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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渡厄 作者:杨溯
    ——(70)
    穆知深喘着粗气,用表皮融化的手掌拄着刀,支起上身。
    恶鬼借用穆夫人的肉身阴险微笑,拔刀啊,孩子。原本我选中的是你,你阿母为了你救你不惜用自己做交换。你当真能亲手杀了一个如此伟大的母亲么?
    穆知深爬起来的动作停滞了,像一具雕塑一般静止在那里。鬼侍们满心焦急,拔刀护在穆知深身前。穆知深低垂着头,怔怔地,看鲜血嘀哒哒打在地上,洇成鲜艳的血花。
    过了太久了,十二岁就离开了家,从前的记忆像被覆盖在磨花了的玻璃后面,一点点变的模糊。原来是这样么?阿母不是走火入魔,而是以自己为代价救了他。
    恶鬼完全操控了穆夫人,高大魁梧的鬼影立在她身后,她像一只小而脆弱的提线木偶。鬼侍们咬牙,想打又怕伤到穆夫人。寂静中,他们听见刀刃滑出刀鞘的声音。大家回头,看见那立在阴影中的男人默默拔出了刀。刀刃如明亮的溪水,从漆黑的刀鞘里潺潺泄出。
    刀身映照他铁灰色的双眸,那里面沉淀着哀霜与枯雪。
    你宁愿弑母?穆夫人背后的恶鬼笑容险恶。
    穆知深抬起眼,一字一句,字字刻骨:从我母亲的身体里,滚出去。
    那一瞬恍若孤狼奋起,他进步拔刀。所有鬼魂都感觉到那股萧瑟的枯冷之气,挟裹着万分的悲哀与愤怒。青蛇一般扭曲的电光在刀刃的边缘涌现,青光照亮着昏暗的屋子。
    刀气如山,雷霆乍现!
    然而,刀刃忽然滞住,电光顷刻间收敛。
    一只手搭在了穆知深的肩膀上。
    看起来轻巧又随意,是朋友间搭肩膀的方式。可是穆知深发现自己动不了了,肩上仿佛压了千斤石,他的功法停止运转。很少人拥有这么大的力气,就算是一个铁塔巨汉也无法生生挡住穆知深。
    除了一个人,一个一心要练无情剑的女人。
    母子怎能兵戈相向?我来!
    喻听秋从他身后冲了出来,同穆知深擦肩而过。这个女人向来和妩媚沾不上边,那奔跑的模样豹子一般迅疾矫健。她一边跑一边抖动手腕,剑鞘被啪地甩掉,烛光烫上祖宗剑的剑刃,镀上一层耀眼的金光。她挥着那金色的剑刃,斩向穆夫人的头顶。
    穆知深反应慢了一拍,没能拦住那个肆意妄为的女人,眼睁睁看着她飞蛾一般扑向了穆夫人。
    穆夫人随意从地上捡起一把锈刀,格挡住了她,两个女人隔着锋刃相互对视。
    我说,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什么落到这般光景,敢情是因为男人。喻听秋在笑,喂,穆知深他娘,我说话你听得见么?
    她听得见。初三大叫。
    两个女人再次短兵相接,刀刃与剑刃摩擦,哗啦啦的火星灿烂四溅。喻听秋一面斩一面说:我之前喜欢上一个叫裴真的男人,就是之前那个戴面具的家伙。喜欢上才知道,这个人不仅喜欢穿裙子扮姑娘,还肖想把自己养大的亲师父。夫人,你之前说江左的男人个个虚假伪善,你只说对了一半。他们要么好色成性,要么脑子有病。你为了一个狗男人让自己变成这样,值得么!
    两把兵刃相绞,喻听秋和穆夫人再次面对面。
    穆夫人面容扭曲,与你何干!
    喻听秋勾唇一笑,你说你丈夫背叛你,睡了别的女人。抹布脏了,尚且知道扔掉。男人脏了,要他何用!守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往事耿耿于怀,走不脱忘不掉想不开。男人而已,譬如衣裳,脏了就换,用了就扔,何至于此!我要是你,我就把他踹到脚边,去找一个年方二八的俊俏小儿郎,让穆知深管他叫小爹!
    两个人同时斩击,刀刃相撞的反作用力让她们同时后撤。喻听秋脚尖点地,剑光旋转一圈,贴着衣袖抹出,光芒抖动犹如蝴蝶振翅。穆夫人下腰,软泥一样瘫软了下去,避过了那抹亮丽的剑光。
    你在不平什么?喻听秋的剑光大盛,术法加上剑招,她的剑光犹如风雪充盈整间小屋,怨穆惊弦背弃诺言,弃你不顾?还是恨自己一片真心喂了狗,大好青春作了土?笑话,即使他深情又如何?倘若你俩平平安安处到如今,说不定他早已秃了顶大了肚,不洗脚也不洗头,夜半三更要靠吃百里决明的大力丸才能硬,还不如死了算了。
    喻听秋和穆夫人再一次分开,各据一角。这下所有人都沉默了,鬼侍们目瞪口呆。穆夫人单膝跪在阴影里,空洞洞的眼眶里似乎流露出了奇异的色彩。
    她开口,吐出男人的低音,女娃娃,你叫什么名字?江左仙门何时出了你这么个离经叛道的王八蛋?
    喻听秋喘了几口气,笑了起来,烛火映着她的灼灼眸光,无比粲然明艳。
    听好了,我叫喻听秋,未来的剑道大宗师,古往今来第一个女剑神。喻听秋说,穆夫人,想明白了么?你今年几岁,穆知深才二十八,你四十多吧。你要是八十岁死,起码有三十年好活。你剩下这四十年,全都要折这个鬼地方么?
    穆夫人面孔痉挛,似乎非常痛苦,我
    喻听秋还在说:踹掉一个狗男人,你就拥有成千上万个俏儿郎。秦淮河边有个红倌儿叫春郎,今年二十一,比你儿子还小,曲儿唱得一流,还会口技,我介绍你去?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纷纷扬扬的木屑在飘。
    摇曳的烛火中,穆夫人竟好像清醒了一些,她背后那只恶鬼矮下去不少。
    穆夫人怔怔地开口:我可以么?
    穆知深:
    众鬼侍:
    有何不可?喻听秋笑容放肆又张狂,几个月前,我原本以为做人要正直,办事儿要公道。好人有好报,恶人下地狱。后来我才明白,我以为的好娘亲是个垃圾,我叫叔叔伯伯的那帮人是群禽兽。既然如此,人生得意须尽欢,管他三七二十一。旁人作恶我寻欢,天下谁人不混蛋!
    鬼侍们都惊呆了,纵然成了鬼,也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鬼道理。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我为什么要抓着过去不放?穆夫人痛苦地低吼,鬼影在她身后扭曲震悚。鬼侍们眼睛一亮,连穆知深的眼睛里都燃起了希望。鬼影对她的控制似乎在减弱,他们之间的联系出现了松动。穆夫人抓着自己的脸凄声哀哭:我究竟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就是现在!
    喻听秋以剑尖画符,青光蜿蜒流过,清心符霎时间成型、扩大,镇在穆夫人眉心。穆夫人嘶声惨叫,妙容惨死的模样,十六年来浑浑噩噩的岁月鸦羽般回溯,她被恶鬼唆摆,找不到自我,看不清脚下,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喻听秋的话儿像道道惊雷炸响耳畔,眉心的清心符为她的经脉注入一道清冽的灵力,仿佛有星星点点的火花在胸腑间迸现,她头一次有了再抗衡一次的想法。
    从我身体里出去,我要同你解契!
    来得及么?来得及么?她捂住自己的脸哀嚎。
    可是
    她猛然抬起头,袖下刀光乍然迸现。
    鬼侍们惊惶大叫:二娘子!
    喻听秋眸子紧缩,面门彻寒,犹若冰雪当胸。
    然而,一道黑影倏忽间出现在她身前。
    紧接着传来一声粘腻又腥稠的声响,是刀身刺入了皮肉。穆夫人的刀没入了穆知深的后背,浓腥的鲜血顺着锈蚀的刀槽汩汩而流。穆知深的脸色苍白得像殉葬的纸人,铁灰色的眼眸染上灰败的阴影。
    穆夫人流着血泪,再次吐出恶鬼的声音:可是,来不及了,她已经逃不掉了。
    鬼侍们将她扑倒,同她缠斗在一起。
    喻听秋望着眼前的男人,愣愣开口:穆知深
    穆知深咳出一口血,二娘子好多歪理。
    喂,别说话。喻听秋无措地去捂他的伤口,但是血止不住,血越来越多。
    先头说喜欢我是假的。他低头不住地咳嗽,每咳一次都咳出许多鲜血。
    我没说喜欢你,我说同你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现在不是还没有生出来么?喻听秋撕下自己的衣裳为他绑住伤口,但我觉得有门儿,我现在特别感动。你撑着点儿啊,忍住别吐血,我背你去找谢寻微!
    他摇了摇头,软倒在喻听秋怀里。倒下的时候小心翼翼遮住了自己的左手,不让泛红的手掌碰到她。耳畔刀剑打斗的声音响个不停,他觉得疲惫了,身体里像灌了许许多多的铅,一直一直往下沉。胭脂红的烛光从视野里褪去,许多模糊的黑影在纠缠,黑暗像雾气一样遮住眼眸,他无力去管。这样也好,穆家人死在穆家堡,如果一切都无法挽回,他们一家人终归会在地下团圆。
    这样很好。
    意识犹如游丝根根消散,最后一丝意识弥留,他隐隐约约听见喻听秋慌张的呐喊:
    谢寻微!你在哪儿!
    第92章 别梦长(二)
    本大爷来也!
    一个绛红色的影子蓦然闪现,抓住穆夫人劈向初三的锈刃,刀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冒烟。滚烫的热度顺着精铁刀身蔓延到刀镡和刀柄,穆夫人握着刀柄的手灼烧刺痛,不得已弃了刀。
    锈刃在百里决明的手中熔化成滚烫的铁水,他偏过脸,打眼矬子里瞥见满身是血的穆知深。他怒从心起,一下着了火。师吾念已经赶到,正紧急为穆知深包扎伤口,再把包袱里的止血药一股脑儿给他嘴里灌进去。
    他奶奶的熊,爷爷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中意的女婿,你竟然把他搞废了!百里决明狰狞地冷笑,听说你来自西难陀,好大的能耐呐。
    百里决明?恶鬼借着穆夫人的嘴开口。
    本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当年就是我封印你,冤有头债有主,我借你一具肉身,你从这女人的身体里滚出来,跟我面对面打一场。
    你变了很多,恶鬼的话意味深长,我都认不出来你了。燃起你的火,百里决明,让我看看你的功法是否一如当初。
    如你所愿。
    功法无声地运转,三昧真火从百里决明的掌心迸发。火苗摇曳,光焰逼人,和主人一样嚣张狂傲。
    恶鬼盯着那簇火焰,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多么灿烂的火啊,抱尘山只有你的火焰这般夺目。他低笑,很好,我认出来了。
    话音刚落,恶鬼和百里决明同时扑向对方。两个鬼怪在空中相遇,拳与拳相撞,骨骼在撞击的刹那间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两道影子相互纠缠,仿佛粘连在了一起,几乎难分彼此,他们就像两头角斗的猛兽,分开的瞬间又相扑,撞飞之后迅速回返。恶鬼以鬼影的姿态操纵穆夫人,难以激发真正的鬼怪实力完成闪现,这多少限制了他的功法。而百里决明被封了将近五成的功力,又要提防杀招太过伤到穆夫人的肉身。两只鬼都有限制和顾虑,堪堪战成了平手。
    另一边,师吾念用匕首撩开穆知深碎裂的衣袖,看见他通红的手掌。喻听秋额头冒汗,问:怎么办,还有救么?
    我可以把血垢引出来,剩下的要靠他自己。师吾念沉声道,割一块你的大腿肉给我。
    大腿肉?喻听秋讶然。
    不必太多,食指大小就好。师吾念看她不动弹,抬起脸道,我需要活人肉,此间生人除了穆夫人只你我二人,难道你指望我割么?那他还是去死吧。
    割割割!不就是一块儿大腿肉么!喻听秋背过身咬住剑鞘,取出匕首撩开裙摆。
    避开你的主要经脉,免得大出血,我不想救了一个再救一个。师吾念脱下外袍摊在地上,小心翼翼捏起穆知深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放在袍上。
    喻听秋那边发力,师吾念听见她闷哼了一声,紧接着一条红肉扔了过来。师吾念将金疮药递给她,用匕首挑起肉,放在穆知深的手指下方。闻见新鲜的血肉,他手掌上的血垢开始蠕动,汩汩流出指尖,爬上那条红肉。等它们完全离开穆知深的手掌,师吾念迅速卷起袍子,扎成包裹,用火折子点燃,扔到地洞里。
    为什么是大腿肉?喻听秋喘着粗气。
    股肉鲜嫩,这些血垢爱吃肉,嫩肉更吸引它们。
    师吾念检查了一遍穆知深的全身,确定没有其他地方被血垢污染。穆知深运气很差,家破人亡,遇到的恶鬼不是西难陀的神秘恶煞,就是百里决明这号鬼中修罗。然而差到极点却也有所转机,至少他沾上的血垢都乖巧地聚集在他的手掌位置。
    至于剩下的,就要靠他自己挺过去了。
    师吾念站起身,屋子中央战况激烈,百里决明顾虑穆夫人的肉身下不了重手,被那恶鬼咬得浑身是血。几个鬼侍在外围逡巡,不时用弩箭瞄准恶鬼,然而百里决明和恶鬼的速度太快,常常丢失准头,他们基本帮不了什么忙。
    师吾念从包袱里拉出红线团,将线头丢给三个鬼侍,尔后拔出刀,细密的风流徐徐裹上刀刃。他盯着两个鬼怪,双手握刀,微微下蹲。调整呼吸,两只猛兽般的恶鬼在他的视野里纠缠,血光和火光同时迸溅,刻骨的杀意弥漫八方。他闭起眼,黑暗的室内盈满他放出去的风流,细小的风是他的指尖末梢,每一次振动都像琴弦一般震颤着传送回他的指尖。
    又一次撞击,两个鬼怪狂怒撕咬。
    风流巨震,琴弦轰鸣。
    就是现在!
    师吾念进步挥刀,刀光犹如雪花乍现,摧枯拉朽地直直切入两个鬼怪中间的缝隙,地板被刀光切割,出现一道深深的沟壑。两个鬼怪被刀光强行分开,百里决明滚到一侧,恶鬼凌空翻滚,匍匐在地板上。
    上!师吾念一声令下。
    鬼侍们同时发动,三个线头朝不同的方向拉,红线网倏忽间成形,罩住恶鬼。师吾念捡起一个线头,百里决明反应也极快,捡起线头加入拴鬼的队伍。恶鬼龇牙咧嘴,左冲右突,企图突破红线网的束缚,百里决明时不时飞起一脚,把他踹回去。
    所有人绕着恶鬼狂奔,红线死死缠住穆夫人,男声和女声的嘶号混杂在一起,几乎震破耳膜。穆夫人像蛛网上的猎物,疯了般挣扎。五个人同时收紧线头,穆夫人被捆成了一个红色的大粽子。大家都松了口气,百里决明累得瘫在地上起不来。接下来就是驱邪了,札记里说符灰水管用,可以试试。但他们还有更猛的法子,无论什么恶鬼都惧怕三昧真火,他们可以把穆夫人绑在火上烤一会儿。只要控制火势就不会伤及性命,就是人痛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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