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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 作者: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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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侍搬了把靠背椅,将穆夫人按在椅子上。
解开契约,听到没有?百里决明道。
你可以让高令姜强行解契。恶鬼的声音粗噶难听。
滚你丫的,契约双方没有达成一致,契约就会反噬她,她现在的身体根本受不住。
师吾念拍了拍百里决明的肩膀,让他不必多言。百里决明转身离开,师吾念让初三把肉身给初六,好让初六打开虚门,所有人带着穆夫人准备撤退。师吾念正发号施令,跟前的穆夫人忽然阴笑了两声,蓦然仰起头张开嘴,一道银光从她的嘴里射出来。没有人会想到这女人的嘴里藏了吹针,更没有想到她还能够负隅顽抗。
那银光擦过百里决明的鼻尖,直朝着师吾念面门而去。师吾念眸子紧缩,刹那之间,术法发动,风流强行干扰吹针路线,吹针走歪,刺进师吾念的发带。与此同时,百里决明扑向师吾念。发带断裂,师吾念的黑发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百里决明扑倒师吾念,两个人相拥着倒地的时候,那如瀑青丝就罩住了他的脸。温软的暗香细细袭来,仿佛有昙花在黑暗里静谧地绽开。他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裴真,那几个旖旎隐秘的夜晚好像又回来了,裴真熟睡,两弯睫羽如蝶的两翅,百里决明偷偷凑近他,悄悄嗅他的发梢。
脑子一片空白,百里决明不可置信地看向师吾念。
就在这时穆夫人发力暴起,倒在他们中间,同百里决明面对面眼对眼。契约瞬时解除,穆夫人脖颈子上的咒契符纹爬上裂纹,恍若玻璃一般啪地碎裂。无数黑气从穆夫人的眼耳口五窍中汹涌而出,虫潮一般钻进百里决明的五窍。
义父!师吾念惶然大喊。
鬼侍们忙上前拉开穆夫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黑气完全进入了百里决明的心域。百里决明觉得自己好像被谁扼住了咽喉,死死往下拖,不受控制坠落向黑暗深处。这恶鬼好生胆大,竟然敢进入他的心域。心域是鬼怪最私密的领地,私闯别人的心域无异于自寻死路。百里决明沉入黑暗,昭昭雾气在他周围蒸腾,他感受着那恶鬼的位置,四下里寻找。
你到底想干嘛?百里决明大吼,你有病吧你!
他急不可耐想要把这王八蛋解决,好回去再仔细闻一闻师吾念的头发。他和裴真的头发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香味,天底下岂有这种巧合?
忽然他发现恶童出现在他旁边,这小子太矮了,他刚刚没发现。恶童依旧是那副模样,苍白的小脸盘,额心一朵赤焰红莲。只不过他的神情沉重了很多,他紧紧盯着前方。
你
恶童打断百里决明,看前面。
前方,雾气在消散,黑暗中出现密密麻麻的人头,许多看不清面目的人站在那里。更远的地方渐渐出现一座尖字顶的巨型八角高塔,百里决明记得这种八角塔,鬼国里面阴木寨和阳木寨围绕的中心就是一座塔。但这座塔和鬼国的塔不太一样,它似乎完全是由大石头垒成的。
那些没有面目的人就在石头塔下逡巡着,百里决明看见他们的脚上绑着沉重的锁链。
百里决明心里有一个猜测呼之欲出,心跳得怦怦的,手心不自觉发汗。
这里莫非就是西难陀?
那这些人是什么人?
突然间,景象闪烁,一张血红的怪脸出现在百里决明眼前,这恶鬼的脖子上也有一个黑铁大镣铐,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纹。所有无脸囚徒转过脸来,面对百里决明和恶童。
到西难陀去。他们异口同声,仿佛在重复一个神秘的咒语,玛桑的族人在等你。
话音刚落,一切景象迅速蒸发,周遭再次沉入一无所有的黑暗。
百里决明一脸懵,怎么回事?他人呢?
他超度了。恶童道。
哈?百里决明不懂,怎么莫名其妙就超度了?
心愿了了,就超度了。恶童说。
他什么都没干,心愿怎么就了了?
你忘记他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了么?
恶童看着他,暗红色的眸子幽暗而深沉。
百里决明也看着恶童,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黑暗里,无声地对视。百里决明渐渐明白了,让他去西难陀,就是那恶鬼的心愿。
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师吾念在喊他:义父!义父!
百里决明睁开眼,从地上爬起来。周遭在崩塌,木屑簌簌飞落如同雪花,石梁和画壁上的血垢在消失。他们听见无骨人的哭嚎,有只无骨人从血垢里跌出来,蜷缩的身体寸寸蒸发。那只恶鬼超度了,他的术法失效,鬼域在瓦解。所有血垢消失,无骨人也会消失,穆家堡被血垢侵蚀得太厉害了,许多基石支柱都被血垢填充,如今血垢消失,那么穆家堡也即将崩塌。
一切都在动荡,他们几乎站不稳。初六已经进入了初三的肉身,立刻画符打开虚门。符纹过于繁琐,好几次都被地震中断,百里决明差点儿急死。一根瓜楞石柱断裂,天顶塌了一角,面临死境的无骨人发了疯四处乱窜。百里决明一脚把一个无骨人踹出去,画出火圈笼住大家,回手敲了初六一个暴栗,麻利地给爷画门!
我我我我我紧张。初六直头冒冷汗,深呼吸好几次,冷静冷静冷静。
师吾念撕下一块布遮住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下令:画。
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初六反而冷静了,一笔一画勾勒出了虚门。一个青色气旋圆洞在他们面前徐徐打开,百里决明回头找穆夫人,方才还搁地上躺着,现下火圈里找了半天没看着,百里决明问道:穆知深他老娘呢!
在那边。师吾念指向前方。
穆夫人立在火圈之外,穆知深怀里的土偶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穆夫人拿走了,她抱着那个小小的娃娃,面朝他们的方向静静微笑。她脸上黑惨惨的阴气散去,露出原本白皙如月的脸颊。无数痉挛的无骨人在她周围痛苦地嘶号,只有她安安静静立在那里,像一尊茕茕孑立的美人觚。
你去那儿干嘛!百里决明差点儿吐血。
不要过来,百里前辈。高令姜遥遥朝他们福身,救命大恩,令姜无以为报。深儿年轻,还望前辈多加照料,令姜铭感五内,来世若有机会,再报前辈大恩。
你在说什么鬼话?百里决明搞不懂女人的想法,明明好不容易摆脱了恶鬼,明明能出去过好日子了,她现在在发什么疯病?
她低头抚摸土偶的小脑袋,前辈,我就不出去了。妙容惨死,穆家灭门,大错已然铸成,令姜没有面目苟活于世。我的女儿担忧我的安危,久久不曾度化投胎,陪我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堡度过了十六年,我又如何能弃她而去?黄泉路太冷太黑,她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喻听秋怔怔看着火焰之外的那个女人,金红色的火光映照她苍白的容颜,她瘦弱的身躯好像下一刻就要从这世间蒸发。穆知深靠在鬼侍的肩头,一无所觉。
原本我唯一放心不下,就是我的深儿。然而他如今已经长大,有能力进入这无间鬼域,有能力挥刀保护自己,保护他爱的人。我徒留世间,已经没有意义。她转过身,在梳妆台前坐下,将土偶放在镜匣前。
百里决明想干脆把她打晕带走算了,撸袖子就要上前。师吾念拉住他,缓缓摇了摇头,不必强求。
女人回过头,火焰映着她的容颜,她黑洞洞的眼眶里有了明艳的色彩。
还有句话要同喻娘子说,谢谢你帮我找回神智,找回对抗恶鬼的勇气。她淡淡微笑,喻娘子,来世我不做穆家的儿媳,不做穆惊弦的妻子。我要做像你一样的女人,像你一样勇敢,像你一样强大。
喻听秋愣住了,那一瞬间心里好像泛起了阵阵涟漪,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胸腑中有一股清冽的气息浮现,她的经脉在徐徐扩张。
这世间女子为妻为母,偏偏不为自己。
高令姜遥遥颔首,你一定要成为剑道大宗师。
喻听秋望着她,沉默不说话。崩塌越来越剧烈,有好几块巨石砸进了火圈,火星噼啪四溅。他们不能够继续拖延,喻听秋朝高令姜的背影行了一礼,同背着穆知深的鬼侍转身踏进虚门,其他鬼侍们也接连撤退。师吾念拉着百里决明踏入虚门,百里决明最后一眼回望崩陷的穆家堡。高令姜捻起金篦子,对镜梳起了她长而黑的青丝。她红唇轻启,又唱起了那首童谣:
月儿尖,风儿寂,
深儿深儿眼儿闭。
风柳摇,叩小窗,
容儿容儿梦迟迟。
山外路,长又歧,
人生何处不别离?
孩子孩子莫伤悲,
今宵别梦后,
来日再团圆。
第93章 骗局(一)
穆知深推开穆宅大门,萧瑟的风袭来,吹得他浑身凉凉的。落叶铺满阶下,一看就知道许久没有人打扫了。风乍起,枯黄的叶在风里翻卷,像一只只迷失了方向的小蝴蝶。他很久没有回这个家了,穆家堡沦陷为鬼域,阿父建给爷爷的别业成为了穆家新宅。他十二岁到二十二岁的时光在这里度过,直到天都山建立宗门,他被选为宗门上上品,长居山上,离群索居。
望着满院的风,他觉得有些陌生,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去爷爷的庭院该走哪条路。顺着抄手游廊进跨院,一路上没有人。谢寻微说他昏迷这几天,爷爷逐日把仆役子弟遣散,现如今家里的人口只剩下原来的一半。
从穆家堡出来以后,他在谢寻微以师吾念的名义购置的宅邸养伤。穆家鬼域破除,穆家堡废墟交给谢寻微处理,即使是穆氏子弟亦不得入内,爷爷默许了他的做法,没有多加干扰。清理废墟是项大工程,谢寻微雇了一大批庄稼汉挖掘被埋在地下的铁木匣。穆知深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醒来的时候就望着园子里的木芙蓉发呆。听说喻家二娘子在他床前守了两日,在他清醒之前闭关去了。等他醒来,谢寻微将父亲的札记交给他,他终于第一次完整地知道当年悲剧的始末。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这世上太多问题没有答案。
昨日爷爷派人上门,让他回家一趟。
老主君说就当是您最后一次回家。来送口讯的仆役说。
他一个人坐在栏杆上发了整宿的呆,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他想他不必说什么,反正从前他也不怎么说话。
一路冷清,干瘪的叶子在脚底下吱嘎吱嘎地响。灯座上的光明灯没有人添油,统统都熄了,像一簇簇凋萎的榴花。寂静的宅邸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他行走在秋风裹着枯叶飞舞的回廊中,进了腰门,走过青石板铺成的小径,苔藓也枯萎,洇漫成一片枯黄颜色。他拾阶而上,到了他爷爷寝居的门口。他没有敲门,也没有进去,站在掉了漆的彤花门前,默默立了许久。
听不见任何声息,这宅邸像一座荒坟。
他知道他不必进去了,老人枯槁瘦弱的影儿映在糊了软烟罗的灯笼锦棂花上。隔着门,他望着那影子,影子两脚悬空,脖子上系了一根绳儿,连向房梁。影子并不晃悠,静静挂在那儿。真可怕,原来人死了就是这样,失去了精气神,剩下一身肉,像一个被上天弃置的废品。
这的确是他最后一次回家,爷爷叫他回来收尸。
他回身,坐在阶下,解刀放在身边。风又起了,清冷的空气里有秋霜的味道。他望着院里的冷叶和秃了尖儿的小树,脸上没有悲也没有喜。不过短短几天,他失去了思念的人,也失去了痛恨的人。他一心想着团圆,到头来只剩下孤家寡人。
不进去么?谢寻微走到他身边,尸体挂得太久,硬了不好拿下来。
穆知深摇摇头,他留了什么吗?
如果你说的是遗书什么的,没有,他只字未留。谢寻微道,你们穆家的田契和地契放在他的脚下,他自己的寿衣在他的床榻上,需要你为他穿上。
穆知深没再说话,秋霜的凉意铺陈心底,向上蔓延,封住喉咙,他不愿意再开口。其实爷爷根本不必选择死亡,即使他犯了天大的过错,他依旧是穆知深的爷爷,穆知深会赡养他终老,会在他寿终正寝的时候为他披麻戴孝,摔瓦捧灵。穆知深是一个迟钝的人,喜欢一个人,痛恨一个人,他的表情不会有太多的变化。他们大可维系表面上的爷孙关系,他依旧很少回家,爷爷依旧守着偌大的家业度过他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毕竟爷爷是他最后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然而爷爷和他一样,不知道面对面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于是这个幼年捣蛋,中年昏聩的老人选择了离开,他向来懦弱,一辈子已经过去,他不必在最后一刻学会勇敢。
你找我有事么?穆知深问。
有。
稍等。
穆知深站起身,推开寝居的门,搬来凳子站上去,把他爷爷的尸体取下来。他抱着尸体放在床榻上,去水井那儿打了一桶水,为老人净身。老人刚死不久,皮肉还是软的,只是脸已经蜡黄了。生人和死人其实很容易辨认,书上说一个人安详地死去就像是睡着了,那都是骗人的。当一个人彻底失去心跳和呼吸,你可以一眼就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穆知深为他爷爷穿上寿衣,套好白底黑面的布鞋,用一根麻绳绑住老人的双脚。这是仙门丧事的规矩,尸体若有凶变,脚被绑住,他就起不来。最后从橱柜里取出白布,覆在老人的尸体上。穆平芜把一切丧事用物都准备好了,裹尸布按照他自己的身量剪裁得刚刚好,不需要穆知深另外置办。
穆知深对着尸体磕了三个头,退出寝居,阖上房门。
何事?他问谢寻微。
很抱歉在这种时候打扰你,谢寻微递给他一面八角铜镜,然而我着实需要一些客观、清醒的意见。我朋友不多,心智成熟头脑好用的朋友尤其少。想来想去,询问你最为合适。看看镜子里的记录,告诉我你对镜中人的印象。
谢寻微给他的是百里决明生前留下的那面八角铜镜,谢寻微打开铜镜,一个面容清俊的男人出现在镜子里,掌心的火焰明亮逼人。穆知深把记录完全看完,将镜子交还给谢寻微。
怎么样?猜得出他是谁么?谢寻微问。
百里决明。穆知深答,不是猜的,我十二岁的时候见过你师尊。
谢寻微笑了笑,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穆知深低下眼眸,望着镜子里那个说话的男人,他知道自己十死无生,所以在离开之前留下最后一段讯息。他受过很多伤,右边小腿腿骨曾经折断过,虽然已经治好了,但他的走路姿势仍然受到了些微的影响。他应该不太擅长同别人说话,镜子里说了这么久,每一句话都十分流畅,前因后果交代得很清晰,应该是预先打好了草稿,演练了很多遍。他为这件事情准备了很久,他其实不放心把剩下的东西交给无渡大宗师完成,但他已经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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