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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 作者: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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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寻微捧着脸儿,笑眯眯地听他说。
百里决明低头,按住自己心口,感受六瓣莲心的跳动。
他说:我觉得我可能有那么一丁点儿喜欢他。
他头一回剖开自己的心肝认认真真审视自己,只要一想到那个家伙,心里头就好像有好多金铃铛叮叮当当,无限欢喜在里头碰撞。他又觉得甜蜜,又觉得难过。裴真喜欢他么?裴真是真心待他么?他觉得懊恼,先喜欢的人就输,他堂堂抱尘山百里决明,先天火法天之骄子,绝对不能比裴真先陷进去!懊丧地抬起脸儿,却见寻微正静静坐在烛光里,微笑着落泪。她的泪像银珠子,饱满的一颗,晶莹地滚落脸颊。
百里决明愣了,手忙脚乱在她的妆奁里找帕子,你这丫头,你哭什么?
谢寻微忽然扑进他的胸怀,搂着他的脖颈子,流着泪的脸蛋埋入他颈间。
寻微不是哭,是高兴。百里决明听见她低低的嗓音,师尊有了喜欢的人,寻微好高兴。
这是谢寻微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因为师尊说,他喜欢他。
似乎八年的苦难都有了回报,他孤单黑暗的路途里有了光亮。烛光仿佛多了些温度,笼着他们相拥的两个人儿,指尖沾上融融的暖意。
傻徒弟。百里决明提着的心落到了地上,先前的不安都烟消云散。他心里头熨帖,丫头就是好,不管什么世俗陈见,只在乎她师父高不高兴开不开心。寻微懂他,是他的贴心小棉袄。
那师尊打算如何待裴先生?谢寻微问。
他想要地位,我就让他横,老子天下第一,仙门那帮人给爷的人提鞋是他们的荣幸。百里决明又恢复了那副桀骜欠扁的样子,他想要功法,我就让他学,这玩意儿看天赋,他能学成大宗师是他的本事。
谢寻微直起身,笑意盈满眼眸,那师尊打算什么时候迎裴先生过门?
百里决明沉默了半晌,说:我不在乎他以前干过什么,有什么样的经历,同谁有仇,同谁有怨,甚至百里决明咬了咬牙,同谁有情,我统统不管。我只在乎他今后是否真心待我,是否别无二心,是否全身心交付于我,一辈子都不改。至于他隐瞒的那些东西,我不会逼问他,也不会强迫他。他什么时候愿意同我说他的真名,他的父母,他的来历,他的过去,我就什么时候昭告天下仙门四方恶鬼,聘他做我百里决明的妻子。
第105章 花有期(二)
恍若兜头一盆凉水,将谢寻微从头到脚浇了个彻底,谢寻微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其实早就有了预料,待真正面对的时候仍免不了疼痛,像无数根沾了蜜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心底,既甜蜜又痛苦。
他如何能告诉师尊他就是裴真?师尊掏心掏肺待他,倾尽所有养他长大。抱尘山穷困,师尊又没有挣大钱的本事,每日起早贪黑下山吹火卖大力丸,定要他的吃穿用度同其他高门贵女比肩。江左风行的金花粉、螺子黛、梅花金箔,他的妆奁里必定也有一份。其他娘子穿姑苏锦缎杭州花绫,他的衣裙也必定不落人后。
师尊如何能接受,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徒弟不仅是个男儿郎,还想要忤逆人伦与他成亲?
朦胧的视野里瞧师尊,这家伙信心满满地说:寻微,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同我坦白的,对吧!
灯火落满他眼底,漆黑的眸子里搀满了碎金。那是无比愉悦的神色,师尊有记忆以来的五十八年,头一回尝到爱情的甘美,甚至这或许是师尊生前死后第一次如此充满热忱地爱上一个人。谢寻微又何尝不是,只是这甜蜜里掺了致命的苦味,让他舌尖发涩。
要捏个身份不难,给裴真一个虚假的背景,郡望祖坟都安排好,还能有兄弟姊妹。他手段通天,瞒过师尊轻而易举。要紧一宗儿是谢寻微和裴真不能同时存在,纵然有鬼侍替他遮掩伪装,同一个屋檐底下生活,日久天长总会露出马脚。一定要有一个身份消失,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他早已不甘愿仅仅做师尊的徒弟,甚至不甘愿做师尊的妻子。他要做师尊的丈夫,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百里决明没注意到谢寻微逐渐变深的眸色,正自己一个人乐着。他从檀木盒子里抓出了百里小叽,一根根拔它的鸡毛。每拔一根,嘴里就咕哝一句:裴真真心喜欢我、裴真其实不喜欢我、裴真真心喜欢我
百里小叽在他手里挣扎,愈发有炸毛的迹象。
谢寻微低眸看自己透明的指甲,或许应该让谢寻微消失。罹患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从此香消玉殒。这样很合理,很符合谢寻微脆弱的体质。
想什么呢?百里决明终于察觉了谢寻微的沉默,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
谢寻微抬起脸,浅浅微笑,没什么。
百里决明看了她半晌,忽然也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他问:笨蛋徒弟,担心你师父我有了媳妇儿,冷落你么?
师尊会么?谢寻微问。
还真这么想!百里决明无奈,敲了她一个脑瓜崩,道:你师父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徒弟。不会有孩子,也不会有第二个弟子,就你一个。裴真是我媳妇儿,你是我闺女儿,你们俩,我少了谁都不行。
心仿佛被谁握紧了似的,谢寻微胸口发疼。倘若谢寻微消失,师尊该会有多伤心。八年前师尊被封印,他是何等苦痛。谢寻微没了,师尊的苦痛难道会亚于他么?他怎么能让师尊也受那样的苦?谢寻微死亡、坦白身份真相,无论是哪条路,师尊都必将肝肠寸断。他头一回没了主意,走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
该怎么办?谢寻微呼吸发窒。
百里决明端详着她,这丫头今儿不对劲,似乎心事重重的。金黄色的视野里,她微微蹙着眉尖,眉关里凝着淡淡的忧郁。端详久了,百里决明也慢慢皱了眉。烛火勾勒出寻微的轮廓,她生得柔丽端庄,顾盼之间眼波如秋水潺潺。然而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她的骨相似乎略有些不易察觉的锋棱,显露出平时不常有的清峻味道。
寻微的骨相与裴真如出一辙,打从天都山出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他俩真的很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完了完了,裴真来历不明,兴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谢岑关那么混蛋,十有八九有私生子,裴真没准就是寻微失散多年的亲哥哥!百里决明两眼一黑,倘若他聘了裴真,岂不是要管谢岑关叫岳丈?
当谢岑关的女婿,他宁可当只猪!这事儿搅得百里决明心里头一团糟,谢岑关是必须得救了,他得弄明白裴真到底是不是谢岑关的儿子。
师尊,谢寻微柔和的嗓音打断他的思绪,您不是有两件事要说么?第二件事呢?
百里决明定了定神,不再想那么多,道:第二件事儿,我要去西难陀。
什么?仿佛当头一锤,谢寻微一震。刹那间又忽然记起他现在是谢寻微,不应该知道西难陀的事儿,立时歪头佯装疑惑,西难陀是什么?
呃,西边儿的一个地方。百里决明斟酌着词句,那个地方有无所不知的天音,我要去问它怎么更改你的命格。还有裴真,他身体里有一根针,我得找法子把那根针弄出来。说不定还能问到怎么超度天下凶魂,捞个大英雄当当。总之不管怎么样,我必须要去那个叫做西难陀的地方走一遭。别的没什么,就是有点儿远,可能得去一段时间。你在家好好待着,可别趁你师尊我不在,被那些油嘴滑舌的儿郎拐跑了。
他把一切危险的信息省去,语调轻松又活泼,仿佛去西难陀就是去踏青。最后的那一句话是他故意说的,俏皮又好笑,加上这一句,谢寻微不会意识到西难陀有多危险。
然而谢寻微怔怔将他望着,眼眸里注满凄凉的水波。
百里决明有些虚了,在心里复盘自己刚刚的表现,回忆是哪句话哪个表情露出了蛛丝马迹,让这丫头察觉到他的强作轻松。
师尊不要去。谢寻微握住他的手。
百里决明叹了口气,伸手揉她的发顶,不去不行,有个家伙陷在那地方了,等着我去救呢。等我把他弄回来,给你一个大惊喜。
我不要。谢寻微的泪水终于扑簌簌落下,我不要惊喜,我只要师尊。师尊,你不要管那些事了,好不好?
仙门百家剖师尊的莲心,谢岑关利用师尊养自己的孩子,放眼江左,无一人不怨恨师尊,憎恶师尊,利用师尊,师尊凭什么为了他们前往西难陀?
可是他又深深地知道,师尊从来不是为了那些虚假伪善的鼠辈,而是为了他谢寻微。
更改纯阴命格,寻找针疾医方,解救谢岑关统统都是为了谢寻微。师尊从来不在乎当什么拯救天下的大英雄,他只想当谢寻微一个人的大英雄。
百里决明低下眉眼,夕阳融进他的眼眸,里面是火红色的温柔。他问:寻微,师尊说过谎么?
谢寻微摇头。
师尊不守信么?
谢寻微的眼泪婆娑而下,轻轻地摇头。
百里决明看向窗外,木芙蓉的花堆里有一树树忍冬,绿意深深,尚未发苞。很多年前的抱尘山小药园,他也种了许多忍冬,寻微负责为它们浇水,给它们一一取名。花开的时候,寻微将它们摘下放在簸箕里,晒干了泡茶喝。
他托起谢寻微的腕子,用小手指勾起谢寻微的小手指。
师尊向你许诺,忍冬花开花的时候,师尊一定回到你身边。
谢寻微轻轻颤抖着,勾住他的手指。
好。谢寻微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
以忍冬花为约,花期至,人必归。
第106章 出发(一)
第二天百里决明宣布了前往西难陀的决定,此行主要有三个目标,首要目标是谛听天音,寻找破解寻微命格和治疗裴真针疾的办法,其次是解救谢岑关。鉴于谢岑关疑似中招,极有可能无药可救,百里决明打算尽力把他的魂魄拘回来,其他的东西后面再说。那厮虽然疯疯癫癫不男不女,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寻微的亲爹,百里决明不能放任他不管。
那边厢裴真朝百里决明颔首,我随前辈同往。
你确定要跟着我?百里决明挑眉。
他不是没想过,西难陀凶险,裴真身体不好不宜相随。然而又细细一想,更不放心把裴真留在府邸里。裴真和寻微两人一块儿待着,孤男寡女,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准儿等百里决明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回来,两人孩子都有了。好好一媳妇儿成了女婿,寻微是他的掌上明珠,他还能把裴真杀了让寻微守寡不成?
最稳妥的法子是将人带在身边,他亲自看着,免得裴真跑出去勾三搭四。
裴真洞若观火,对百里决明的小肚鸡肠了如指掌。他抿唇笑,前辈放心我留守浔州么?若前辈放心,我自然没问题。
你爱跟就跟着,百里决明立刻说,到了西难陀,你在外围待着,等我办完事儿出来就行。
接下来的日子,所有人进行最后的准备。裴真要求所有人把地图背熟,牢记玛桑羽虫篆,经卷能读多少就读多少。就连百里决明也不能逃避,被裴真摁在案头临摹字形。鬼侍出门盗掘古墓,把江左仙门的祖坟挖了一圈,收集坟墓里陪葬的冰蝉玉为肉身防腐。那几天江左炸开了锅,不知道谁这么缺德专门挖别人的祖坟,几家家主都气得满嘴燎泡,愣是抓不到一个鬼影。
时间紧迫,他们只准备了十五天。筹备各类物资就花了十天时间,西难陀的鬼怪和术法他们一无所知,只能将穆家鬼堡那个鬼怪作为敌人的模板。他们从袁家库房盗了一车百炼金箭,对付西难陀可能出现的血垢。五天之后,喻听秋出关,还带来了穆知深。
喻听秋离家出走,现如今在裴真手下干活儿,跟着不稀奇。穆知深怎么跟来了?百里决明狐疑地看他,穆知深淡淡地说:与二娘子有约。
他说话不清不楚,更不打算详细解释。即便如此,百里决明仍是知道这个女婿基本没戏了。他愁得头大,寻微这丫头怎么就嫁不出去呢?
谢岑关失联第十五天,不能再拖了,所有人出发。
根据生前的百里决明留下的地图,去往西难陀必须取道鬼国。进入地裂之后一路西行,往鬼国的边缘走。离开鬼国的范围之后,经过一片郁郁葱葱的丛林,贴上疾行符,大约走四五天的时间,就会到达西难陀的边界。
地图非常详尽,唯一的缺陷是没有标示在鬼国内部的行程需要花多长时间。原因不难猜测,鬼母的术法让鬼国内部的时间破碎,生前的百里决明可能无法估算他们在鬼国内部待了多久。裴真想了一个办法,让留守在鬼国外的鬼侍帮他们计算时间。按照应不识的说法,谢岑关从进入地裂到找到西难陀入口,大致花了十四天,他们应该不会和这个时间相差太远。
百里决明要进地裂,姜若虚亲自在天都山山门迎接。山门前挤满了人头,都是江左那帮猪头。百里决明的一举一动都被江左瞩目,要进地裂的消息瞒不了,他也不打算瞒。江左仙门猜测百里决明要去鬼国探秘,一方面畏惧百里决明,一方面又想从玛桑秘藏里分一杯羹。
终究是贪婪战胜了恐惧,几家仙门腆着脸迎上来想塞弟子到百里决明手下。百里决明不跟他们客气,让他们面朝山阶站好。众人不明所以,恭恭敬敬依言而行。百里决明对着他们的屁股挨个踹,长长石阶上,那帮主君一边惊恐地哎呀呀连声叫唤,一边鞠球似的骨碌碌滚了下去。百里决明手搭凉棚俯视石阶,果真好一派壮观景象。
姜若虚看了直摇头,却也拿这个乖张的老祖宗没有办法。遣弟子捧上九死厄,姜若虚亲自将刀交到百里决明手里。老人脸色灰败,百里决明接过刀,神色有些复杂。
你身子不爽利?他问。
姜若虚笑笑,道:前夜忽梦辰星当空,巳火在山。辰为龙,巳为蛇,岁在龙蛇,知我命终。前辈,我大限近矣。他低头看九死厄,这把刀留在宗门也无甚用处,不如交予前辈。前辈此行险绝,千万小心。
生来死去,人生枯荣往复,无可转圜。百里决明叹了口气,不再谈这个沉重的话题,转而问:你怎么知道这次进鬼国很危险?
和玛桑有关的地方都不是好地方啊,姜若虚叹道,晚辈斗胆直言,若大宗师安然在抱尘山修行,寿数定然不止五百余岁。大宗师探寻鬼国,耗费精气,晚年落得一身伤病。大宗师的身体如何,前辈应当比我更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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