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水与猪
对于苏远山来说,这段日子就像水一样。
水,是奇妙的东西。
它来去无痕。
它拒人千里,纵是此刻触到了,下一刻就已变了。
它宜动宜静。
它动起来可以使山崩,使石穿,使万民流离,**犬不剩。
它静下来,悄然无息,却已涵括万物。
那么对于苏远山来说,日子像的是哪一种水?
是静水。
波澜不惊的,温和的,就如同一个怀抱。
一个怀抱中,藏着源源不断的力量与温柔。
总结起来,这意思就是——这段日子来,苏远山是在怀抱中度过的。
(路人:好迂回……好啰嗦……好冷……)
话说两人自慕容府离去后,花满楼找了家最最近的客栈安置下了。
苏远山这个样子,花满楼当然不能把她一人扔在房中。
于是他也待在她的房里。
孤男寡女呆在一间房里太久,若不找点事情做做,难免要感觉有点不对。
可是说话太费体力,苏远山又不愿睡觉——她还未睡着,就要从噩梦惊醒。
于是她说想看书。
可是要两只满是伤痕肿得不成样子的手臂端着书,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花满楼当然只能坐在她床头,帮她捧着书。
这样一来,苏远山心中又有些难过。
——她总是很容易为花满楼难过。
所以她轻声念了出来。
(路人:说话费体力,念书不费?
某涂:再啰嗦我揍你。
路人:揍残了以后谁路过?
某涂:……)
苏远山的声音很轻,花满楼于是坐近了一点。
花满楼动了,书也动了一点,苏远山只好也稍稍移动,让那些小字看起来更清楚。
这么动来动去,不知怎么回事,最后她就靠到花满楼怀里去了。
也有可能,是花满楼把她搂进怀里来了。
——所以前人教导我们,不论道路多么曲折,前途多么漫长,终点——必是光明的……
苏远山并没有觉得害羞。
害羞,似乎是那些美丽的女子特有的权利。
她们害羞时,桃花上面颊,眼睫遮秋波,似笑非笑,欲嗔还喜,那真是说不出的妩媚曼妙。
换了一个满头缠着纱布,全身浮肿如馒头的男装女子,未免就有些煞风景了。
这话说起来实在是很残酷。
人世,却又有多仁慈?
再后来,明明是花满楼在讲故事了,用不着端书,也用不着看书时,苏远山依然靠在他怀里。
再再后来,她听着听着睡着了,花满楼还是轻轻把她抱在怀里。
虽然苏远山噩梦时,在花满楼手上留下的那几个牙印不是不疼的。
但是那形状也挺可爱的……
所以两个人都没说什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流过去了。
花满楼有时候想想这个状况,觉得很诡异。
——他仔细地想了想他和苏远山之间的情形,觉得真不是一般的诡异。
这个情形,其实就像一叶蝉翼,只要花满楼一句话,它就会破的。
但是花满楼不愿意。
——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
总之于花满楼来说,诡异也未必是不好的。
但于别人来说,这不仅诡异,而且恐怖。
试想,若你是一个店小二,当你推门进来送水时,看见一位貌比潘安丰神如玉气韵潇洒的年轻公子,怀中抱着一个像是很胖的木乃伊的穿着男装身材却像发了福的大妈的女子,还一脸数不尽说不清的温柔爱怜,你会不会觉得很恐怖?
反正这个店小二觉得很恐怖。
本来多少有点想哭的苏远山看到了他的表情,便觉得很想笑。
可是还没笑呢,又觉得还是更想哭。
“你到底想笑还是想哭阿?”花满楼很无奈。
“不知道。”
“到现在还没哭过呢……哭一个吧。”花满楼忽然伸手,把她的脸埋进自己怀里,声气道:“来!哭!”
苏远山忍不住笑了。
花满楼也微微笑了——他干嘛要她哭?他当然总是希望她笑的。
苏远山笑得喘不过气:“别……别逗我笑,脸会痛。”
为什么情人的心思总是飘忽不定?
因为最简单的几个字,就可以将他们的心翻个底朝天。
虽然这两人现在到底什么关系还有待定论……咳咳……但是无疑,花满楼的心,已经被那三个字翻了一面了。
“脸很痛”。
一点也不诗意的三个字。
他的笑意散了,却更是温柔。
他轻轻抚着苏远山的头发。她也不笑了。
她沉沉睡去。
花满楼轻叹一声——这日日来吃了睡,睡了吃,简直……好像……猪过的日子阿。
话说回来,若有一只小猪那样轻声细语把《如梦令》《采桑子》一首一首的念给你听。
若有一只小猪那样温柔欣喜地听你把过往的细细碎碎一个一个数给她听。
若猪的生活是这样安宁而欢愉……
那么……猪吧猪吧大家都猪吧。
然而世上到底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这样的——否则怎么会有人在这样适合睡眠的大晚上跑出被窝呢?
花满楼听见了脚步声,便将苏远山轻轻放下,拉好被子,滑出了房门口,掩好门。
慕容燕也正好走到了门边,看了看轻手轻脚的花满楼,笑了笑:“我原来只觉得你像朵花儿,今日才发觉你也很像猫。”
花满楼也笑了笑:“下楼坐坐吧。”
慕容燕抬了抬眉:“不能进房坐么?”
“也可以。”花满楼指了指隔壁的隔壁道:“不过那个才是我的房间。”
“你们这样……”慕容燕微微“哼”了一声:“不嫌浪费房钱么?”
“还好。”花满楼微微笑道:“有时候也是要用的。”
“什么时候?”
“这种时候。”
这种时候显然是很少的。
无论什么人一走进这间房,都可以一下看出来,这里至少有十天没人进来过了。
“……这家客栈倒是很会算账。”慕容燕笑了:“绝不打扫没人用的房间。”
“你错了。”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有人用的房间也不怎么打扫的。”
“可是因为它比较近,你们还是住下了。”慕容燕淡淡道:“可见一个东西只要有一点好处,都会有人懂得欣赏的。”
花满楼微笑点点头,没说什么。
“你放心留她一个人在那儿?”慕容燕挑了挑眉:“你不怕这是调虎离山么?”
“你是说你哥哥?”
“他是我哥哥,但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骂他。”
“他不是真的那么狠毒。”花满楼缓缓道:“一个若非真的狠毒,不会在这种时候动她的。”
“如果是我……”慕容燕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你会这样待我么?”
“我是瞎子阿。”花满楼淡淡道:“不管毁不毁容,都是一样的。”
——不管毁不毁容,都是一样的。
这意思是,即使她更美丽也没用。
即使她更可怜更需要人照顾,结果也还是一般。
如果你稍微想一想,就会发现这实在不是句好听的话。
“我一向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却很难得,还是个善良的人。”慕容燕微笑道:“怎么不懂得说一点话来安慰人呢?”
“因为你是个聪明人。却很难得,还是个很好的朋友。”花满楼微笑道:“你不需要那样的安慰。”
“我还有一个问题。”慕容燕看着花满楼,依旧微笑:“如果你先碰到我,会不一样么?”
“我不知道。”花满楼摇了摇头。
“如果你够深情,就该说不论何时遇见,你心里都只装得下她。”慕容燕叹了口气道:“如果你够体贴,就该说若先遇见我,你就一定会被我迷住。”
“既不深情又不体贴。”慕容燕继续叹道:“听起来不怎么像是在说花满楼阿。”
“若没有遇见已遇见的那些人,花满楼就不是现在的花满楼。”花满楼微微笑了:“若不是现在的花满楼,又凭什么告诉你他会如何?”
“缘分不就是如此么?”慕容燕低低道,像是自语:“一世只有那一个,不论早晚,生死。像是每一块美玉,都只承得起一个美人。”
“缘分未必是如此。”花满楼淡淡道:“未必是唯一的可能,而只是唯一的机会。”
“唯一的机会?”
“你想一想世间浩瀚,若将人比作蝼蚁,蝼蚁可作沙粒,沙粒可化尘埃,如此无穷无尽。一人一生可碰上多少风景?莫说是另一个人,便是一朵花,一幅画,一种糖,亦有人心心念念不能相舍。缘分,如何会只可能有一分?”花满楼缓缓道:“只是,真的先遇上这个了,便无心旁观罢了。”
“那……”慕容燕被这一段噎得眼泪将也快掉了下来:“这些年,我的那些梦难道都白做了么?我每一夜里都有梦,每一场梦里都是你。”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呢?”花满楼笑了:“只凭那公子头上的一朵黄花儿?”
“不够么?”
“那个梦若当真有什么意思……”花满楼缓缓道:“黄花,黄花……皇应该……”
花满楼还未说完,窗子底下忽然有“噗”一声,伴着一人的低叫声响起。
慕容燕走到窗边,忽然便怔在了那儿。
花满楼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笑了,许久,才开口问道:“怎么了?”
他虽然这么问着,却一点也不需要慕容燕回答他。
慕容燕虽然听见了,却也没有回答他。
她呆呆望着底下。
底下,有两个人站着。
其中一人,头上束发的紫金冠不知被什么正正砸中了,从中间裂开成了五瓣。
刚刚好五瓣。
从窗口昏暗的灯火和月色清朗的光亮混着的影子里看,就好像一朵黄色的小花。
他也在此时抬起头来,含笑望着慕容燕。
慕容燕忽然一跺脚,转回头来恨恨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花满楼无辜道:“我一直站在这儿阿。”
“你……反正……#¥o#@$(*…!!!!”慕容燕恨恨骂了几声,忽然扭头跑了出去。
临走前,还顺手抓起了桌上的茶壶,向花满楼砸去。
“不打扫房间,还装模作样地放壶茶做什么。”花满楼躲开了水花儿,很是无奈地想着。
苏远山立在窗边,看着慕容燕一路跑了出去。
被她撞得东倒西歪的两个人,一个快步追了上去,一个摇着头叹着气慢慢踱了去。
明明那么宽的路,为什么人总是喜欢从人家身上撞出去呢?苏远山想着,微微笑了。
门“吱呀”开了。
“好大的胆子。”花满楼微笑着走了进来:“连皇上都敢砸。”
“他故意让我砸到的。”苏远山转过头来:“我看到他在奸笑。”
“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哪个是皇帝?”
“不知道,他看起来就是皇帝。虽然他们俩长得很像。”苏远山说着微微皱起眉:“皇上有个孪生兄弟么?”
“皇上有四个兄弟,年岁都相差不小。”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你看见的那人想必是平南王世子了,听说他近日来京。”
“堂兄弟也可以长得这么像么?”
“有时候陌生人都可以长得很像的。”
他们就像聊闲话一样说着这些,全然不能想到在数月后,这一个“长得很像”,要掀起多大的波澜。
——他们不仅长得像,看起来也那么要好,谁想得到呢?
“第一次,他跟你讨论慕容燕。第二次,他微服来陪慕容燕。”苏远山微笑道:“这皇上好像有些不正经阿……”
“我们见他时不正经。”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可是我们都很少见到他阿。”
“恩。”苏远山点了点头,忽然道:“我们明天出去吃饭好不好?”
花满楼心中一动,还没有答话,又听苏远山道:“我都会砸人了,可以下楼了。”
话还没说完,就弯着腰咳嗽起来。
“做人不要随便翘尾巴阿。”花满楼轻轻拍着她的背,叹气道。
“做人就算不随便,也没有尾巴翘阿……”苏远山一面咳,一面道:“恩?”
“好阿。”花满楼微笑道。
他微笑着,并不是从心底。
他没有想到“我们出去好不好?”这句话,竟然是先从她口中说出。
她不哭,不闹,那是平常的——他本知道她是坚强的。
可是这平淡……
这分毫不带勉强,全然看不出压抑的平淡。
十七岁的年纪,怎么会这样平淡?
是看得太透,还是本懒得去看?
他心中有疼惜,有敬重,渐渐地,却也有些苦了。
“想不到还是吵醒你了。”花满楼把苏远山扶到床上躺下,微笑道:“明日既要出去,赶紧睡吧。”
他说着,伸出臂膀来。
苏远山没有靠上去,却反而往旁边移开了一些,轻声道:“你好几天没有好好睡了。”
花满楼愣了一下。
虽说这些日他们都是在同一张床上睡的……咳咳咳咳咳……
但是毕竟他都只是半靠在床头。
有无本质差别可待商榷,但感觉上,无疑是很不一样的。
“你知道一个女的到了我这个地步……”苏远山笑了笑道:“真的就没有什么放不下了。”
真的,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地步,若还有心管那些清誉名节之类的事,就真的是见鬼了——何况苏远山落到这个地步前,也不是很愿意管的。
这些日子,她总觉得自己像是个一身污泥,躺在破草庙里的老和尚。
她心里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太多哀伤。
她只是觉得疲倦。
因为这世界看起来太荒凉。
“你在我心里……还是很美。”花满楼轻声道:“这话很土,但是真的。”
“……谢谢。”苏远山微微笑了。
虽然脸有些痛,她还是要笑。
破庙,荒漠,只要一个人还能笑,就一点也不可怕。
若还有人陪着,就已经在天堂的半路上了。
花满楼轻轻躺了下来,躺在她身侧。
他们都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窗外的漫天星星,都淹没在夜的怀抱。
而夜,无情地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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