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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 作者: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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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办法百里决明喃喃,我不能被困在这儿,还有人在等我。
他低头,从怀里掏出连心锁,试图联系裴真。锁头黯淡无光,怎么也亮不起来。他急得不行,又调整灵力流,联系浔州别业。锁头闪了几下,亮了,里头传来留守浔州的鬼侍的声音,前辈?
寻微在么?他问。
在,鬼侍道,有什么事儿么?如今尚是深夜,娘子还在安寝。呃,要小的去唤她么?
不用,百里决明叫住他,我就问问。她这几日还好吧?你同她说,我事儿快办完了,约莫过不了几天就能回去,让她好好吃饭,没事儿学学女红,别成天想东想西。
是,小的一定转达。
百里决明关了连心锁,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恐惧么?当然恐惧。自从进入西难陀,不,或许该说每次靠近玛桑,那没有来由的恐惧就萦绕他的心头,像乌云罩顶,避无可避。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深邃的深渊,里面有许多他不愿触碰的东西。但他知道,他不能退避。他有徒弟,有没过门的媳妇,他的离开会让很多人难过。他想起寻微,那个爱哭鬼,又想起裴真,同样是个爱哭鬼。这两人凑在一块儿哭,恐怕会把江左淹没吧。
他笑了笑,男人不能让爱自己的人哭啊。
他站起身,推开了这扇门。
裴真追着百里决明进了暗门,脚下踩上实地,嘎吱嘎吱作响。他点起火折子,光晕扩散,入目是破旧的横条木板铺成的地面,一条狭窄阴暗的走廊向黑暗处延伸,头顶还挂着许多灰扑扑的灰尘吊子,两边是木门扇,许多门纱都是破的。他心里沉沉落了下去,这里是阴木寨。他的担忧变成了现实,暗门是鬼母设下的假门,他通过假门,回到了鬼国。
师尊呢?他和师尊在不同时间通过暗门,师尊极有可能去了别处。裴真拿出连心锁,锁头忽明忽暗,他低声呼唤:前辈?前辈?
无人回应。
他听见沙沙沙的响声,像什么锋利的东西在摩擦板壁。他拧眉听了片刻,悚然发现这声音并非从连心锁中传出,而是来自他身侧的一间小屋。他来到那小屋门前,轻轻推开门,门扇发出令人心惊的吱呀声,在寂静里无比响亮刺耳。他举起火折子,黄浸浸的光徐徐向前流淌,照亮一双赤足。鬼母披头散发,背对着他,用手指甲抓着板壁。红油板壁上,整面墙,刻满了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饶是裴真,都不免感到心惊胆战。他一声不响,慢慢退了出去。这里是老寨内廊,要想办法到外围。他在心里回忆阴木寨的地图,寨中房间与房间相互连接,要通过一间小屋,才能到外头的走马廊。他开了另一间小屋的门扇,鬼母站在黑暗尽处,背对着他,在板壁上疯狂刻字。
裴真:
是瞬移闪现?还是鬼打墙?
裴真额头起了薄汗,小心翼翼退后,开启对面的门扇,鬼母依旧站在里面。
他叹了口气,看来他已经被鬼母盯上了。暗门不是为了师尊而设,而是为了困住他。
阿兰那前辈,裴真苦笑,在下不知何处得罪了您,可否明示呢?
他举起火折子,光下鬼母的身影更清晰了些,她分明没有转身,裴真却感受到一双怨毒的目光。墙上的字一个比一个清晰,笔画也顺溜了不少,鬼母的神智似乎恢复了许多,大约是她吃了不少鬼怪的缘故。血肉魂魄补充她的灵力,让她神智逐渐清明,还有了设计分离他和师尊的能力。
你骗他鬼母沙哑地开口。这是裴真第一次,听见已经死去的阿兰那开口说话。她的嗓音粗噶呕哑,像喉咙里积淀了许多泥沙。她一字一句,我看见你在燕子楼梳妆,我看着你扮成男儿骗他
浔州别业终究还是没能防住您,裴真叹道,在下的鬼侍还需多加整训。你四处篆刻骗子,是为了提醒师尊么?
中原人狡猾他笨,看不到。鬼母捂住自己的脸颊,我丑他害怕。
原来,这就是她黑发覆面的原因,她害怕师尊看见她丑陋的模样。
裴真躬身长揖,欺瞒师尊是寻微之过,恳请前辈相信,寻微待师尊是真心。西难陀凶险,师尊一个人在那儿甚为不妥。劳烦前辈送寻微回返,他日寻微定然负荆请罪。
鬼母扯过一个箱子,倒出里面的衣裙。里头是一件金线红裙,是她从前的衣装。
穿上它鬼母道,去他面前。
裴真:
这是要他穿着裙子到师尊面前自曝身份么?
否则她蓦然抬头,吃了你!
风中传来呼啸,空气被裴真加速挤压,三枚风针在瞬息之间成型。谢岑关在十八狱运用的风针术被他复制,他运用得得心应手。只要风的速度足够快,它可以比兵刃更加锋利。当然,他不打算伤害阿兰那,他只需要她暂时服从他的命令。封住头顶通天、承光、上星三穴,患者会痴痴如小儿,任他驱使。然而阿兰那的速度比他更快,火折子被风吹灭,阿兰那在小屋陷入黑暗的瞬间消失,三枚风针统统打空。
无妨,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裴真回身向后,袖袂飞扬间刀光顿现。一瞬凛冽的光辉中,透过锃亮的刀身,他看见了那个可怖的女鬼。她倒悬在他身后,长发拖曳的头颅正对着他的后脑勺。她伸出利爪,刀一样锋利的指甲割断了裴真的发带。黑发飞扬,与此同时风速增加,周围的一切腾卷起来,那件红裙在高速的风中撕裂成碎布。阿兰那竟岿然不动,裴真以刀格住了她下一爪。
真的要打么?前辈错乱时空之术的确精妙,然则身法刀术远远不如寻微。况且,裴真低笑,我受伤了,师尊会心疼。
狂风之中,三枚风针无声无息地在阿兰那脑后成型。这就是谢氏风法,独一无二的杀人术,有风的地方,就有他们的兵刃。
阿兰那暴怒,刀刃在她爪下蔓延出裂痕。裴真缓缓吐息,风针调整位置,对准阿兰那头颅的三处穴位。三、二、一,位置锁定,他的指尖轻轻拨动风流。看不见的风就像他指间的琴弦,灵力顺着细弦传导。风针即将触碰到阿兰那的发丝,突然间,就在此时,裴真心口重重一痛。
风流消散,风针猛然瓦解。他的刀碎裂如镜片,阿兰那的利爪袭来,他下意识格挡,阿兰那在他的小臂上抓出三条深深的血痕。经脉无比疼痛,甚至超过了小臂上的伤。裴真捂着嘴倒退了好几步,虚靠着门框支撑自己,汩汩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
他知道不好了,经脉里的那根牛毛针到心口了。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阿兰那的攻势仍在继续,而他已经无力迎战。痛楚蔓延到全身,每一寸经脉都在碎裂。
黑暗里阿兰那冲过来,他竭力后退。衣襟里百里小叽钻出来,扑着翅子飞到裴真肩膀上,猛然吸气,圆鼓鼓的肚子涨得老大。然后它张开金黄色的小喙,炽烈的火焰从那里喷出,一瞬间天地仿佛都亮了,真火摧枯拉朽席卷了整个小屋,阿兰那尖嘶着后退。裴真看见空间出现了裂痕,被烘烤得滚烫的红油板壁后面出现了山洞的影子。
裴真跌跌撞撞跑过去,走出裂隙,抓着藤蔓艰难前进。直到离那裂隙远了,才有空辨认自己身在何处。地下河凘澌的声音响起,入眼是墨绿色的藤蔓和崎岖的山石。他回到了西难陀。
血流了满臂,整件衣袖都红了。拧一拧,似乎还能挤出血水来。他终于走不动了,躺在河岸边上喘息。百里小叽摇摇摆摆走过来,停在他的眼前。它敛起毛茸茸的小翅膀,米粒大的眼睛盯着他看。方才放了火,小脑袋上还冒着袅袅的烟气,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他虚弱地笑,你是无渡爷爷,还是那个人?
跟了他们一路,终于肯现身了么?早在姜若虚说那个人就在他们身边时,他就怀疑这只小鸡了。它是姜若虚所赠,不依不饶跟着师尊,有时候还啄他,一副看不惯师尊的样子,实在很可疑。
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在裴真耳侧。
针近心脉,无药可救。小孩儿,你快死了。
你是谁?裴真固执地问。
百里小叽的眼睛太小,看不出情绪,却无端有种冷漠的倨傲。
它说:我是百里决明,真正的百里决明。
第123章 尸体(二)
百里小叽是只鸡崽,没法儿说人话,藏身于里头的男人用传音同裴真交流。从前那个不近人情的抱尘山长老,如今沦落成为一只蔫巴巴的鸡崽,这情形委实让人觉得诡异。不过裴真没说什么,只竭尽全力支起身子,取出三根银针封住心脉附近的大穴。他要以此减缓血行速度,拖延牛毛针进入心脉的时间。
做完这一切,已是满头大汗。右手被鬼母抓伤,一动就疼。他撕下衣袂的布包扎,又打开右腕下的袖兜,从里头拿出一个白瓷小药瓶,里面装着老材香。师尊拿走了一颗,他又炼制了一颗,为的就是今日。
不要吃。百里小叽道。
为何?裴真笑容苍白,几近透明,你不也服了么?
百里小叽望了裴真半晌,道:小孩儿,你以为鬼怪是什么?不死不灭,威风八面?你错了,没有鬼怪不活在苦痛之中,你父亲如此,你师尊如此,我它顿了顿,才道,亦如此。
裴真低眸看掌心里金灿灿的药丸,道:我别无所求,只求与师尊相守。
那你即便服下老材香,也无法实现这个愿望。百里小叽说。
裴真猛然抬头,眸光寒凉刺骨,何意?
还记得我修的那条隧道么?你猜的没错,我送了一样东西进来。阿兰那设下的那道暗门,我早已发现。在阿兰那的术法之上,我添了一些暗符。第一个进入那道门的人,会去到一个特定的地方。
什么地方?裴真急火攻心,又吐出一口血来。
你生气着急,血行加快,只会死得更快。百里小叽淡淡道。
什、么、地、方?裴真咬着牙重复。
来不及了,百里小叽背过身,用米粒大的眼睛凝望澹澹的水波,他现在应该已经推开那扇门了,一切尘封的往事都要回来了。记忆就像幽魂,追着我们不放。你师尊躲了很多很多年,就像和鬼玩捉迷藏。寻微,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应该知道,谁捉迷藏能逃过鬼魂?
裴真心中钝痛,几乎难以呼吸。他无法想象,师尊如今正遭受着什么。
你送进来的,是什么?裴真问。
荡漾的波光映上百里小叽的身躯,它淡黄色的背影显得有些模糊。
一具尸体。它说,一具已经死去很多年的尸体。
百里决明推开了这扇门。
里面是一个天然的山洞,四壁镶嵌了许多夜明珠,清淡的白色光亮,好像许多小小的月亮被关在这个山洞里,无人问津。它们的光晕照亮了山洞的最中心,那里摆了一具小小的棺材。金镂玉雕,十分华贵。一看就知道,这里头躺的人身份不俗。
百里决明一步步走上前,棺材板上面放了一圈破旧的红绳。是穆家堡那面铜镜里,生前的百里决明手腕上戴的那根。他小心翼翼拿起它,漆黑的发绕着细细的红绸,恍惚间他似乎触摸到了那个人的手腕余温。
他将红绳揣进兜,望着这棺木发呆。
耳边有无数嘈杂,好像是从脑海深处发出来的,他侧耳听,又不明白那些声音到底在说什么。它们好像来自久远的记忆,久到恍如前生所闻。要打开么?深沉的熟悉感从棺木里散发出来,这里面一定躺了一个他认识很久的人。
他缓缓伸出手,推开了棺木。
里头躺了一个小孩儿,面容苍白,像白纸裁出来的小人。他阖着双目,眉心有一朵灿烂的红莲胎记,乍一看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即便他已经死去许多年,眉心那朵莲花依旧艳丽鲜红。他的身边有忍冬花、决明草、小孩儿玩的草蟋蟀、竹编蛤蟆,甚至还有金子打的九连环。他生前一定受到无尽的宠爱,所有人都不舍得他的离开。他的身下垫了松软的绸褥,他的亲人不希望他睡得不安稳。
心域里的夕阳被裂缝完全占据,恶童流着血泪伸出手,指尖触碰那碎裂的霞光。啪地一声,极清脆的细响,火红的夕阳破碎犹如玻璃。无数碎片掉落,每一块都折射不同的回忆光景。他的身影渐渐变淡,当最后一滴泪落地,碎成无数小珠,他被夕阳之后喷涌而出的记忆潮水吞没。
他想起来了,统统都想起来了。他死于百草枯黄的秋日,槐叶纷飞的时候他落入了深井。他的眸子倒映出一方圆圆的天空,他在下坠、下坠,风在耳边呼啦啦地吹,天空离他远去。直到一切声音静止,鲜血从脑后洇漫而出。世间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被摁了暂停,他的时间停止了流动。
那年他六岁,父母尚未来得及为他取大人的名字。他没来得及长大,也没有来得及和他在乎的一切道别。从那天起,他从他的死亡之地出发,成为一只死而不灭的鬼怪。
百里决明终于明白他惧怕什么了。
不是紧追不舍的鬼母,也不是神秘莫测的玛桑。
是记忆。
是他遗忘了许多年,又如幽魂一般追上他脚步的记忆。
你不好奇么?你师尊生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水波边上,百里小叽回眸,我告诉你吧,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裴真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洗耳恭听。
这曩昔旧事开始于一个夏天的末尾,那时池塘里的莲花已经凋落,玛桑的浣衣女换了支悲哀的调子唱歌。长尾蜻蜓盘旋于水面,抖动的霞光被水波折射,抖动在它们的尾尖。蝉鸣早已喑哑,画眉鸟的啾啾响亮起来。这一年天气凉得比以往快,沉睡了一年的天女阿兰那提前苏醒,拖着因睡得太久而软绵绵的腿脚,趴在琉璃塔第九层的窗台眺望远山。
她百无聊赖,发了一下午的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一个人若只有几十年的寿命,会觉得时光匆匆,江山易老。倘若生命与天同寿,那么再美的景色都会变得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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