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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寒也以为这次能在半个月内好转,她从心底觉得自己主动成为一个病人,甚至是一个住院的病人,已经是一种积极的信号了——简直是模范病人吧,心里有点得意都。但几次深度交流后,她和黄医生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只展开了内心世界的外层,最里面始终有一个黑色盒子,她不愿意打开。
她一开始并不知道那个盒子的存在,但当确定自己不想触碰那件事时,她才知道,哦,原来它还在。
路寒不知道,每次心理干预结束,黄医生随手记录的本子上,都有两个大大的字:怀疑。这和上一次抑郁症期间的记录,倒是“一脉相承”的。
黄医生翻出了路寒上一次抑郁症期间的所有资料,眉头紧锁。聪明人的痛苦更难消除,因为他们的病也是更聪明的病,他想。
路寒的怀疑是一种系统性的对世界、人生的怀疑,当然也包括爱情。但她目前为止,还只愿意跟黄医生讲具体的困境和困扰:很多工作无意义但占据了大量的时间精力,觉得自己一事无成且目之所及事业有成的人不过也就是那样浑浑噩噩的样子,拥有了一段让自己沉溺的恋情但是好像随时会失去——而且自己本身也不相信爱情的持久,只是自欺欺人享受当下,觉得今朝有酒今朝醉。
说起爱情的时候,黄医生问:“你觉得爱情重要的是结果还是过程呢?”但路寒对这种问题很抗拒:“不要问我这种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问题,这种问题就是个圈套。”心里想的却是:爱情只有一种结果,就是像人一样,死亡;而所谓的过程,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向死亡运动的趋势罢了。
最新的一次治疗,黄医生问了这个问题:“从你的履历看,从小到大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你自己的感受是怎样的?”
“顺风顺水么?什么样的人生是顺风顺水呢?”路寒露出苦笑。
黄医生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有点兴奋的,路寒这个回答听起来有点抬杠,但心理医生有时候最怕的也正是看起来“顺风顺水”的治疗,能“抬杠”,他就能发现问题,比自己被“蒙在鼓里”感受好很多。
“你看,你从小到大都是最尖子的学生,各种奖项,全省前五名考进P大,直博,工作才几年就副教授……”黄医生推推眼镜,“在外人看来,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了,非常成功的人生。”
“黄医生,你也是P大的,我经历的,你大概也差不多都经历过,你觉得你的人生顺风顺水吗?”路寒望向他,目光很诚恳。
“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在外界的这种,可以说是‘刻板印象’下,你自己的感受和经历是什么样的。”黄医生绕过了自己,这是医生的职业素养使然。当然,即使他们不是在做治疗,他也会绕过去,毕竟即使同是P大学生,也不是谁都那么“顺风顺水”的,冷暖自知啊。
“我没有什么明确的感受。我从小就没觉得非得上P大或T大。所有人都觉得我去这两所之一理所当然,等我真的去了,都那么羡慕,电视台、报纸来采访,各种恭喜的电话,所有人都是夸张的语气,但我真的真的没有任何感觉,连一点虚荣心都没有起来,也没有什么对大学生活的期待和向往。”
看,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黄医生心里默默吐槽。
“你大二的时候为什么从数院转到了中文系呢?”
“可能觉得自己不够聪明吧。我不知道。”路寒眼神有点失焦,似乎在回忆什么,或者确定什么。
又开口:“跟聪明不聪明没什么关系——虽然可能确实不够聪明。就是跟自己和解了,不想那么撬着劲了。数学里有很多让我觉得惊心动魄的东西,好像更接近世界的本质,但是又好像是一座更大的迷宫,让我觉得难受,也感到绝望。如果你连山顶都看不到,甚至那座山根本没有山顶,哪怕是西西弗斯,可能也会绝望得停下来吧。”
“你是说你……”
“我从小都缺乏信念感。”
“嗯……这倒也不是什么缺陷或者过失……”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没有信念感,很难做学术研究。”
“那你现在,也是这么觉得吗?”
“嗯。大学的时候,想法不成熟,以为只有搞自然科学和数学才是攀高峰,需要绝对的高智商和信念感。现在才知道,社科也是一样的。”
“所以,现在对工作的不满,或者说抗拒,跟信念感也有关系吗?”
“有一点点吧,不完全是。你知道我毕业前后的状态,非常糟糕。这几年其实在慢慢垒筑对工作的信念,一点点,很少,很慢,但可以说基本是在做加法。这一点其实是积极的。但是……”
路寒说着,看了一眼黄医生,忽然停下来,感受到心里有情绪的浪潮击打过来,双手紧紧扣住沙发椅的边缘,缓了缓,继续说:“但是,这种积极有点像假的,也不是完全假,但……像是身体里有个实验室,实验室里有个培养皿,我垒筑的东西就在这个培养皿里,微小、脆弱,不堪一击,根本不能拿到外面的世界里去,更无法对抗任何东西。”
路寒眼中噙泪:“你明白吗?”
黄医生沉吟一下,点点头:“所以,你的实验室里有很多培养皿,你觉得人生里那些积极的东西都只是培养皿里的实验品?我这么扩充理解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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