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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日之崖盛星斗(24)

      纪随安伸手过来,碰了碰他的脸,问:醒好了吗?
    魏暮点了点头,他想将那些事一股脑地倒给纪随安,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纪随安放在他脸上的手便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微微用了些力道摁住了,到这时候,魏暮才突然发现纪随安的神情有些不对劲。
    他的声音却仍是轻柔的,甚至柔得过了分:暮暮,你别害怕,听我说。
    魏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忽然感到了一股巨大的不安,他还没听纪随安说什么,浑身便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然后,他听到纪随安说:你妈妈去世了。
    第45章 长梦(9)
    奇怪的是,先前他明明还怕得要命,纪随安将这句话说出来后,他身上的颤抖却停止了。或许有一瞬间,他的头皮像是被人硬生生撬开般剧痛,但那也不过是一瞬间而已,就像一块石头掉进湖中,砸起冲天巨浪,之后很快又归于寂静。
    他就被这寂静掩埋了,周围所有的声音都短暂地消失,只有一个事实清晰地在他脑子里回响,梁燕死了。
    纪随安的手用力地抓着他的肩膀,不停地喊他的名字。
    魏暮张了张嘴,一时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咽了两口唾沫,他才终于有些生疏地发出了一声嗯的调。
    他没流眼泪,甚至连难过的神情也没有,只是沉默几秒后,问纪随安:怎么死的?
    或是他平静得实在过了分,纪随安看起来没有丝毫放松,眉头仍是紧紧蹙着,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落下来,握住了他的手。
    是自杀,家里邻居早上出门的时候发现的,给你打电话没打通,就打了我的。
    自从不在那个小院里长住开始,魏暮就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邻居留了一份。指望梁燕给他打电话是不可能的,他只能拜托邻居帮忙照看着些,后来经了纪随安的同意,他又把纪随安的号码也给了邻居,以防有紧急的事时万一打不通他的电话,可以打纪随安的。他总觉得梁燕渐渐老去,担心她自己在家时遇上什么事,只是没想到那两个电话号码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魏暮低下头去找自己的手机,打开屏幕后,上面果然显示着二十七个未接来电,有那位邻居的也有纪随安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未读短信,魏暮的视线在上面扫过去,没打开看具体内容,直接关了屏幕。
    放下手机,他像是一时不知道再该看什么似的,视线在旁边晃了晃,还是落到了始终看着他的纪随安身上,发现纪随安穿着齐整,还是昨天早上出门的那一套衣服,问道:你刚从学校回来吗?
    他问的每一个问题都那么不合时宜,纪随安愣了愣,才点头说:是。
    魏暮低声说:你答应我会早点回来的。
    是我错了。纪随安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声音温和地解释,实验数据出了些问题,导师又临时过去加了些任务,时间比较着急,我就想赶一赶。是我错了,以后不这样了。
    无论他说什么,问的问题多么奇怪,纪随安都认认真真地回答。魏暮怔怔地看着他,身体忽然向前倾过去,头抵在了纪随安的肩上,不动了。
    纪随安的手揽住他的背,轻轻地拍着,魏暮不再吭声,纪随安便也许久没说话。
    外面天色渐渐亮起来,这是个阴天,没有太阳。
    纪随安的脸贴了贴魏暮的发顶,低声说:你如果不想去,就在家里待着,我去处理那些事。
    魏暮埋在他肩上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哑:我去。
    他这样说,两只手却绕过去,很用力地抱住了纪随安,像是想把两个人嵌在一起,谁也不能将他们掰开。
    在亲眼见到梁燕后,魏暮才发觉纪随安所说的自杀二字里隐去了多少细节。梁燕平时便和旁的人不太一样,即便是死亡,选择的方式也比别人要惨烈,剪刀直接插入心脏,一丝反悔的退路都没给她自己留,血流了一大片,透过门底缝隙淌到了外面,才让邻居在凌晨四点多准备出门去开上班的时候发现了异常。
    纪随安不太想让他去看梁燕,但魏暮还是走了过去,他低头看着那个他喊了二十三年妈妈的女人,心底没有一丝难过与不舍,只是想,如果人有下辈子,希望梁燕不要再来给他做母亲,或者,希望梁燕不要再给任何人做母亲了。
    他的右手放在外套兜里,攥着手机,上面那条梁燕发给他的短信,他在来的路上趁着纪随安没看见的空当里点开了,里面只有四个字你知道的。
    他该知道什么?知道梁燕为什么要去死吗?知道梁燕要用这场死亡来逼他做什么吗?
    妈妈,魏暮想着这两个字,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诞,甚至于有些想笑,但他看着梁燕灰败的脸,没有笑出来,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梁燕下葬三天之后,魏暮催着纪随安去了学校,他自己则是又回了一趟家。房子是租住的,梁燕死了,里面的东西他总得收拾了,添钱将房子退还给房东。
    纪随安早已找人将房间里外都清理过一遍,那些大片骇人的血迹没了踪影,但血腥气还没有办法在短时间里散去,仍飘散在这逼仄阴暗的旧屋里。
    魏暮在门口站着,慢慢地将房里的东西都看了一遍,没什么好收拾的,他想,什么东西都不必留。但总归来了,他还是进了屋,越过那扇低矮的门,进了他自己的小房间。他一直在这里住到二十岁,和纪随安搬到一起住后才长久地离开了它,不过短短几年而已,再进来这里竟狭小得令他觉得陌生,那张抵着南北两面墙摆放的床甚至不能让他伸展开腿。很久以前,他还小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困扰,也不知道怎么着,一点点的,那个小小的人就这样长大了,这张床都无法再承载他了,二十多年在这其中走了过去。
    魏暮在床头坐了一会儿,起身准备离开,就在经过梁燕床头的时候,他停住脚步,视线落向那个床头小柜上。
    停了片刻,他蹲下身,拉开了柜子最下面的一层抽屉。那张他小时候偷看过无数次的照片仍旧静静地躺在里面,魏暮伸手将它拿出来,举起对着灯光,照片被照得黄澄澄的,上面那两个人也都像是站在光里冲着他笑。
    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后,魏暮放下手,将照片重新放回了抽屉里,就在这时,他发现抽屉里面还有一个黑色塑料袋缠着的小包。
    塑料袋缠了很多层,打开后里面是一个笔记本,看起来年代已经十分久远,纸张都是暗黄色,扉页上是用钢笔写的几个黑字给我的宝贝。魏暮将它翻过去,并没有在意,随后他看着下一页纸,忽然就凝住了视线,慢慢地,他抓着纸页的手发起抖来。
    很久之后,他终于重新有了动作,将笔记本重新翻回到扉页,盯住了那一行短字。宝贝,他从未想过,梁燕有一天会用这两个字来称呼他。
    他又翻回到下一页,就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看。这是一本梁燕的日记,但里面的内容十分少,只有扉页和第一张纸上有字,落款时间是他出生前的八个月,那时候梁燕刚刚发现怀了他。
    二十四年前的梁燕在日记里写:
    亲爱的宝贝:这几天家里出了很多事,我心里乱得要命,直到现在才想起来给你写点什么。谢谢你的到来,你肯定不知道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但就是因为有了你,爸爸才有勇气活下去,你救了爸爸,也救了我的命。
    谢谢你选择我做你的妈妈,我从没有当过妈妈,但我会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的,以后也会尽量每星期都给你写一封信。
    你现在还很小很小,这几天睡不着的时候我常想你会长什么样,希望你能顺利长大,快点来到我们身边,爸爸妈妈会一起努力爱你。
    后面就什么都没有了,魏暮不死心地一直翻过去,终于在中间发现一张夹着的纸片。纸的边缘很粗糙,像是临时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半张,字也写得很乱,但魏暮认识,他看过无数次照片后面的魏逸两个字,也偷偷地模仿练习过,知道那人习惯的运笔。
    这张纸片是写给梁燕的,那人道歉,愧疚,说没有办法面对即将出世的孩子,只能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魏暮默不作声地看了很久,然后抬起手,抓住纸的边缘,将它缓慢地撕成了碎片。然后,他扯下笔记本上有字的那两张纸,同样将它们一点点撕碎了。
    满桌散落的都是碎片,灯光昏昏黄黄地照着,魏暮看着看着,忽然低头嘶哑地叫了一声,那声音毫无意义,像是忍耐到极致后从血肉模糊的心底挤出来的,听得人想落泪。
    但他没有掉眼泪,只是感到了仇恨。
    过去二十多年里,他极力地想摆脱那些所谓的不甘、怨愤、自卑,极力地去笑,去大口吃饭,去喜欢所有美好的东西,但就像摆脱不了的宿命,他到最后仍然要堕入这样的情绪中。
    他恨梁燕这样残忍地对待他,也恨梁燕曾经短暂地爱过他;他恨周明川的所作所为,也恨魏逸的自私懦弱;他恨他自己一边恨着梁燕,一边又觉得她那样可怜。
    他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又一声嘶哑的叫,像是要把过去的所有和将来的一切都以这样的形式释放出来,他的声音和二十多年前梁燕的尖叫交织在一起,共同堕向深渊。
    从此以后,他没有将来。
    长梦快结束了
    第46章 长梦(10)
    梁燕去世一星期后,魏暮重新回到了德海,原本那些要辞职的念头伴着曾想要一股脑倒给纪随安的委屈,全都被掩埋在了梁燕的死里。
    他再也没点开看过梁燕发给他的那条短信,但那四个字却像是长出獠牙的魔鬼,贴在他身上无法摆脱。他曾试图劝说自己,他有选择想要的生活的权利,然而下一秒,就被那恶魔贴身带来的冰冷战栗所湮没。纪随安的每一个拥抱、每一句爱语,也都像是长出了尖刺,他渴求得要命,碰上去却扎出了满身的窟窿,那黑色的魂灵攀在他的后颈,附在他的耳边,用湿冷的声音一遍遍重复那四个字,渐渐地,它们扭曲成了梁燕疯狂的声音,变成了梁燕浑身是血地在他耳边喊你知道的。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知道我要你做什么,你知道该怎么做,你怎么可以不做!
    他在深夜里睁着双眼,看着面前冲他疯狂嘶喊的梁燕,然后转过身,靠进纪随安的怀抱,那些看不见的刺将他扎得生疼,但他从不怕疼,甚至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有个声音告诉他,如果敢抓起炉子里滚烫的炭火就满足他一个愿望,下一秒他就毫不犹豫地将手伸了进去,但那也只是一个梦而已,这世上并没有能解救他的神灵。
    再次回到办公室,魏暮表现得很平静,倒是周明川率先表示了对梁燕去世的遗憾,并说已经停了张绍昱的职,如果魏暮觉得不够解气,他也可以让张绍昱再也无法在这个行业里立足。
    魏暮笑了笑,说:跟张助没关系,这么多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您让他回来吧。
    周明川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看着他,满意地说:你是个好心的孩子。
    魏暮垂下眼没吭声,周明川走过来,伸手揽住他的肩膀,魏暮没再拒绝。
    周明川微笑起来:也是个乖孩子。过几天我就回总部了,你一起吧。
    魏暮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他再不能面对纪随安。
    那天傍晚走出德海大门的时候,夕阳极其艳丽,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白色的鸟,扇着翅膀低低地从他耳侧呼啸而过,又飞向高高的天际,阳光将它的翅膀都染成了淡金色,魏暮跟着它一直看向很远的地方,许久后收回视线,抬步朝家里走去。
    纪随安到家的时候,他正坐在客厅窗户边看外面的灯,太阳已经彻底落了山,但城市的夜晚夜很漂亮,高楼上错落的灯光像是千百颗小星星,每一颗星星里都住着一户人家。
    听到门响,他回过头,笑着跟纪随安打招呼,说:你回来了。
    这是他几天以来第一次直视纪随安的眼睛。过去这些天里,他碰上纪随安的视线便总是躲,纪随安那么聪明,不可能注意不到他的异常,只不过是把一切都归到了梁燕的去世上,所以什么都没问过,只是每天尽量早地回来,每晚揽着他说很多话,拍着他的背慢慢地陪他睡觉。
    而那天,纪随安或许以为他终于从梁燕的死里走了出来,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也笑着朝他走过来,问上班怎么样,紧接着下一秒就看到了他身边的行李箱,奇怪道:要出差吗?
    他摇了摇头,说:不出差。
    纪随安伸手晃了晃箱子的把手,问:那拿行李箱做什么?
    两人离得近了,魏暮仰起头才能看清纪随安的脸,他轻声说:周明川要回总部了。
    纪随安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说:这不是好事吗,以后你
    他的话忽然停住了,视线落在脚边的行李箱上,然后慢慢地,挪到了魏暮的脸上。
    那目光像一座山一样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但魏暮没有低下头,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纪随安。他的耳边好像又响起那只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刷啦啦,风托着它飞向天际。
    他悬在那奇异的虚空中,手脚冰凉虚软,他低声开口,声音也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他邀请我一起去,我答应了。
    翅膀划动气流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远去,他的耳边渐渐只有呼啸的风声,强烈的失重感席卷而来,他飞速坠落
    他坐在椅子上,像块僵硬的石像,一动不动,只是盯着纪随安。
    良久的静默之后,纪随安伸手,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眉眼沉沉,却并没有发火。他看着魏暮,语气严肃:魏暮,这不是一件小事,你究竟是怎样打算的?
    那些话魏暮早就想好了,只等纪随安的这一个问题,他就可以顺势把一切说出来,然而,他的喉咙里像是插进了一把刀,将所有的话都硬生生地截断了,一时间他只能徒劳地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打算他的两只手用力抓在一起,浑身忽然无法控制地发抖。他掉进了潮湿的云雾里,垂死地张嘴,却呼救不出声。
    良久,他的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终于松开了紧紧攥在一起的双手,短短的时间里,他的嗓子彻底哑透了:你还记得,周明川第一次送我回来吗?那时候我就骗了你,他在车上要抱我,后来也做了很多类似的事,但我一直都没告诉过你。
    纪随安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魏暮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自己。
    他移开视线,说:随安,我们分手吧。
    远方的风声戛然而止,他闭上眼,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像是忽然被剥离成了两个,那些被锁进笼子里的悲伤、委屈、绝望再也不受控制,洪水一般将笼子挤爆,又朝他涌来,一瞬间便将他湮没。他忍不住流下眼泪,但眼泪也不够承载这样浓厚的情绪,他张开嘴,想要哭喊出来,却像是丢失了声带,只有无声的哀嚎。
    他绝望地睁开眼,隔着一层黑色的雾,他看到窗外高楼上千万明灯闪烁,看到窗内他与纪随安相对而坐,脸上干干净净,一滴眼泪也没有。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纪随安,然而身后却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拽着他远去,他张大嘴,慌乱地要喊纪随安的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眼前的黑雾越来越浓重,将一切都彻底掩盖,他像是坠入了永恒的黑暗中,无始无终地漂流,就在这时,那黑雾又渐渐散开,一团光在其中隐隐显现,他心里生出希望来,在混沌的黑暗中挣扎着靠近,那团光晕越来越清晰,渐渐显出了里面错落交织的人影,他看着,忽然觉得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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