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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渡厄 作者:杨溯
    ——(80)
    哈?百里决明没听明白。
    裴真叹了口气,扶额道:前辈,谢岑关和穆关关本就是同一个人。先头我就想告诉你,奈何实在不知如何启齿。七月半我联合漓水鬼村围剿天都山,想要搅乱大比盗出六瓣莲心。谢岑关浑水摸鱼用穆关关的身份潜入宗门,趁乱进入十八狱偷盗九死厄,被二娘子和穆大郎君拦了下来。谢岑关擅长易容变装,口技也十分了得,前辈上了他的当了。
    裴真说的每个字儿百里决明都明白,可连缀在一起他就听不懂了。
    什么玩意儿?百里决明不可置信,你再给我说一遍。
    老前辈,您是不是耳背?应不识不耐烦了,师郎君的意思是,谢岑关就是穆关关!
    恍若当头一个焦雷,劈得百里决明愣在当场。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劈得四分五裂,脑袋里炸过一般什么都不剩下。记忆里天都山那个鹅黄衫子明眸善睐的小丫头,慢慢和鬼国里那个吊儿郎当、狡猾欠扁的男人重合在了一起。他万分错愕,目瞪口呆。
    怪道穆关关初入山门,骑在墙头就那么巧地碰见了百里决明,还一点儿也不怕生,围着百里决明师兄长师兄短,这厮压根就是故意的。百里决明当她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娃儿,有几分像寻微,还屡屡为她解围。现在想来,这厮心里头不定怎么嘲笑百里决明呢!
    百里决明咬牙切齿,道:逗爷玩儿呢?
    他眉宇间风雨欲来,乌云罩住了脸庞,整个人周身浮起腾涌的煞气。一个暴怒的鬼怪,着实令人心惊,尤其这鬼还是百里决明。应不识觑着他神色直淌汗,撑着胆子道:您不是不知道,我老板就这德性,他也不是有意的。您看在他是寻微娘子亲爹的份上,饶了他这一回吧!再要不然,您亲自去西难陀把他捉回来,到时候您想怎么处置他,就怎么处置他。
    百里决明冷笑,寻微没这么一个不男不女的爹,好好一个大男人,装什么姑娘?我看他是成了鬼,就不做人了。既然去了西难陀,就永远别回来!他要是敢回来,我切了他的小玩意儿,让他当个真姑娘。
    应不识下意识看向裴真,那个同样爱扮女人的男人气定神闲坐在靠背椅上,端着茶盏面不改色、不动如山。
    前辈莫要动怒,眼下不是生气的时候。裴真放下茶盏,低眉沉吟,谢岑关为何会用两个声音,自己同自己对话?
    百里决明也摸不着头脑,只要设想一下那场景,胳膊上就冒鸡皮疙瘩。谢岑关独自进入西难陀,走在漆黑的密林里,不时用两个声音对话,就好像自己身体里住了两个人。这对话还不断循环、重复,一遍又一遍,光想一想就十分诡异。
    连心锁里的符纹仍在转动,说明里头记录的东西还没有放完。谢岑关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之后就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寂静中只有轧轧不停的脚步声。计算时间,他起码已经走出了三里路。寂静持续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所有人默默听了半个时辰谢岑关的脚步声。最后连脚步声都停了,连心锁里万籁俱寂。没有虫鸣,更没有鸟叫,连之前的水声都没能再听见,没人知道谢岑关停在了什么地方,又在做些什么。
    或许谢岑关把连心锁给扔了,这后面压根儿就没声儿了。百里决明等得很不耐烦。
    后面没声儿了。应不识小声提醒。
    然而裴真依然固执地听着,连心锁里头的声响太细微,周遭无人出声,免得盖住什么声音线索。符纹慢慢地旋转,大家盯着连心锁锁头的闪光,不愿意漏掉一星半点的声音。然而,符纹转动了整整一炷香,直到连心锁锁头的青光消失,符纹停止旋转,里头果真没有发出半点儿人声。
    百里决明很失望,摆弄了那连心锁好一会儿,依旧没有找到更多东西。
    裴真神色凝重,精致的眉头打成了一个结。他低眸望着那连心锁,长而翘的睫羽遮住了眼眸。谢岑关,这个名字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他从未真正认识过那个男人,父亲对他来说是一个虚无的象征。母亲和阿婆说起父亲的时候,仿佛在诉说一个古老的英雄传说。谢氏源流这部长而庄严的史诗中,谢岑关是最显赫的英雄,而他谢寻微是谢岑关唯一的儿子。
    他因此而自豪,他曾像盼望神仙显灵一样盼望父亲归来。直到谢家灭门,直到师尊拉起他的手,他终于放弃那个只生活在母亲和阿婆回忆里的男人。
    时隔二十二岁,他终于见到了所谓的父亲,然而这个男人并不是母亲口中的芝兰玉树,他是一只乖张放肆的鬼怪。他甚至早已归来人间,只是从来不曾与他的儿子见过一面。
    真可笑,裴真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他非得去救谢岑关么?他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更不是卧冰求鲤的孝子贤孙。谢岑关利用师尊抚育自己的孩子,从此做个万事大吉的甩手掌柜。他凭什么冒着失去师尊的风险去救这个可笑的男人?
    裴真抬起手,想要唤鬼侍逐客,应不识陪着笑脸,想要再劝劝百里决明,让他去西难陀救人。谢寻微纵然有能耐,终究是个血肉凡胎。若百里决明肯出手,谢岑关获救的成算会大上许多。
    就在这时,百里决明手里的连心锁再次青光闪烁。所有人眸子一缩,锁头自动闪光,说明是千里之外的谢岑关在呼唤这个连心锁。
    应不识扑过来,颤着手打开锁头。
    他们听见剧烈的喘息,是一个人在连心锁的另一头呼哧呼哧喘着气,似乎已经精疲力竭。远处有许多奇怪的声响,沙沙沙,好像是什么东西在草地里爬行。
    谢岑关遭遇了什么?此刻可还清醒?他到底在哪里?
    纵然厌恶,纵然不愿意多说一句话。裴真撑着桌子,指节用力得发白,终究没有忍住,低低喊了声:谢岑关!
    百里决明也在旁边喊:二百五,你怎么样?在就吱个声儿,你他娘的成天找死,你对得起寻微吗你!
    失去联系整整六天,连心锁终于传来谢岑关的回应。他似乎笑了两声,嗓音极度沙哑粗粝,像有许多沙子积压在喉咙里。
    他说:百里前辈,不要让寻微来救我。
    话音刚落,不给任何人提问的机会,锁头熄灭,一切归于静寂。
    第104章 花有期(一)
    接下来无论怎么摆弄,连心锁都黯沉沉没有反应。谢岑关那边断了灵力流,他们无法再同他取得联系。裴真眉目阴郁,一言不发望着那死气沉沉的连心锁。
    他一点儿也不想去西难陀,更不希望师尊去。
    西难陀是什么地方,无渡和真正的百里决明费尽心思要师尊过去,且不知安的什么心眼。睁眼看地图,满纸的险绝,抱尘山多少遗骨埋在那个荒地?诚然,师尊定与玛桑有着走不脱的联系。但裴真原想着那些前尘往事,师尊忘了就忘了,现如今的快活安康比什么都重要。
    万万没想到,谢岑关会陷在那里。
    那边厢应不识锲而不舍地磨着百里决明,嘴皮子不停,叽叽喳喳吵得裴真心头烦乱。他挥挥手,鬼侍们会意,推搡着应不识把他赶走了。
    百里决明也被应不识吵得心烦,这会儿终于脱了身。昨儿守了裴真一夜,还没好好歇息,他从大清早就惦记着回屋打盹儿。纵然鬼怪不需要睡觉,可谁让百里决明懒呢?回头瞧裴真,这小子脸色苍白,又穿了一身素裳,纸扎的人儿似的,风一吹就能倒。他弹了弹裴真的额心,道:回去歇着,谢岑关的事儿同你没关系,不归你管。
    前辈裴真拉他的腕子。
    谢岑关这事不要告诉寻微,我自有安排。百里决明叮嘱,行了,我去歇会儿,你也好好休息。
    百里决明负着手,踏着满院天光走了。经过寻微的燕子楼,脚步一顿,楼里无声无息,帐幔掩着轩窗,约莫是还没醒。晚上再来瞧她,他晃晃悠悠,却没回自己屋,去了搁着铁木匣的库房。
    经卷都被鬼侍们整理好了,齐齐整整搁在书架上。他们之前临摹的西难陀地图挂了起来,铺满整整一面墙。百里决明搬来椅子,坐在地图对面。他望着地图发了会儿呆,叹了口气,闭上眼。
    心域,火红色的夕阳鲜血一般艳丽。赤瞳的小孩儿抱着手臂站在屋顶上,潮水一样的晚霞迎着他苍白的脸颊。百里决明在他身边蹲下,低头抠阴木寨的黑瓦片。
    死小孩,我想好了。百里决明轻轻说。
    嗯。
    我要去西难陀。百里决明道。
    似乎已经料到这个答案,恶童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望着远方的琉璃塔,没有说话。
    寻微的命格要解,裴真的痼疾要治,二百五也要救。百里决明说,我必须去,进到西难陀的深处,去谛听无所不知、有问必答的天音。
    道门古籍他这几天翻了个遍,没有半点头绪。或许真如恶童所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九死厄固定了寻微的命格,那么破解的办法就必须去玛桑寻找。而裴真,他的牛毛针深入经脉,连以针技闻名的他自己都束手无策。如果不趁早把针拿出来,不定什么时候牛毛针就会扎破心脉。剩下唯一一条路,就是去西难陀。那里是世界的尽头,有上天的声音,传说它拥有一切问题的答案,它无所不知。
    右手微微颤抖,百里决明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却依然遏止不了心里蚕蛹一样密密麻麻蠢蠢欲动的恐惧。玛桑,他一直都恐惧着玛桑。仿佛只要靠近和玛桑有关的东西,滔天大祸就会迎面而来。
    害怕么?恶童无声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了,你右手发抖的毛病还没好。
    怕也得去。他说。
    他不能害怕,他要为了寻微和裴真勇敢。
    百里决明松开手掌,深深地呼吸,渐渐停止颤抖。
    那就去吧。
    恶童将手放在他的肩头,小小的手掌,百里决明感受不到他的重量。
    他说:我们一起。
    百里决明睡到傍晚,醒来去找裴真,底下人说裴真出门盘店了。这小子生意多,江左满大街都是他的铺子,难怪这么有钱。百里决明天天搁他家白吃白住,总觉得自己有当小白脸的嫌疑,琢磨着什么时候重操旧业,上街吹火去。然而他就是吹一百年,也比不上人家一天挣的零头。
    心烦。百里决明想不出好路子挣钱,干脆不想了,拐道儿去燕子楼瞧徒弟。挑开帘子,便见她坐在镜前梳妆,百里决明搬来一张杌子,坐在她身边。黄铜镜里头映着她明艳的脸庞,她正往眉心贴金箔花钿。
    百里决明踌躇了会儿,才开口:徒弟,我有两件事儿要同你说。
    谢寻微偏过脸,一面戴耳坠子,一面露出疑惑的表情。今天她戴的是翡翠,泪滴似的垂在她耳下。
    头一件事儿,那个百里决明挠挠头,师吾念其实就是裴真,你知道么?
    谢寻微露出愕然的神色,仿佛觉得不可思议,掩着嘴道:师尊在逗寻微玩儿么?
    我可没那闲工夫。之前我猜的没错,他俩就是同一人儿。百里决明抱着手臂哼哼道,得亏本大爷火眼金睛,一早就觉得这个叫师吾念的家伙不对劲儿。总粘着我,肯定没安好心。也不知道他图什么他拿脚尖蹭地砖,言语间颇有些委屈,图的是爷的功法,还是爷的人?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又不自觉把目光往边上飘,不敢直视谢寻微的眼睛。怎么告诉她他同裴真那档子事儿呢?寻微如此崇敬他,景仰他,把他当自己的大英雄,可他偏偏成了断袖,还同那帮仙门的渣滓一样,老牛吃嫩草。干出这般伤风败俗的事儿,寻微会不会瞧不起他?
    瞒着不行。虽则寻微弱不禁风,日日搁屋里待着,若是有心隐瞒,倒是有把握叫她察觉不出。然而寻微是他唯一的徒弟,怎么可能不告诉寻微?
    百里决明狠下心,一脸豁出去的神情。他挺起胸,道:寻微,以后他就是你师尊我的人了!
    他不安地坐着,仔细端详寻微的神情,生怕从里头看出震惊和鄙夷来。可寻微只是拿团扇遮住脸,露出一双揶揄带笑的眼睛。
    哦?师尊前头不还说裴先生没安好心么?她眼梢的薄红上挑,万一他只是图攀上师尊这根高枝儿,在江左有立足之地。抑或是图咱们抱尘山的火法传承,成就不世之功。师尊,您不就成了他的踏脚石了么?
    寻微说的不无道理,那家伙来历不明,还遮遮掩掩。现下细细回想从前,似乎打在喻家相遇开始,裴真就故意接近他。帮寻微治病,跟着他入鬼国,扮成师吾念同他进鬼堡桩桩件件都可疑得很。百里决明不是没想过,说不定裴真就是喜欢他,一片痴心要跟着他呢?他想起师吾念在穆家地堡里说的话,要同意中人岁岁年年长相守,天天都是温柔乡。亏这小子脸皮厚,那般腻的话儿都说得出口。他只要回想那些话,意识到师吾念口中的人就是他自己,心就不自觉怦怦跳,震得胸腔麻麻痒。
    一面甜蜜,一面又必须清醒。世上真有这种好事儿么?丑恶的人见得太多,除了寻微,其他人他无法托付完全的信任。师吾念的表白可以是故意为之,勾引撩拨也可以是有所图谋,他实在不能全数相信。
    我还以为谢寻微曼声开口,话语里带着笑意,按着师尊的性子,宁肯收他当个端茶倒水的长随也不愿聘他呢。
    谢寻微故意逗弄百里决明,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脸红。师尊这家伙嘴硬,性子又倔,咬死不肯承认喜欢裴真,谢寻微等着他自己坦白的那一天。
    眼前的男人却沉默了,没有脸红也没有局促。
    寻微,百里决明凑过脸来,模样十分严肃,今天我说的话你绝对不能往外说,尤其不能让裴真知道,要不然你师父我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的脸全丢尽了。
    谢寻微竖起两指,郑重承诺:寻微绝不告诉裴先生。
    你有特别特别思念的人么?
    谢寻微略怔了下,低下眼睫说:有呀,寻微一直都很思念师尊,很思念很思念。
    不是那种思念。穆知深,你想不想他?百里决明问。
    谢寻微摇头。
    百里决明纳罕道:你这丫头眼光忒高,穆知深你都看不上,难怪你嫁不出去。罢了,他搜肠刮肚地想词儿,怎么说呢?就跟中了蛊似的,莫名其妙的,干啥都想着他。在破庙里头听雨的时候想,在鬼堡里头揍无骨人的时候也想。看见一朵喇叭花,黄灿灿的,开得真漂亮,就想把它摘下来送给他。看见天边的云霞火烧似的,真不错,就想同他一起看。巷头的银杏叶黄了,拣一片最灿烂的送给他,想送又不敢送,放在枕头底下。走路想,睡觉想,心长在他手里似的,总记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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