孙女才察觉到不对,吴家似乎落入了什么人的圈套,险些卷入贺州贪墨一案里,这实属不该,祖母也知,哪怕再蠢,吴家的人也不至于去碰河道上的账,这分明是有人要栽赃陷害。”

    “这里头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从吴易那房人断绝开始,吴谢两家几成水火之势,后由州牧从中调解,才稍稍安分了些,这些事,长辈们不欲多言,想着时过境迁,这两姓之仇也能消融,但这等血仇,如何能放下,难,难,难呐……”

    吴钺不解道:“祖母,到底是何种仇怨,至今仍在?”

    老人叹了口气,道:“洪波之乱中吴易奉命协助驻军进山追击乱党,谢郁时任黔南郡长也在其中,恰好大雨河水暴涨,山洪突发。不知为何最后当初进去的人都活着出来了,唯有谢郁死在山中。后来便有传言,说是当时军长被乱石击中昏迷不醒,吴易主持大局,勒令手下的人不许救助谢郁,这才酿下惨祸。吴易后来被罢官,正是因为此事的缘故。”

    想到此处吴钺深吸一口气,攀上马车回府。马车才入后院,吴钺脚刚落地,管事便带着人来见她。打头是个身姿英挺的女子,一双招子十分ji,ng亮,道:“吴小姐,幸不辱命,您要查的人,我们已经查到了消息。”

    吴钺颔首,道:“此事托与当家的果然没错,请说罢。”

    女子抱拳行礼道:“小姐要查的这人原是辰州人士,后来举家迁往云州,在阾枫郡落户。此人原名岳瑾,不知何故后来改姓赵,她擅书画,号山野闲人,尤以人像著称。某也搜罗了些仿品,小姐自可看看。”

    吴钺道:“她家中又有何人在?”

    女子道:“她家五代单传,如今剩下一个唤作赵元的。说是来辰州寻亲了,早几月便已经离了云州。”

    吴钺脸色一变,对她道:“吴某还有一事相求,请当家为我带一封信,尽快送到辰州昭邺原随原大人行辕处……”

    七月十一日,内阁次辅沈明山上疏呈表,要求皇帝再议贺州官员升调一事,阁臣们纷纷表态在紫宸宫外跪了半日,请求皇帝收回调令。

    满朝哗然,都明白内阁这次是铁了心要与皇帝对着干,首辅告病在家中,内阁的重担全落在沈明山身上,她这般行事,动辄以辞官相逼,无畏无惧。想来也少不了首辅严明华的默许,虽说她二人在内阁中斗争多年,但在这件事上,内阁却出乎意料地迅速统一了战线,谁也不知道那日后来发生了什么,皇帝到底有没有向沈次辅妥协?

    内阁直司臣胡灈有幸见证了这一幕,沈阁老带着人跪在紫宸宫外,吓的她以为内阁要逼宫了。其实性质也差不多,内阁群情激愤,于殿前慷慨陈词,以家国礼法、孝道一说来压制皇帝。皇帝登基以来打的便是仁孝的招牌,被内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殿外下朝大臣们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ji,ng彩。

    若是她答应,威信有失,恐怕是再也压不住内阁了。若是她不答应,内阁集体辞官,朝中难免受其影响动荡不安。

    紫宸宫外跪了一排绯袍大臣,皇帝闻讯姗姗来迟,据胡灈观察她似乎并没有很生气,只是安静的站在宫外与阁臣们对视。

    皇帝很是寻常问了几句话,阁臣们皆慨然呈言,一副肝胆涂地忠心为国的样子,皇帝认真的听完,温和道:“诸位爱卿言之有理,朕听后大有感触,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先回去等候,朕必然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次辅沈明山跪行大礼,脱去衣冠玉带,仅着素衣,坚持道:“请陛下现在就给内阁一个答复罢!”

    胡灈咽了咽口水,只觉得沈次辅太咄咄逼人了,纵观史书,还没有哪个臣下能这般放肆,相较于先帝,当今陛下已经十分包容了。

    皇帝站立良久,才道:“沈阁老一定要朕现在给你答复?”

    沈明山以头触地回应了她的话。

    “好。”皇帝仍是没有动怒,只是吩咐宫人备好轿子,而后道:“那便如阁老所愿。”

    诚然,胡灈听到这句话时有些不可思议,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竟感到一丝丝落寞萧索。

    她心中蓦然生出愤慨来,哪怕她只是个小小的直司臣,她也能明白,皇帝做的没有错。既然如此,为何要退让?

    第二日的早朝皇帝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宣告了她的决定,既然内阁无法与皇帝达成一致,那阁臣们就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内阁当职。为此皇帝还贴心的为阁臣们准备了一张休假单子,照例送到吏部登记,并嘱咐,若是要递辞呈,就按照正常流程去吏部办理。相反,若是想明白了就去吏部报道。

    众臣面面相觑,阁臣从来都不归吏部管,内阁自有一套规章制度,如今皇帝将她们划到吏部,岂不是与寻常官员一同作论,既然自降身价,那就干脆回归大流。满朝无人敢出声,最后吏部尚书出列应答,此事便一锤定音了。

    皇帝随之安排六部尚书共议朝事,这是自宣德年间以来,六部第一次正式参与朝会,从前有内阁在时,六部只有旁听和答话的份,议事时阁臣才有权票拟,将奏折递呈御前,而尚书们只能发表一些观点。如今终于可以挺直腰板吐气扬眉。没有了内阁以后,很多事可以直接由六部呈递皇帝面前,当日公文当日批复,不需再过内阁的手。办事效率增快不少,朝政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陷入混乱,着实令人惊叹。

    朝廷没有了内阁就无法运转的神话一夕间被打破,皇帝以泰然自若从容镇定的姿态稳住了局面,而偶有停滞的朝廷也在没有内阁的日子中走上正程,胡灈不由佩服起皇帝的魄力来,没有于内阁在这件事上争执是正确的选择,越拖越不利,最后大势所迫,皇帝还是会被逼着妥协。她也没有罢免内阁,只是给阁臣们放了一个长假,碍于脸面,清高的阁老们必然不会直降身价去吏部递辞呈,但也不会去吏部报道,再回内阁。两头僵持,真是进退维谷。

    胡灈这个内阁直司臣也失去了作用,她原本以为会跟着阁老们一起放个假,享受几天清闲的日子。但皇帝马上一道诏书将她召到身边,继续做她的老本行,誊写文书。

    “胡直司不会是想和内阁的阁老们一起放个假罢?”

    胡灈心中虽是这么想的,但还是连道不敢。皇帝仿佛已经洞悉她的想法,指使宫人将案上一摞厚厚的文书搬到她的桌前,最顶上那本封页便写着‘辰州府上奏’,胡灈颤着手翻开,才看了两行便抬头看向御前,正对上皇帝的目光。

    “你也在内阁呆了许久,历练的也够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目光十分温和,皇帝语气轻松,充满了调侃和信任。胡灈不由一怔,心中百般滋味杂陈,最后化作一股暖流,她轻声应答,落座后研磨提笔。

    胡家族中入仕者众,她并非胸无抱负,只是不喜官场风气,不得已寄情书画,也因此多为母亲训斥责骂。初到重华宫时,她也不过是敷衍了事,人心岂能真如顽石,她多得陛下教诲,方才明白曾经自以为的明珠蒙尘如何可笑。既有千里之志,也应当做千里之行,以国士相待我者,我当以国士报之。

    刘甄为楚晙研好墨后侍立在侧,正有些奇怪楚晙与寻常相异的态度,她对臣下看似温和实则疏远漠然,难得像这般有真情实意的流露。刘甄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胡灈,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待她想到某处关键,不由心中一凛。

    内阁直司臣是正四品文官,身着蓝色官袍,此时她埋于文书中,若不细看,竟有些像清平在殿中当值。

    这场景她从前在王府中见过许多次,如今在勤政殿再现,无端地叫人心惊。

    那日清平离去时,清楚地表露了她的态度,刘甄为她能放下而感到由衷高兴,毕竟两人身份如隔云端,这份感情终是无法开花结果,但……

    刘甄瞥了一眼御前,却见楚晙嘴角噙着淡笑,连她自己似乎都不曾察觉。

    究竟因何心生欢喜,因何心生哀乐,为谁心神动摇?她的指尖深深攥进掌心,心跳的有些快。

    原来不知不觉中,陛下竟陷的这般深了,她分明心动,却犹自不知。

    行馆中琴音淙淙,轻纱沾了水汽,不复往日的轻盈。唯有琴音空灵,合着纷纷细雨飘的远了,

    清平撩起衣袖,伸手取过杯盏斟茶,听行馆署官汇报事务。近来黔南一直在下雨,复巡青庐山一事被耽搁,燕惊寒也被调去巡视河道,也不知这雨要下到几时方歇。

    清平倒是不急,反正着急的人多的是,潘郡长隔几日便遣人来行馆中询问为太庙择地一事是否已定下,还附送青庐山附近图纸一份,供清平细看。

    她本想自己亲自登门来与清平商量,早日将事情定下来。但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黔南郡中却接连出了数桩命案,枉死之人五官皆被凶徒用利器剜去,面容难辨,无从比对身份户籍,只知死的人全为女子,尸首被发现时都在河里浮着,配合近日连绵不断y沉雨天,好似一个不详的预兆。

    偏偏这水中浮尸每隔一日就会出现一具,被裹着白麻浮在河水中,y冷可怖。这个七月注定不是太平日子,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传言郡中有妖邪肆乱,屠戮百姓。在民间传言中,只有亡国前才会屡有妖物作怪,这都是说明王朝气数将尽,帝王昏庸无德,上天不再眷顾,反而降下惩罚。这传言到了潘郡长耳边,听的她眼前一黑。如今太庙将定,不知多少双眼睛暗地里都在瞧着此地,黔南郡里却出了这种事情,若是任流言传到京师,她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因为这等缘故,她接连半月都将力气耗费在这起案子上,但查来查去,始终毫无头绪。但若真是如此,岂不是应了民间传的说法,王朝气数将尽?清平坐在行馆中听了半日琴,对郡中近日来的传言也略有耳闻,她这行馆中亦是增添了许多护卫,礼部侍中代表陛下与朝廷来辰州修太庙,但第一具尸体恰好是在行馆中发现的,颇有种示威的意思。

    清平问道:“不知工部的今大人何时到黔南,可否有消息了?”

    署官面色发白,尚未从前些日子的惊吓中缓过神来,闻言道:“驿站已经来了人,今侍中的行辕明日便到黔南。”

    清平垂眼道:“等了她一个半月,总算是等到了。”

    署官不明所以,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得向周围看去,见随从们皆低头不语,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

    琴声渐低,曲声已至尾。清平向厅下看去,那琴师起身行礼,他黑发如缎被绸带束着,动作间皆是绰约风姿。清平抚掌道:“‘妙指徵幽契,繁声入杳冥。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昔日有神子于湘水畔泛瑶瑟,后人有幸得闻,聆享天音。如今正合公子琴音,应了那句‘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琴师遥拜,柔顺道:“承蒙大人厚爱,倍感殊荣,不知大人可否再指点一二?”

    清平手指微动,敛衣正坐,似乎在思考着这个问题。署官见状这才想起潘郡长曾对自己的吩咐,在心中暗骂一句误事,看着清平脸色道:“大人,谈论琴道乃是件雅事,不如——”

    她还未说完,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护卫在门外行礼,道:“大人,方才有人擅闯行辕,已被属下们拦在行馆外了!”

    清平淡淡道:“既然如此,为何这般慌乱?”

    护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苦着脸道:“但那人出示了辰州州府文书,可直见大人。”

    正说着门外一人缓步而来,他头戴帷帽,帽上挂着串鲜红的珊瑚珠,有风吹来,宽大的衣袍翻飞。

    他的唇角上扬,目光扫过周遭,在那琴师身上停顿一瞬,随即踏入屋中。

    署官目瞪口呆,呵道:“你是什么人,礼部侍中李大人的行辕在此,怎能容你这般放肆!”

    她方说完话,正要招呼护卫上前,但却无一人挪动,不由急的面容抽搐。而那男子已经行到清平面前,摘下帷帽随手一放,在清平右侧落座,拿起茶盏饮了一口,才道:“李大人,好久不见。”

    署官无暇顾及那桌上何时出现了两杯茶,她皱眉看着琴师,示意他上前来。

    但那琴师只是屈膝行礼,缓缓退出了门。

    清平笑了笑,道:“邵公子,是很久不见了。”

    第178章 缘何

    署官一听姓邵, 心中暗道不好, 这个邵家, 不会就是闽州那个邵家吧?

    众所周知, 凭据地势之利,强占人和之先, 闽州在与海上诸国商贸往来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为闽州商行最早创办人之一的邵家更是其中翘楚。

    闽州地处偏远, 临近海域地势极狭, 加之盐碱地无法种植粮食, 闽州人毅然决然地走上了出海求生的道路,海路自此渐起, 后由朝廷派遣官员与当地商贾一并开辟商行, 从此闽州才日益繁荣起来,直至本朝,已是势如日中天。

    年轻公子捏着茶盏边缘, 衣袍曳地,素白的手如上好的玉石, 将这套茶具衬得粗糙异常, 他缓缓道:“遥闻弦音, 还以为能与大人共赏雅事,想来是我打扰了。”

    清平四下看看,护卫们已经退出房门,随从也退后数丈,闻言笑道:“不知公子所说的是什么雅事?”

    邵洺看向琴台,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淡淡道:“曲是好曲,琴就不敢恭维了。不过这茶……为何却像是茶根?”

    署官听了这话顿时连大气也不敢出,只见他起身绕着厅里走了几步,似在打量屋中陈设。一群仆从不知何时入的门,正跪地取出茶具银炉,一只只莹润的瓷盏仿佛初冬新雪。银炉上镶着蓝宝,嵌丝做花,炉中红光冉冉,却不见烟气。待水沸腾,仆从从竹笼中取出茶盒,以银勺拨出些许置于网兜中,待沸水淋过才拉起放入茶盏中。仆从又从一宝匣中夹出枚拇指大小的珍珠轻轻滑入盏里,随后捧出只绘着梅花的白坛,倾斜坛身令水注入茶盏,那珍珠经水后光泽润丽,珠光与盏中一泓清透碧色交会,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色泽。

    仆从动作迅速地换上一张新的茶几,而后将茶盏奉上,茶具收起。邵洺绕了一圈回来,清平捧着茶盏认真的瞧了瞧,道:“邵公子好讲究,吃茶也能这般雅致。”

    邵洺瞥了眼署官道:“李大人廖赞,走的匆忙,许多东西不曾带着,这已是简省了许多。我这个人讲究惯了,许多事情忍不了。不比大人心胸广阔,能住的下清贫陋室,听的进呕哑嘲哳。”

    署官在他锐利的目光下站立不安,行馆中的摆设常日都是收起的,只有上官入住才会着人摆上。这其中也大有学问,馆内布置皆要比照入住官员的身份品阶来定,潘郡长有意怠慢,下面的人也就糊弄了事,这行馆中的布置仔细说起,连外头客栈上好的客房都不如。

    其实这些若无人说也就罢了,毕竟外来办事的官员都是临时暂住,吃了亏也只能先忍着。清平唇角微微上翘,道:“是么,看来这馆中布置是入不了公子的眼了。”

    邵洺微微一笑道:“简单些也好,不过要叨扰李大人两日,容我在此地暂歇。”

    清平垂下眼道:“只怕公子食不好,寝不安。”

    邵洺笑意渐淡,只道:“不必大人忧心,此中用具车中皆备,不知这行馆中能否辟出一间房来……”

    仆从将文书呈到署官面前,辰州州府官印加盖闽州州府官印、闽州商行红印,持此文书者可通行两州关隘。署官接了文书查看,白纸上镇海阁的蓝印格外显眼,她顾不得擦去额角的汗,忙躬身行礼道:“原来是邵四公子,方才下官多有失礼,还请恕罪。”

    邵洺连看也不看她,只是紧紧盯着清平,等她答话。

    清平笑了笑,道:“既然邵公子不嫌此处凡简,我自然是无妨的。”

    夜色渐深,轻缓地遮笼了一帘雨幕,廊下木板被水浸泡了数日,人踩上去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清平闻声站在栏杆边向下看去,只见一排仆从手捧木盒穿行而过,邵家财大气粗,连下人身上的料子都是上等的。清平将目光从虚无夜色中收回,有些出神地看着灯火。

    “你在看什么?”

    邵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清平没有回头,手拂过栏杆上的水迹道:“看雨,看灯。”

    说完她转过身去,邵洺手持一盏明净琉璃灯立在门侧,眉目在光中显得份外柔和,两人视线交汇继而错开,邵洺道:“饭菜已经备好,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若是不嫌弃,请一并上来用罢。”

    清平随他进了屋中,邵家的下人已经将房里摆设重新布置,桌上摆着几只盘碟。她二人落座,有仆从送上酒壶,邵洺取来为清平斟酒,清平抬手要避,邵洺看了她一眼道:“果酒而已,不会醉人的。”

    清平便不好再避让,只能看酒盏渐满。盏中酒液翠如碧玉,馥郁芬芳,清平转了转酒盏,道:“邵公子来黔南,是有什么事要办么?”

    邵洺自饮自酌连灌数杯,面上微微泛粉,他将杯子啪的一声按在桌上,道:“怎么,去哪里,还需要和你说个明白?”

    清平失笑着摇摇头,拾筷夹了盘中菜吃,只觉得没什么胃口,吃了些许便放下筷子道:“不过问问罢了,若是不方便回答,也没什么。”

    邵洺又为自己倒了杯酒,道:“我此番来辰州是为了买粮。若不是辰州水患,这季稻应该收成,新米也该运往各州了。闽州现在粮价突飞猛涨,我便出来看看辰州各郡粮仓是否还有余粮。”

    清平嘴唇碰在酒盏边缘,欲饮复停,闻言只是略一点头。

    邵洺看着她的动作,忽地笑了笑,道:“这行馆中连个像样伺候的人都没有,真是委屈李大人了。”

    清平道:“清净些也好,省的吵闹心烦。”

    邵洺垂眼道:“李大人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也开始洁身自好了?”

    清平挪了挪身体,淡淡道:“孤家寡人罢了,哪里有什么家室,邵公子真是语出惊人。”

    邵洺嗤笑道:“叫李大人心惊了?不过随口问问,若是无心,哪里来的心惊。”

    清平沉默片刻,道:“邵公子到底要说什么?”

    邵洺偏过头去,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道:“既然大人并未成亲,那这件事,想来可以与大人商量一下。”

    清平伸手取过那样东西,红缎做封丝滑光洁,隐约可见喜鹊绣纹,相扣处是一枚圆润的珍珠,清平展开一看,竟是封婚书。

    那珍珠正巧落在她手中,与早上茶盏里的有些相似,但却大了许多,且珠光圆融,在手指间粲然生辉。

    清平合上婚书,放在桌上道:“无媒无聘,想来不太适合罢。”

    “媒人可以马上寻,”邵洺轻咳一声道:“聘礼么,随意添几件银器便够了……”

    清平终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邵洺顿时脸红成一片,懊恼不已。两人对着笑了好一会,清平才收了笑,认真道:“邵公子快人快语,多谢你这番美意了。这婚书恕我不能收,因为你们邵家,可是要入赘的呀。”

    邵洺失笑道:“这等推拒之词我真是头一次听闻,你既在朝中做官,便不可能入赘,难道我会不知?自然依照礼法而行。”

    “原来公子是有备而来,”清平颔首,取了那封婚书复看一遍,才道:“果真如此,只是公子为何要急匆匆地成亲呢?”

    邵洺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母亲前月突染恶疾病,族中一时乱作一团,现在全凭几个姐姐打理家业。我是家中幼子,平日里尽得母亲宠爱,她如今卧病在床,唯有一桩心事,那就是望我能寻个好归宿……我向来傲气,瞧不上那些个赶着上门入赘的女子,何况人心难测,谁知道会招来什么心怀鬼胎之徒。”

    清平听罢,手中捏着珍珠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我还能算的上是知根知底的人了。”

    邵洺抬起头,面上绯色渐退,慢慢道:“正是如此,所以请你帮个忙罢了,这婚书,也只是一纸空文,做不得数。”

    “不知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呢?”

    清平将那枚珍珠投入盏中,答道:“好。”

    “邵家的人?”潘秀蔚问道。

    答话之人正是行馆署官,道:“回大人的话,正是。”

    潘秀蔚思量片刻后道:“那琴师,她碰了没?”

    署官低声道:“不曾。”

    潘秀蔚冷哼一声,放下手中小剪,将眼前的兰花转了转,仔细欣赏了一番才道:“也是你们寻来的人,怎想到这般无用,那些伎俩怎地不用上,她李清平难道真是什么圣人再世坐怀不乱?”

    署官不敢接话,潘秀蔚好一通宣泄怒火,而后冷笑连连。瞥了眼署官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好好盯着行馆的动静,别叫姓李的又掀起什么风浪来。”

    署官小心道:“是。”

    待她走后,书房中走出一人来,行礼后道:“大人,那这奏章又该如何写呢?先前是说,若是这李侍中与琴师有染,咱们也好抓住她的把柄,若是她不配合,就向御史台告她一状。但现在换了邵家,好似有些难办了。”

    潘秀蔚一脸嫌恶地甩了甩袖子,道:“不难办,她来黔南是公干,如今却私会商贾。呵呵,扣她一个以权谋私、公私不分的罪名,捅到御史那里,看她要怎办!最好能让朝廷夺了她的差事,换个人来……青庐山一定要定下来,不然难以和那些人交代,毕竟那么多的地,现在还是荒着的。”她压低了声音道:“最好手脚做干净些,别叫人察觉了。李清平一走,朝廷再调人过来也要费不少时间,这时候我再请奏,从辰州州府调了咱们的人过来……”

    第179章 中秋

    长安的夏天短暂如斯, 不过半月暑气便消退殆尽, 随着新月如勾夜露渐凉, 一场小雨过后渐入金秋, 清泉落山石出,金黄漫染层林, 正是赏秋月、观秋菊的好时节。

    而满城尽带黄金甲之际,钟鸣山上犹是一片青绿。松柏掩映太庙, 只见翼角舒展, 屋顶平缓, 琉璃瓦重檐序殿顶,三重白玉台环绕, 显得肃穆非常。

    楚晙在偏殿更衣净手后由礼官引路至大殿, 因今日皇帝来此祭拜先祖,太庙令已将牌位从寝殿、祧庙移入此殿神座安放。享殿里放着历代帝王的牌位,沉香木制成的牌位被香火熏染成沉暗厚重的墨色, 昏暗的烛光中如山岳般威严庄重。

    钟磬声鸣,楚晙持香敬拜, 又一名礼官引着恭王楚旸从偏殿出来, 而后刘甄带着宫人庙官退出殿中。

    楚旸在她身侧持香敬拜, 楚晙将香cha|进香台里道:“不知皇姐可还记得前年的这个时候,母皇还领着一众姐妹来太庙祭拜先祖。”

    楚旸身形微僵,随即恢复正常,附身拜道:“回陛下,臣记得。”

    楚晙微微一笑, 好似没有看见,继续说道:“每逢中秋,母皇便连关也不闭,修行也不修了,还在清凉殿设宴……那时候大姐二姐都在,也算是合家团聚,应了这中秋之景。皇姐,你说是不是?”

    楚旸交握的双手骨节隐隐发白,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她垂下头去,低声道:“是。”

    楚晙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人,她自然是故意这么说的。

    众所周知,楚旸生父不过一宫侍,位份低微,为罪官之后。恰逢先帝大宴群臣醉饮归来,偶得宠幸暗结凤裔,诞下皇三女。时值卫贵君始入宫来,宠冠后宫。先帝甚厌此君,道卑贱小人以凤裔谋宠,不配入宗室玉牒,连后宫的位份都不曾赏下。皇三女楚旸亦遭先帝排斥,成年后离宫开府,也只得了个郡王品衔。

    楚晙看了她一会,才旋身跪在蒲团上,闭目道:“近景思情,如今又是中秋,却只剩朕与皇姐二人了。朕记得母皇有句话说,人各有命,是强求不来的,这才有高低贵贱之分,如今想来,的确不是没有道理。”

    清冷寡淡的香气逐渐笼罩殿中,太庙中所燃的香为寒檀香所制,有驱蛇虫之效。这珍贵的香料千金难求,由闽州进贡,内务府扣除些许另作他用,剩下的专供太庙使用。

    不知为何,楚旸却觉得这香气有些太过浓郁,胸口发闷,人似乎陷进一团白雾中,头昏沉地厉害。她微微抬头,神座上的牌位好像即将要向她倒来,烛火在她眼前摇晃,牵扯出长长的光带,一切仿佛都在旋转……

    烛火明灭,丹炉中溢出雪白的烟气,从半空中极缓极慢地向下沉去,不容她仔细分辨这是哪里,身体仿佛有意识般跪倒在地,额头重重与冰冷地砖相触的一瞬,与地砖上充满恨意的眼眸撞上。

    啊,原来是……那日。

    她是最后一个离宫开府的皇女,临行前需照礼制前往玉霄宫母皇拜别,时值女帝正闭关修炼,她便在宫门外跪了一天。直到深夜,才有宫女来请她进去,说陛下愿意见她了。

    如履覆冰的宫廷生活终将迎来结束,她跪在烟雾缭绕的大殿中,听着御座上的人幽幽道:“要开府了,外头不比宫中,你要持节守身,不得率性而为。”

    她恭声答了,女帝似乎松了口气,大约是不愿再说什么的意思。只是她此时尚有些天真,鼓起勇气向女帝请求,开府的时候能否将生父一同接出宫外侍奉。

    等待她的是雷霆震怒,女帝咆哮道:“这等j,i,an诈无耻的小人,你竟然还这般记挂在心!他身份低贱,伺机引诱朕,妄图挟持皇女以谋恩宠,简直就是下作至极!你若是将他视作生父,那便是昏了头了,定是受了这贱婢的蛊惑!”

    她当即在这狂风暴雨般的咒骂中懵住了,而后听见女帝y冷嘶哑地道:“来人!传旨下去,区区宫侍竟cha手教养皇女之事,杖责……杖责八十!”

    于是她的父亲还沉浸在女儿即将离宫开府的喜悦中,未曾料想,当夜便在这后宫中断送了性命。

    那天晚上明明是夏夜,却胜过数载深冬里最冷的寒。

    这寒气深入骨缝,将她的全身寸寸冻住,也把往事中的那抹红冻结在其中。生父的面容已经有些模糊,而恨意,从未有一日停歇,却逾渐清晰。

    楚旸重重倒地,思绪清醒了些许,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不妙,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向一旁歪倒。

    怎么会这样,不,不该是这样的!

    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如论如何都无法开口说出一个字。

    赤色袍子从她面前掠过,金丝浮动流转,隐约是只凤鸟的形状,那是她所难以企及的、曾无比畏惧憎恨的颜色。但如今,依然要匍伏于地。她开始渐渐失去知觉,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楚晙模糊的身影。

    即便是此刻,楚旸依然能感受到一道漠然的目光逡巡在自己脸上。那人站在她身边,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踩过她的衣袍,将她的自尊慢慢碾碎。

    “上阳瓷,寒檀香。”楚晙眼眸中映着烛火,幽暗深邃,她低声道:“皇姐,朕等你们很久了。”

    楚旸睁开眼,一时不知自己在何处,她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被束缚住了手脚,连动也不能。

    突然有人说话:“二姐曾在此地呆了半年,就是在你现在躺的这张床上,后来她疯了,彻底疯了。”

    楚旸用力挣扎了一番,而后向身侧看去,楚晙正坐在圆桌旁,竟是对她笑了笑。

    楚旸声音沙哑道:“何若至此,若是要杀就杀。”说罢闭紧眼睛,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楚晙掀了掀眼皮道:“皇姐是孤家寡人,既无家室拖累,也无亲属所扰,的确是一身轻松。”

    楚旸不屑地笑笑,侧过脸去。

    楚晙叹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不过是夺爵抄家。但你父亲的牌位焉能继续在宫中敬受香火吗?”

    楚旸倏然转过头来,紧紧盯着她道:“我生父的牌位,你要是敢动,我定要与你不死不休!”

    楚晙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说这件事本是想激一激楚旸,没想到正中下怀,便接着道:“你与朕不死不休做什么,按照你们的计划,朕在太庙祭祖时突然晕倒,消息传遍朝中,正好应了近月猖獗的传言——‘德不配位,弑亲屠戮,实非天命所归’。”

    楚旸缓缓道:“既然你已经都知道了,还留着我做什么?”

    楚晙道:“也不知想出这个计谋的人是谁,此人想必自负绝顶聪明,才会想出在那批上阳瓷中下毒,这瓷器初时好似没什么,用的次数多了,毒素便渐渐入体,再配合这寒檀香,恰好做成朕在太庙祭祖时遭先祖责罚晕倒的假象。”

    楚旸闻言皱眉,刚想说话,却听楚晙慢慢道:“不过话说回来,皇姐定然是不知这件事的罢,不然这批上阳瓷,怎么会经由你手呢?”

    楚旸虽一时被恨意蒙蔽了眼,但至少还算聪明,当即想通了这其中关窍。

    楚晙见她神色变幻,颔首道:“不错,朕若是出事,必要彻查宫中内外,到时候皇姐送上来的瓷器自然会被人发现有问题,她们没打算叫你活着,与虎谋皮,皇姐理应明白这个道理。”

    “而皇姐此时身负逆谋下毒的罪名,想来不用多久便会做了刀下冤魂。此罪连坐,你生父牌位自然要被撤下销毁,这是必然之事。”

    楚旸抬眼道:“陛下说了这么多,臣已经明白您的意思了。这罪责犹在,臣不敢妄图避罪,只求待此事了结后,陛下杀也好抄家也罢,请许罪臣将生父坟茔迁出,将他的名字从先帝后君中划去,仅此而已。”

    楚晙有些了悟,再颔首道:“你为何要遮掩朝觐时古里国师之死一事,这也是她们要求你做的事?”

    楚旸愣了愣,自嘲道:“原本陛下那时候就已经发觉了?是,的确有人叫臣去拖延些时间,但臣也不知为何,只是照着做了。”

    正是她的动作引起了原随的注意,才令楚晙渐生疑窦,楚晙唤来宫人为她解开束缚,道:“如此,这事先放一边,还要劳烦皇姐将这戏继续唱下去。”

    “当——”

    悠长深沉的钟声响起,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打破了长安宁静的夜晚。

    此时清凉殿中灯火璀璨,被急召而来的顾命大臣们在殿外着急的等候。

    距离皇帝前往太庙祭祀先祖时突然发病晕倒一事已经过了四日,无论太医如何诊治,她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宫中本想隐瞒,但无法遮掩皇帝缺了早朝这个事实。如今已经隐瞒不住了,只能按照以往的规矩召集大臣,做最坏的打算。

    “……是,刘尚女,陛下离宫那日,奴婢们看着缸里的鱼不如以往活泼,便想着将水换一换……却不曾想这鱼不知为何就死了,连这缸中的莲叶也枯了,奴婢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刘甄看着面前磕头答话的宫女道:“那为何这缸也裂了呢?”

    那宫女哭着道:“奴婢们并未动这白缸!谁也不知它怎么就突然……突然裂了!”

    刘甄缓缓吐了口气,随意一扫,就能看见宫人们闪躲的眼神。

    其实裂的不单单只是这口缸,这批新送入宫里的上阳瓷,一夕间,竟全部破裂了。

    如初雪般洁白的新瓷上出现了灰色的裂痕,更有甚者直接对半裂开,好像无形中被什么东西给劈开。光亮簇新的釉面映着满殿灯火,在裂口处凝成一道清浅光弧。

    宫墙已经挡不住那些流传在长安数月的传言,借着这些破碎的上阳瓷,它们在宫人们惊恐的眼光中徘徊,由欲张微颤的口舌轻轻吐出,从一个人的耳边转到另一个人的嘴里。

    刘甄指尖狠狠一攥,低声喝道:“将那日在殿中当值的宫人全部看管起来,剩下的人管好自己的嘴,当心祸从口出,枉送了性命!”

    水榭里笼着轻纱,台上伶人水袖一摆,朱口微张,唱道:“江水去悠悠,莫待这春|光好景将散,心事负做空谈……”

    台下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女人,正合着拍子轻声哼,她身侧坐着内阁次辅沈明山,正慢悠悠地喝着茶。

    管事穿过众仆从在她面前跪下,奉上一封书信:“大人,信来了。”

    眯了眯眼睛,连看也不看,只道:“哦,信来了,是哪里的信呢?”

    管事答道:“是恭王殿下派人送来的信。”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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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44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