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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 作者: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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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决明撕开已经被真火烧得破烂不堪的衣裳,兜住一只邪怪的脑袋将他踹入敌群。他赤裸的上身被火焰缠绕,胸口六瓣莲心滚烫发红,那一刻他看起来竟不似一只恶鬼,而如天神降临。热血在沸腾,杀性在他的骨骸里叫嚣。百里决明甚至没有拔刀,摁住邪怪扭曲的黑脸听他的皮肉被烧得滋呀作响。从裴真他们的角度看过去,百里决明就像个燃烧的火球左冲右突。
鬼母仍在撞击大门,金箭隐隐有断裂的迹象,穆知深又把了几支箭插进门闩。裴真就着火把,艰难地辨认塔中景象。这座塔和一般的塔不一样,从上到下都是空心的,没有层级。不时有少许邪怪注意到他们,朝他们扑过来。谢岑关立时起风,把他们吹回百里决明那儿去。四壁雕了许多神像,身子斜斜探出墙壁,底部同墙粘连在一起。所有神像探身的角度都出奇的一致,个个面无表情。举起火把仰头看,这些神像就像故意探身出墙,俯视他们似的。
谢岑关看得头皮发麻,道:我怎么觉得它们全都在看我。
裴真将火把靠近一座神像的眼珠,道:错觉罢了。它们的眼珠没有雕刻眼瞳,无论你站在哪儿,都会觉得它在看你。
铁门那儿砰地一声巨响,已是裂开一条细缝儿了。透过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鬼母正趴在门缝那儿,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
那模样当真可怖至极,喻听秋流着冷汗道:快找路!生前的百里决明来过,他会不会刻火符给我们引路?
她说得有道理,大家伙忙四处找火符。然而几乎每块砖头都刻着繁复的花纹,谢岑关看得眼睛都花了,仍是没找到。裴真爬上墙壁,端详着那些神像沉思,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他跳下墙,拽过谢岑关,你说它们都在在看你的时候,你站在哪儿?
谢岑关指给他看,这儿。
谢岑关的感觉是对的,神像的的确确在看他的方向。它们的眼珠虽然没有瞳子,却由特殊材质制成,无论什么方向射过来的光映在眼珠上,眼珠都只会有一个亮点儿。但是它们看的不是谢岑关,而是谢岑关脚下的方砖。
裴真蹲下身观察方砖,边缘比其他方砖粗糙多了,显然是被开合过很多次留下的痕迹。
找到了,他道,起开这块砖。
铁门那儿又是砰地一声巨响,鬼母的脑袋探进来了。
大家加快速度,撬开方砖,火把探进地底,下面是一条黑魆魆的隧道。穆知深开道,然后是喻听秋。裴真最后一个进洞,高声喊:前辈,别玩了!
百里决明放了一圈火,直接闪现进洞,顺手将方砖阖上。邪怪慢了一步,不断滋拉拉地刮地砖。裴真往方砖边缘贴了一圈辟邪符,最后用朱砂在砖上画符,封住地砖。这样除非他们开启地砖,外头的东西是没法儿打开的。
外面挠地砖的声音停了,百里决明赞许裴真的辟邪符有用。
这时他们俩看见,丝丝缕缕的黑色发丝从地砖边缘钻进来,一条条一缕缕黑藻似的蜷曲盘动。所有辟邪符被这发丝扎破,符咒上的青光还来不仅闪烁,就黯淡了。
不是辟邪符让邪怪退避,而是鬼母!那阴魂不散的死女人又来了!
一想到他们和这女鬼只隔了一块薄薄的地砖,百里决明就心里头发毛,忙冲前头喊:快走快走!鬼母又来了!
前面的人迟迟不动,百里决明又喊了几嗓子。谢岑关给他让出条道儿,别喊了。前面两条路,到底走哪条?
百里决明抬头一看,也愣了。穆知深举着火把,神色凝重。他的前方有两条通路,一宽一窄。按照一般情况推测,必有一条路是死路,还极有可能危险重重,是用来迷惑擅闯者的假道。如果时间充裕,他们可以试错。现在鬼母撵在后头逼他们走,一旦回头就要和鬼母碰上。他们只有一次选择。
第120章 隧道(一)
没有火符留下?百里决明问。
或许有,喻听秋搓了搓墙壁,满手黑灰,但是时间太久了,已经剥落了。
渗进来的头发越来越多,有的还勾上了百里决明的手指头。百里决明抽出匕首割断头发,道:不管了,随便选一个。
我知道了,走小洞。谢岑关忽然道。
为什么?喻听秋问。
谢岑关刚说完,裴真就明白了内中道理,笑道:因为那是抱尘山先辈打出来的洞。其一,宽的那条铺了砖,定是玛桑隧道。玛桑人觐见天音必定要带纯阴童子,走这条路,一定有哪个关节要用上纯阴血。加之路上机关不知有多少,前路难测,抱尘山没有纯阴童子,他们选择自己开辟一条安全的路。只要路的走向同旁边这条隧道一致,就不会出错。
谢岑关接话:其二,砖上刻符不易磨灭,宽洞地砖并无火符,因为二者的区分很明显,刻火符没有必要。所以快走吧你们,鬼母真的要进来了!
大家回头看,百里决明后方攒了一团头发,会呼吸似的张张合合。百里决明把裴真护在身后,正举着匕首同那些头发对峙。穆知深熄灭火把,从怀里取出夜明珠,匍匐进洞。往前爬了一截子路,泥土越来越潮湿,手掌膝头粘的全是湿乎乎的泥巴。百里决明怕鬼母追上来,不住回望来路。隧道深处黑黝黝的,许久不见人影,料想鬼母是走了另外一条道儿,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隧道超乎想象的长,爬了半个时辰,仍是没有到达终点。膝行前进实在太耗费体力,他们休息了四次。裴真在泥壁上复盘他们的路线,按照他们行进路程和方向,现在应该到了山体内部极深的地方。地图上的记录到白塔戛然而止,并没说接下来要怎么走。一路上更没有发现生前百里决明和无渡留下来的火符,越往深处爬,越怀疑他们的路线是不是错误的。
队伍前面突然停了,谢岑关递来穆知深的话儿:又出现了两条路,走哪条?
穆知深前方多了一条分岔口,两边都通往深不见底的黑暗。百里决明觉得怪了,这条道儿不是应该和玛桑那条道儿方向一致么?怎么会有分岔口?
裴真面沉如水,这说明我们的猜测是错误的。
谢岑关和初一分别出去探路,过了半炷香回来,都摇头。初一说他那条路深不见底,不敢再往下走了。谢岑关说:这条路的尽头还是一条分叉道。
百里决明道: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咱们走的这条道儿才是真正的玛桑隧道。如果是抱尘山的人打的洞,没有必要打分岔口。分岔口出现在玛桑隧道才合理,他们故布疑道,让擅闯者迷失在迷宫隧道里,只有玛桑聋者才知道真正的路怎么走。
他的推测很有道理,根据般遮丽的记忆,玛桑人等级森严,职位世袭踵替。银匠的儿子当银匠,裁缝的女儿当裁缝。聋者因为家族疾病,他们的孩子每个都是聋子,自然而然被选作觐见天音的使者。那么西难陀的地图就会在他们家族内部传承,父传子,子传孙,只有他们才知道正确的路该怎么走。
照你这样说,另一条路才是你生前开辟的路么?喻听秋发问,为何那条路比玛桑原本的隧道还宽敞,还铺了砖?如果你的目的是觐见天音,何必多费工夫修葺密道?
的确,西难陀危险重重,自然是速战速决最好。挖一条密道而已,何必搞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裴真忽然问:你们还记得那条路有多宽,多高?
百里决明大略比了比。
似乎刚好可以容纳一辆板车进入,裴真沉声道,那条路修来不仅是为了觐见天音,他还运了东西。铺砖,是为了行车。
谢岑关吹了声口哨,揶揄道:想不到啊,百里前辈,你们抱尘山盗人家的天女就算了,还盗人家圣地的宝藏。
闭上你的狗嘴。百里决明踹了他一脚。
不一定是运东西出去,裴真摇摇头,也有可能是送东西进来。
送东西进来?更稀奇了,什么东西那么大件,还得用板车送进来。
百里决明打断裴真乱飞的思绪,得了得了,送什么都好,现在我们的问题是:走哪条路?
不管怎么样,走生前的百里决明开辟的道路一定是更安全的,多费点时间也无所谓。麻烦的是鬼母很可能走了那条路,他们如果回去,极可能和鬼母迎头碰见。思来想去,好像鬼母比迷宫更加可怕,大家扭过头,又看向了那条岔路。
要尽快下决断,穆知深低声提醒,这里有迷宫,鬼母一旦张开鬼域,空间错乱,我们都走不了。
他这么一说,气氛又沉重了些许。
两条道路几乎一模一样,连玛桑先人路过的痕迹都找不到。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逐条试验,看看哪条是正确的道路。每经过一个分岔口,就在泥壁里埋一样信物。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记录路线,另一方面是为了防止鬼母辨认出他们的方向,尾随他们前进。第一个分岔口埋金箭,第二个分岔口埋夜明珠,第三个分岔口埋喻听秋的发簪连续经过四个分岔口,他们回到了第二个埋藏夜明珠的分岔点。
返回金箭那个分岔口,走另一条道。裴真说。
为什么?百里决明问。
赌一把罢了,我也没有把握。裴真再次在泥壁上复原隧道地图,前辈可还记得,我们在阴木寨得到的玛桑年谱,他们以三垣二十八宿命名年份,每二十八年一个轮回。在玛桑人的眼里,时间是循环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这也是鬼母鬼域的特点,时空错乱,无头无尾,不知前路。
裴真将第二个分岔口同第四个分岔口相连,这是他们刚刚走过的路。
你看,裴真指了指他们经过的三个分岔口,这里有个圆。
喻听秋凑过脑袋来,盯了半晌,什么意思,我没懂。
谢岑关在一旁懒洋洋地讲解:循环,就是一个圆。迷宫里不会有起点,也不会有终点,所有分岔口分出来的道路都会和其他道路相连,组成一个圆满的圆。
裴真点头,所以这个迷宫里,不可能有死路。死路就是绝路、终点,不与玛桑人的信仰相合。现在我们已经走过了一个圆,第二、三、四个分岔口的左边道路共同组成了这个圆。那么就剩下第三和第四个分岔口的右边路,两条路,如果其中一条通往天音,那么另一条就会是绝路。这样的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它们之中无论分出多少条分岔口,最后都必定相连,组成一个圆。
百里决明恍然大悟,而最后一条落单的路,就是真正通往天音的玛桑隧道。
谢岑关摇头慨叹,所以要是在第一个分岔口选对路就好咯,倘若走了岔路,条条都是岔路,走到死都走不脱。玛桑黑教说时也,环也,也说缘也,妙也。有些人走错了路,走不动了,原路返回,自然不会相信另一条路一条岔路都没有,那他就失去了觐见天音的缘法。
什么缘法,这不是耍人玩儿么?百里决明有些不相信。回到第一个岔口,走另外一条道儿,行进了一个时辰,当真一条岔路都没有。前方朦朦亮,竟然真的到出口了。
越往前空气越湿润,隐隐听得见凘澌的水声。出口的洞穴前倒挂好些丝丝缕缕的藤蔓,有的还开着紫红色花儿。百里决明在隧道里憋得难受,正要出去,谢岑关猛地扑过来,一手拉住他的衣襟,一手捂住他的嘴。
百里决明被他一扑,整张脸埋进泥里。你大爷的,百里决明心头暗骂,什么玩意儿?他刚仰起头,便见一双苍白的赤足停留在了眼前。裴真盯着那双脚,向后打了个手势,穆知深默默收起了夜明珠,所有人屏气吞声,隧道里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是鬼母。百里决明一下就认出来了,是鬼母的脚。
脚底沾了泥巴,脚踝却洁白发光。百里决明想起那天她站在箭台上,脚踝也这样好看。
她怎么不穿鞋呢?他心里忽然很难过。
鬼母停了许久,久到百里决明以为下一刻她就要弯下腰,对着洞口露出她恐怖的脸庞。正当百里决明心头压抑到极致的时候,鬼母动了,她转了向,离开,消失在百里决明狭窄的视野里。他们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外头没声儿了,才小心翼翼挨个走出来。
出了隧道,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处地下河河岸,河水哗啦啦拍着泥岸,石壁上插了许多烧剩的残烛香火。裴真环顾四周,到鬼母站立的位置停驻。她刚刚在看什么,停了那么久?他思索片刻,拨开密密匝匝帘子似的绿色藤蔓,在石壁上看到两个歪歪扭扭的玛桑羽虫篆:
骗子。
笔画没有缺损,较之之前包袱上的血字工整了许多。鬼母神智迷失是因为支撑庞大的鬼国耗损灵力,血肉魂魄可以补足她的缺损。穆家堡的无骨人、西难陀无数鬼怪,她不停进食,看来如今神智已然清醒了不少。裴真凝眉,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四处镌刻骗子又是何意?
他四处查看,叩击另一侧的石壁,声音敦实,是实心的,里面应该没有什么机关暗道。
正在这时,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初一道:各位,请看河底。
裴真走过去,穷尽目力,河底沉了许多黑黝黝的尸骨和泡烂的骨灰,被水草水荇缠绕,空洞的眼眶里有鱼虾摇尾来去。
看来这就是玛桑人献祭纯阴童子的地方了。百里决明脸色不好看,或许是因为纯阴童子而想起了寻微。纯阴体格在哪儿都不好命,要么被抓去当炉鼎,要么被抓去祭品。众人转向石壁,上头斜插的香火中似有人的指骨,被烧得焦黑。
裴真垂眸叹息,燃指为香,烧身供奉,先人以此为诚也。
从前的人为表虔诚,烧香拜火不只,还要切下手指、手臂,乃至烧身作为供养。这野蛮血腥的习俗不光玛桑有,道门从前也有,后来才渐渐消失。原来玛桑带纯阴童子来此并非为了什么机关秘术开启通道,而是为了献祭。纯阴血至纯至美,是祭品的最优之选,玛桑人燃指烧身供养,以示虔诚。
石壁下面有道深沟,密密麻麻堆了许多瓦罐。百里决明下去弄了个回来,他们打开查看,里头装的都是些未成形的婴孩骨骸。
裴真默默用白布将骨骸盖住,叹道:玛桑大祭一年一次,觐见天音亦一年一次,寨中根本没有足够的纯阴童子供他们献祭。
所以呢?百里决明蹙眉。
所以他们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强行剖出六十个没有成型的胎儿,制成干尸放在罐中,当他们找不到纯阴童子,便将这些干尸带来西难陀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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