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45
侬本多情 作者: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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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本多情 作者:浮图
都有一个金戈铁马的战场梦,渴望生命与生命的直接撞击,又惨烈又壮丽。
护士进来的时候,谢明玉半趴在谢暄身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听到有人进来,便住了嘴,懒洋洋地直起身,看护士给谢暄量体温――
护士已工作将近七年,一直在这层豪华病房工作,对人对事已非常有经验,这回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这话没得到任何回应,谢明玉意兴阑珊地翘起腿撑着床,慢慢地晃着,将头转到了一边,谢暄更是神色如常,好像压根没听到似的,这让护士非常尴尬,只得加快手上的工作,待她将要出门时,谢暄开口了,“下午我要出去一趟,明天早上回来。”
护士条件反射地要请示医生,但看谢暄的表情又将话咽下了,“我会跟王医生讲。”
护士出去后,谢明玉就转过头问:“你要去哪儿?”
谢暄说:“我想去看看我奶奶。”停了停,他问:“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
谢明玉难得有些扭捏,“我怕她不高兴见我――”
欧阳老太太一辈子要强,一辈子追求完美,然而谢暄的奶奶的存在却在宣告她人生的不完美,那是她心里面永远去不掉的疙瘩,尽管谢老爷子其实与谢暄奶奶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谢暄奶奶也远远避开了他们一家人,摆出一副撇清关系无意相争的样子,但欧阳老太太心里头终归没法平坦,也使得她一直都无法真正喜欢谢暄。
掉转下角色,谢明玉觉得谢暄的奶奶也不会高兴见到他。
谢暄却说:“不会。”
他都不知道谢暄哪来这样的笃定,但他心里却没来由地高兴。
谢暄眼睛已经不太好,谢明玉开车,他在旁边给他指路。到汇文路128号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半,还是那三间白墙青瓦的平房,无甚华美装饰,在一众簇新华丽的别墅洋房间显得尤其朴素。
保姆在做饭,老人的坐在屋檐下的一张小方桌旁,戴着老花眼镜用剪刀在一张红纸上剪出精美的花纹,这是要糊在念过经的佛套上的,谢暄从前还见过老太太用笔在黄色佛套上画龙、凤、虎、莲花……并不需要临摹,装裱好的佛经,图案精美金光闪闪华美至极。他不信佛,但觉得老人对此有个寄托,却也是好的。
谢暄叫了一声,“奶奶。”
老人抬起头来,老花眼镜滑到鼻端,看起来有些滑稽――这么些年,她似乎还是这个样子,身子硬朗,无病无痛,虽老了点,头发有些白了,但其余的还是乌黑,看起来并不太好相处――
老人认出谢暄,摘下眼镜,站起来,“呀,这时候过来,吃了没?”
她还不知道谢暄要做手术,是谢暄嘱咐不要告诉她的。
谢暄摇头,拉过谢明玉,说:“奶奶,这是明玉。”
谢明玉一向擅长与老人相处,这会儿也不知怎么竟有些局促害羞,跟着谢暄叫了一声。
老人点点头,无悲无喜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知道明玉的身份,只是说:“进来吧。”
她从卧室的五斗橱上拿出两个塑料袋装的零食,是别人送来的结缘果,里面有几个快失去水分的荸荠、香糕、劣质的果冻、干瘪的橘子,几颗水果硬糖,她将他们放在桌上,说:“吃不吃?”
她还将他们当做小孩,就像曾经每次谢暄过来看她一样,都会得到她去念佛得来的几样小零嘴,那都是她藏起来的,好像专门为着等谢暄或者谢亚来似的,这些零食都是很廉价的,一般的孩子都已不屑吃。她自己一生节俭,舍不得多花一点钱,但她说这些东西都是在佛前供过的――
谢暄拿了荸荠塞到谢明玉手里,自己拿了那只桔子。老人问:“够了吗?再拿点――”谢暄于是拿了两颗糖,说,“够了――”
院角的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碧绿的仙人掌上是朵朵娇艳硕大花朵,红的火红,黄的明黄,十分抢眼,谢暄就站在一边,慢慢地剥着干瘪的橘子皮,一边看着那些花,谢明玉手里拿着两只干瘪的荸荠有些无措,难为他脸上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
谢暄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不想吃就别吃了,没关系。”他说着,将一瓣没什么水分的桔瓣塞到自己嘴里,慢慢地咀嚼着。谢明玉沉默了一会儿,将荸荠放到嘴边――其实也不是想象中那样难吃,谢明玉坐到花坛沿上,慢慢地啃着,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谢暄说:“以前每回来这里,都不自在。觉得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个亲人在身边,实在可怜,又不晓得怎样表达,她也不是和蔼的人,对我不亲热,所以总恨不得赶紧回去,等坐上车却又后悔,觉得自己太自私――”
谢明玉没吭声,知道谢暄没有讲完,果然又听他说:“现在却觉得她这样也挺好,没有得到过,便也不惧失去的苦痛,这么些年,我看她都没有什么变化,大约是心思少生活规律的缘故――”
他已经将一个桔子吃完,将桔子皮放到仙人掌下,又伸手轻轻碰了碰黄色的花朵,“我现在老是想起外婆说的一句话――凡事呐,不能太尽,否则缘分就早尽。”
谢明玉伸着两条腿,低着头捏着荸荠的蒂玩,说:“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谢暄久久没说话,然后才轻轻叹了口气,“再等等吧。”
谢明玉便不再提起。
中午吃饭,饭桌上的菜乏善可陈,平日只有老人和保姆两人,老人又吃素,本来还想去临时买些熟食,谢暄阻止过后便就作罢了。饭桌上一碗煮得很烂的白菜,大海碗里是老人自己做的素酱,只一点点就极下饭,做好一大碗能吃一星期,一碗苋菜梗,苋菜梗也是自己腌制的,要吃的时候从后门的坛子里取一些放在碗里置于饭锅上蒸,一碗盐烤土豆,清蒸的风鸭肉是桌上唯一的荤菜,土豆和风鸭都是因为谢暄的到来临时加上去的。
这些东西,谢暄是习惯的,只是谢明玉娇生惯养,那苋菜梗连见都未见过,米是本地早稻米,虽好消化却粗糙得很,实在有些食不下咽。谢暄吃完,他的饭碗里还有大半碗饭,表情动作优雅到完美无缺,终归无法逃过谢暄的眼。谢暄不动声色地拿过他的碗,低头吃完他剩在碗里的饭,谢明玉躁得脸上简直要滴血,用眼角去看老人的脸色,老人却像根本没看见,他小声对谢暄说,带着恶狠狠的味道,“我自己会吃。”
因为这事儿,谢明玉心里怀了恨。两人告别老人,车停在离在转角,谢明玉一坐上驾驶座,不等谢暄车子就飞一样冲出去,转眼没了影。谢暄愣了下,苦笑一下,却并不生气――围墙边有几块石头,他就干脆坐下来,从墙里头伸出来夹竹桃的枝条,桃红的花朵开得纷呈,鼻端都是浓郁的香气――
果然没等多久,谢明玉又开着车子回来了,插着腰站在巷口看着一脸闲适的谢暄。
谢暄抬头向他望去,虚起眼睛,说:“明玉,你走近一点,我看不清你了。”
就这一句话,让谢明玉的心瞬间酸软,几乎没掉下眼泪来――他不知道原来谢暄的视力已坏成这样――但脸上还要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走到他跟前,抓住他伸到自己面前的手。
谢暄借着谢明玉的臂力,从石头上站起来,下一秒却将他拉近,突如其来地衔住了他的双唇。谢明玉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要后退,却踩到脚下的小石子,身子失去平衡,谢暄扶了他一把,他勉强专注,背撞在后面的围墙上――
谢暄的唇追过去,又在他的唇畔亲了下,干净清爽得像四月天。
谢明玉干脆懒懒地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了墙壁,两只手就放在身体两侧,手指轻弹着,像弹奏从夹竹桃花影间落下的细碎阳光,他仰着脖子看着谢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湖水,映照着蓝的天,白的云。谢暄又过去吻他,并不深入,只是反复轻啄着,你进我退,黏一会儿分开,对视,然后四片嘴唇又碰在一起,像两个青涩的情窦初开的中学生,背着大人偷偷接吻。
小巷寂静,光影斑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狗吠。
谢暄说:“我只是想让奶奶看看你。”
谢明玉说:“我知道。”
114、归途
手术定在六月份,在手术前一天,谢暄却带谢明玉去美丽岛。两人坐渡轮,白色浪花在他们身侧连绵不绝,有水珠溅在他们的手臂上、面上。谢明玉说:“我听肖焚说你驳回了建跨海大桥的提案,他为此气得几日睡不着。”
谢暄淡淡地说:“跨海大桥一建,两地往来自然便利,极有利于商业、旅游业的发展,一时看来确实暴利丰厚,但时间一长,恐怕又是一个大同小异的旅游景区,若单单只想做一个赚钱的项目,当初又何必非选择美丽岛?选她,看中的也不过是她的孤悬海外,美丽贞静,世外桃源。要做便做品牌,若百年之后,美丽岛成为各国建筑、艺术、文化的集大成者,成为名副其实的海上花园,大约我的梦才算真正实现。异想天开么?确实有点吧。”
当初美丽岛的初期建设并不顺利,大量资金耗进去却看不见回报,董事会里便有些动摇,反对谢暄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也有人建议立刻撤回美丽岛的资金,这样损失还可在承受之内,是谢暄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甚至加大投入的资金力度。
现在第一期工程已完成,三十六套风格各异独一无二的顶尖别墅几乎以天价销售给政经界名流,整个芜和一时哗然,媒体纷纷称赞谢暄的英明睿智先见之明,似乎全忘了当初的冷眼嘲讽。
美丽岛已不是当初荒蛮的模样,一上岛,满眼所见的是一棵棵粗壮高大的山樱,张开枝繁叶茂的擎盖,空气中都是好闻的海水鱼汁液交融的味道,树下星星点点乱开的野花,像打翻了颜料桶似的,于是金黄、玫红的颜料泼溅得到处都是。这些山樱都是从别处移植来的,品种并不相同,有从乡下寻来的,也有在山间偶然发现的,大多已有上百年历史,若到四月份,想象一场繁花堆雪的盛宴,该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寂美。木栏椅上留有昨夜雨水留下的深褐色水渍和被雨打落的叶子,野趣横生――
每隔一段距离,都有路灯,那路灯也是精心设计,与周围的自然环境浑然一体,若是晚上,暖黄的灯光映照出灯罩上简素的花纹,又用朦胧的灯光圈出一方恍惚如梦的暧昧之地,最好白天再落点雨,脚上的路潮湿发亮,一颗浮躁的心便慢慢沉淀――
谢暄说:“这些都是请日本的设计师做的,日本人做不来大场面,于这些小东西最是精细拿手,他们骨子里就有一种物哀情结,单看这些路灯的灯罩,每一面都是不同的花纹,樱花、鸟、字……都是纯手绘,细腻得简直无以复加,像是透过一个濒死之人的眼睛,充满由衷的眷恋与伤感,伤感却不多愁――”
谢明玉不由自主地用目光追逐身边这个男人,他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随意地指点给他看,身姿挺拔,姿势淡定从容,脸上依旧很少笑,但内心浩瀚如海洋,滚滚红尘中,比起自己的骄狂,他始终都是不张不扬的,不必刀光剑影,便气度自生,使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跟随他,注视他――
两人沿着山间小路而上,那些小路四通八达,时宽时窄,阳光在这里捉迷藏,鸟声啁啾,野猫伏在在树枝上好奇地目送着他们,脚边草木葱茏,间或有野生的栀子花开出洁白瓷实的花朵,谢暄摘了一朵,转身递给谢明玉,谢明玉拿在手里嗅了嗅,一股清甜浓郁的香气。
最终他们停留在一个园子前,比起美丽岛其他建筑的华美精细,它朴素得过分,园门前单单“静园”两字,浑厚朴拙,不见一丝烟火气,谢明玉认出这是谢暄的手笔――谢暄说:“小时候偶然得以观摩弘一的墨宝,倾心不已,暗自模仿,后来被书法老师察觉,说那是人生熄了火气的造化,你这样的年纪,是学不来的。虽然这样说,到底是不死心――”
他推开院门走进去,里面是一栋红砖洋房,有檐廊,那红砖都好像是经过烽火年代的淬炼,露台上落了叶子、雨水,墙角慢慢开始滋生绿茸茸的青苔,这楼带着六分往昔故园的教养和四分西洋文化的陶铸。院子极大,有两棵高大的山樱,一棵玉兰,一棵石榴。谢明玉慢慢绕到后院,后院有一棵巨大的榕树,独木成林,蔚为壮观,在它其下,几乎照见不见阳光――
谢暄说:“当初就是因为这棵榕树,才决定在这里建一个园。”
房子里面还是空的,只铺了地板,踩在上面能听到脚步的回声,谢暄领着谢明玉上楼,洋房是两层的,上面还有一个阁楼,斜斜的屋顶上开着天窗,阳光就透过玻璃窗中斜斜地射入,在地面上形成干净暖黄的光斑――
“农村的房子大多有阁楼,不过都用来放杂物,一上去就一股沉闷凝滞的味道,手碰到哪里都是厚厚的灰尘,小孩喜欢在那里捉迷藏。我小时候就特别羡慕有阁楼的房子,倒不是为了捉迷藏,而是觉得晚上能躺着看星星睡觉,但外婆说阁楼上又热又闷,是住不了人的。”
谢暄抬头眯着眼睛看天窗,说:“不晓得这里能不能看得到星星――”
谢明玉紧挨到他伸手,将手伸进他的衬衣里面,谢暄转过头吻他――他们很自然地在地板上做、爱,阳光大面积的暴晒在他们赤、裸的肌肤上,上面细密的汗珠亮晶晶的,随着剧烈地喘息滑落,滴在地板上――
做、爱之后,他们赤条条地平躺在地上,让阳光将他们打开的身体一览无余。
谢暄懒洋洋的,几乎要睡过去,脑子里不知怎的想起曾经读到过的一句话――那是弘一的绝笔遗谒――“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那时年少,读弘一生平,当真心旌摇曳――这个人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名士;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人的一生怎么能这样完满――
现在呢,他的心里重新浮现那句话,他在心里面默默地念了一句――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谢暄手术,谢明玉没有陪在医院。那天黄昏,何林赶来静园接谢暄回医院,两人走下楼,谢明玉送谢暄到门口,忽然说:“谢暄,我爱你。”
那时霞光通红,整个美丽岛都笼在一层梦幻的薄纱中,怎么看都是一个平常的夏日黄昏,他就闲闲地靠在院门上,看着已经拾级而下的谢暄开口,脸上一副平常的样子,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何林的心震了一下,拼命地想要将那句要人命的话逐出耳朵,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努力缩小存在感。
谢暄回头,看着落日余晖中的男子,看了很长时间,才又转过头,慢慢地走下去――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出来时医生衣服精疲力尽的样子,但还是对焦急地等在手术室外面的亲属欣慰地点了点头,一时间,韩若英喜极而泣。
谢暄醒来是第二天了,谢明玉就敲着脚在他床边咔嚓咔嚓地啃苹果,并且很鄙夷地对他说:“谢暄,我告诉你,你那个阁楼一颗星都看不见,我喂了一夜蚊子。”
九月份的时候,谢暄终于决定去看望周南生,谢明玉陪他。他联系孙兰烨,约好在汽车站碰头。
他已有十几年未见孙兰烨,不确定是否能够一眼认出她,将车子停好,他们走进候车大厅,在一排排着装各异的旅客中,他一眼看见一个高挑的女人,将一件男士衬衫扎进一条及踝的波西米亚的长裙中,脚上是一双板鞋,因为长久未染色而干枯发黄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低着头,在给自己点烟――
不知怎么,谢暄就知道那是孙兰烨,他叫:“兰烨――”
那个女人叼着烟抬起头来,黑鸦鸦的眉毛下是一双形状姣好的眼睛,那两颗玻璃珠子似的眼睛一瞬间便与年幼时那个骄傲美丽如同白天鹅的女孩子重合――
她拿下嘴里的烟,微笑起来,“谢暄。”语气平静而笃定,然后他又看到谢暄身边的谢明玉,微点了下头,她一定也记得谢明玉,那样一个浓墨重彩的人不可能轻易被人忘记。
地方很远,他们要乘大约三小时的大巴到一个叫新堤的地方,然后换乘当地的中巴,一直坐到终点站,一个叫小桥的村寨,接着可以雇当地的三轮车夫送他们到三潭坳,最后一段路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得靠他们自己走――
孙兰烨说:“我都不晓得他是怎么找到那个地方的,实在太偏僻――”
谢暄一路都很沉默,没有讲话的欲望,孙兰烨已去过一次,这次是专门陪谢暄去的,她的话也极少,偶尔会讲起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的情况,有时候会有只言片语涉及到周南生,谢暄只是点头――
路途遥远,大巴上播放着一部成龙早期的电影,谢明玉靠在他的肩头睡觉。
因为做手术,谢暄的头发全剃掉了,现在只留了板寸,与谢明玉像是一对兄弟。孙兰烨与他们隔着走道而坐,幽深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了停,转开了,也不晓得是不是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
到新堤换车,在乡间公路颠簸将近一小时,终于到达小桥,一眼望去,已是无垠的稻田,稻田的水干涸了,沉甸甸的谷穗压弯了稻子,青黄一片,鼻端都是乡下特有的味道,孙兰烨在与当地的三轮车夫讲价,一连讲了好几家,才有人愿意带他们去三潭坳,直到谢暄他们上车,车夫还在试图用本地话告诉他们,那个地方有多偏,他回来就得是空车,根本值不出劳力――
只是他的话没得来三个人的回应。
车夫将装在车上的电瓶开起来,车子便发出巨大的轰鸣,震颤着朝前飞去,整段路程,旅客的屁股几乎就没安稳地挨在座位上――
在一座山的路口,车夫再不肯前进,谢暄他们只好下来,付了车子,那电动三轮车便头也不回地飞颤着远去了。孙兰烨苦笑,“这里人就这样,脾气比出钱的大,上次我来也遇到这样的情况,是欺生客――”
他们朝里面走去,路况比想象中还要差,但孙兰烨脚步轻便,并不像一般的女子,偶尔回头还要关照谢暄和谢明玉,“这里的路一年到头也很少有人走,山里天气变化大,上次我来就遇上暴雨,浑身淋透,冻得牙齿直打架――”
她在前面带路,偶尔扒开横在路上的树枝和石块,谢暄抬头看见孙兰烨并不强壮的脊背,想象这个女孩子是经过怎样淬炼,才变得这样清醒独立,似乎有一股内心的力量在召唤她。
大约走了三十分钟,他们听到潺潺的水声,孙兰烨讲:“快了,那是个河谷,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桃花谷,过桃花谷的另一座山,里面有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地――”
她说着,却并不往河谷那边走,依旧沿着原路上山,大约又是半个小时,他们到达目的地――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章结束,哦耶!
感谢淡看风云和暴风雨童鞋的地雷!
115、魂归故里
燃灯寺――一个不像寺院的寺院,它太小,看起来更像一个山里人家的院落,院子里开辟着一个菜园,种着土豆、番茄,想来这里的香火绝不会旺盛,寺里的和尚都需自给自足――来之前,孙兰烨就交代过他们,不要直接给钱,那些山里的僧人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参禅,一般一月只下一次山,采购必须的生活用品,有时候他们的家人也会千里迢迢地过来看他们,送来东西,如果给予他们一些生活必需品,比如盐、米、香烛、僧衣,那比钱更有用。
这里的生活与谢暄他们的截然不同,他们对物质条件似乎并不在乎,更关注内心的世界。寺里的僧人只剩三人,听说另有一个已年届七十的老和尚在离这边大约十几里地的深山一个洞穴里参禅,那个地方非常难找,并且路途凶险。
孙兰烨将他们带来的东西分送给他们,一个和尚带谢暄去看周南生住过的地方――他们相信缘分,认为所有能到达这个地方的人一定是前生有约,他们慷慨地给与一个身患重病的孤独男人一块洁净的将息之地。
房子很简陋,但一面墙壁上却有一幅飞天的壁画,颜料虽已剥落褪色,但依然可见当初的斑斓。听和尚说,以前有个画家偶然寻到这里,在这个房间大约住了两个月,走的时候留下这幅壁画。除此以外,房间干净得过分,这种干净,是指谢暄辨别不出任何周南生在这里生活过的迹象――
厨房在大殿后面,是用芦棚搭起来的一个简易棚屋。每天僧人做早课的时候,周南生就在那里煎药,他很少与这里的僧人交谈,并不去刻意融入,有时候会借寺里的经书看。他显得很安静,很淡然,根本看不出是一个身患绝症的人。
他走出屋子,外面强大的秋阳让他产生眩晕,他看见孙兰烨对一个僧人举起手,指向他的方向,然后那个僧人朝他走来,手里拿着一个铁皮盒。
谢暄有些木然地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盒子,看见僧人双手合十,脸上的表情不悲不喜,冲淡通达,转身往殿里面走去,宽大的衣袖甩出洒然的姿态。
他低头看手中的东西,是个老式的饼干盒,已经锈迹斑斑,他觉得有些眼熟,终于记起那是小时他与周南生玩藏宝游戏,这是周南生的宝盒,里面藏着当初认为对自己最为重要的东西,他们相约互不偷看,等长大以后再起出来交换,后来却忘记了。他记得自己将东西藏在村里戏台下的一堆烂木材之间。
“我总觉得你一定会来看他,所以把这个东西留给你。”孙兰烨走近他,说,“他几乎没留下什么东西。”然后她指着院子里的一棵树说,“他在那里,这里的僧人把他的骨灰撒在那棵苦楝树下――”
谢暄抬起头望去,那是一棵巨大的树,羽状的叶子,庞大的树冠撑开浓荫,树上结着许多青色的卵果,饱满的汁液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谢暄慢慢地走到树下,仰头看满树的果实,然后慢慢坐下来,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饼干盒的盒盖掀开,里面的东西并不多――几颗精挑细选出来的弹珠;一套《水浒》一百单八将的旧卡片;一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航模照片;一张参加全省篮球校级联赛决赛的团体照,照片中的周南生穿着白底红边的篮球服,皮肤微黑,被汗水浸润的头发短短地竖着,与他的队友搭着肩膀,笑得灿烂;一个平安符,正是谢暄给他的,却最终还是没保他的平安;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张泛旧的照片――照片中的谢暄是少年模样,穿着雪白的衬衫,挂着鲜红的红领巾,背景是他们小学教学楼前的那座假山,谢暄记得,那时他刚被评为市级三好学生,老师帮他拍的照,照片作为资料送到上面评选省级三好。洗的时候,老师特意多洗了一张送给他,他将照片拿给外婆看,外婆就将照片压在她的梳妆柜的玻璃下――是什么时候到了周南生的手里呢?
他闭上眼睛,好像看见周南生跨进院门,他原本没打算这样偷偷摸摸,只是保姆在厨房做饭,屋子里面没有人,他像小时候那样悄无声息地潜上了楼,他当然没有找到谢暄,但他看见了谢暄的外婆,就坐在她自己的卧室里,电视机开着,她好像在认真地看着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周南生叫:“阿婆――”
外婆没有听到,眼睛依旧认真执着地盯着电视机。
周南生走到老人身边,弯下腰加大声音,“阿婆,你好不好?”
老人终于迟钝地注意到这个人,但眼里透着陌生与防备。
“我是南生啊,你不认得了?”
“不好意思,请问你哪位?”老人眼里透着困惑。
周南生轻轻握住老人已有了斑点的手,说:“阿婆,我是南生,我来看看你,你好不好?”
老人缓慢地露出微笑,“好。”
临走的时候,他看见梳妆台的玻璃下的照片,悄悄地将其中一张拿走,老人又恢复呆滞的表情,保姆还在厨房做饭,他无声地退出。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来过,也没有注意到梳妆台的玻璃下少了一张照片――那原本就不是重要的东西――
谢明玉站在廊下远远地看着他,孙兰烨站在他旁边,低头抽烟。谢明玉看她一眼,说:“你变化挺大。”
孙兰烨笑,“你也一样。”她顿了顿,说,“你同谢暄……”她没说下去了,但未尽的话中却透露出对一切都洞若观火。
谢明玉挑了挑眉,毫不扭捏地说:“这算是作家的敏锐吗?”
孙兰烨摇头,“只是我知道以谢暄那样的性格,如果你们仅仅是堂兄弟或者朋友,他绝不会带你来――”
谢明玉习惯性地要嘲讽,“你倒是对谢暄了解!”
孙兰烨却并不生气,他看着远处的谢暄,淡淡地说:“你知道吗?人的行为都是被自己的记忆影响的。我们总是以为当自己长大,足够强大以后能够面对一切,对抗一切。但其实我们童年的阴影,不管好的坏的,一直都笼罩着我们,决定着我们的行为模式――”
谢明玉想说,你知道不知道陆眠一直在等你――但他想了想,还是把这话咽下了――陆眠执着的,也许已经不仅仅是孙兰烨,更多的是曾经那份年少轻狂的爱情,还有那个悔恨、痴情、忧郁、禁欲,向一生唯一爱情献祭的自己。就像那个爱上水中倒影的水仙少年。谢明玉实在无法断言若两人重逢冰释前嫌是否真能走到最后?
不管怎样,那是陆眠与孙兰烨之间的事。
他看到谢暄在点烟,他走过去。谢暄抬头看他一眼,有些颤抖地说:“明玉,我很矛盾,我不知道该不该带他回周塘――这里很好,很安静,没那么多是是非非纷纷扰扰,我听说他最后那些日子里一直很平静,心安――”
谢明玉坐下来,将手覆盖在他冰凉的手上。谢暄深深地吸了口烟,艰难地说:“这么些年,我知道他四处漂泊,没有安全感。我是个自私的人,他小时就父亲过世,母亲改嫁――他其实一直渴望有个自己的家,也喜欢小孩,如果不是我,他一定早就结婚生子,会过得安安稳稳――”他说不下去,谢明玉抓着他的手,好像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走的时候,谢暄用布包了苦楝树下的一掊土带回去。在新堤,孙兰烨与他们分手,临走送了谢暄一本书,书名叫《青梅竹马》,是一部中短篇的小说集,作者叫幼安,是孙兰烨的笔名。
谢暄回了趟周塘,听一个道士的建议,将土洒到那条环绕着周塘缓缓流动的那条宽阔的河里,边洒,边在心里面唤――
南生,街头巷尾回来吧!
南生,天涯海角回来吧!
南生,千山万水回来吧!
那天晚上,他就着床头灯的灯光,读幼安的《青梅竹马》,谢明玉在他身边已经睡熟了。幼安在《青梅竹马》的最后写道:
“木槿走的时候,是金黄的稻穗收割的时节,小哑巴泱泱举着那只巨大的用宣纸糊的风筝在田埂上飞跑。田里劳作的人抬头看看那个纤瘦的人影儿,善意地笑笑,摇头说;‘这小哑巴,又在疯了。’当时,阳光倾盆,风筝上那些花呀,草呀,鸟呀,好像都活了起来,他们似乎知道他们的主人将丢下他们一去不回――
木槿上车的时候,抬头看看天,碧空如洗,一丝云也没有,当然,也没有那只风筝。”
谢暄合上书本,熄灯,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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