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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糊涂馆

      于是第二日,花满楼和苏远山果然出来吃饭。

    他们来的这个地方叫做“糊涂馆”。

    之所以叫“糊涂馆”,是因为这里的老板叫做糊涂。

    没有姓氏,没有字号,就是糊涂。

    “如果非要加个姓。”一旁的小二耸耸肩道:“可能是姓‘懒’。”

    “懒糊涂。”花满楼摇摇扇子:“好名字。”

    “谢谢客官夸奖。”小二流利地打了个响指,朗声对前台账房喊道:“三号桌打三折!”

    “因为我们夸了你老板一句?”苏远山奇道。

    “夸一句打七折。”小二甩了甩身上的白布:“你们长得好看,再打四折。”

    “……我们?”苏远山愣了一下:“……好看?”

    “美人就是美人,哪怕身上肿了,脸全被包起来了。”小二说着还“啧啧”了两声:“美人就是美人。”

    苏远山决定把整个钱袋都送他当小费。

    花满楼笑了,开口道:“报上几个菜式吧。”

    “我们不报菜式。”小二摇了摇头道:“那可太慢了。”

    “那该当如何?”花满楼问道。

    “我们会上菜,两位看着喜欢便留下,不喜欢我们便撤下。”

    苏远山看着周遭,果然不停有许多打杂的端着菜上来又下去,整个大厅好似沉浸于一种不断涌动奔流的奇妙氛围中。

    “好阿。”花满楼微笑道:“那就这样吧。”

    “那么二位请付账先!”小二的声音一直很响亮。

    “多少?”花满楼摇了摇扇子。

    “看公子形貌,猜姑娘原来形貌……”小二道:“一两二钱,多不退少不补。”

    “很好。”花满楼笑着,便伸手向腰间钱袋探去。

    “这位姑娘。”小二看向苏远山道:“不是说要把钱袋给我作小费么?”

    “……”苏远山惊到:“你怎么知道?”

    “读心术。”小二神秘地微笑:“老板教的。”

    “是么?”苏远山饶有兴致地笑了笑,便掏出钱袋,往手掌中一倒……

    “给你。”苏远山把掌心里两枚铜钱伸了过去。

    “你怎么会这么穷呢?”花满楼微微笑了。

    “我也想知道,”苏远山轻叹道:“你的钱怎么总也花不完呢?”

    “佛曰……”花满楼悠悠端起茶杯:“不可说。”

    那个小二接过那两枚光秃秃的铜板,上下左右地瞧了一瞧……依然很响亮地答了一声:“谢姑娘!”又朝前台朗声喊道:“三号桌客人赏了二个铜钱!”

    “……还不如不给。”苏远山悻悻,小声道。

    “好。”小二果然还了回来,转身又喊:“三号桌客人把那二个铜钱又要回去了!”

    ……

    “真的很奇怪这儿生意会这么好。”苏远山摊开了手掌,两枚铜钱乖乖躺在掌心。

    “一正一反。”花满楼微笑道:“是阿,等了这么久,竟然也没人砸桌子。”

    他们俩当然不会砸桌子,可是周围几个看起来很是壮彪悍急躁易怒的汉子也都还在乖乖等着。

    苏远山叹了一声,实在觉得有些无聊了。

    无论什么人,和花满楼玩这种猜正反的游戏总是有些无聊的。他永远不会猜错,即便你把铜钱竖起来了他还是不会猜错,即便猜错了一两次也是故意的,即便他真的是不小心猜错了你还是会觉得他是故意的。

    ——跟这种人在一起,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你说什么?”花满楼摇了摇扇子。

    “没有。”苏远山马上摇了摇头,右耳朵动了动,微微皱眉道:“有人端着东西来了。”

    “不错。”花满楼微笑道。

    “青年男子,比你略低略瘦些。”

    “只是瘦些,高是差不多的。”

    “是不是陆小凤减肥了?”苏远山笑了,转回头一看……

    “苏……苏姑娘?!”

    苏远山了脸上的纱布,又低头看了看壮的腰身,忍不住低声道:“这样都认得出?”

    “怎么会认不出?”郭青淡淡笑着,一丝苦涩从眼梢掠过。

    “花……公子。”郭青又对着旁边的花满楼行了一礼,举了举手中的盘子淡淡开口:“这是小店的大力金刚丸,其实就是素菜圆子。二位是要留下,还是撤走?”

    “来之不易,如何撤走。”花满楼微笑道:“留下吧,花某相信自会有留下的用处。”

    “好。”郭青笑了笑,将盘子放了下来。

    这一笑虽然仍旧苦涩,却含了些欣慰感动之意。

    苏远山没有开口,也没有看他。

    郭青放下盘子,却也就径直走开了。

    “花满楼,”苏远山看着花满楼道:“我们换家客栈吧。”

    “远山……”

    “我知道那件事不是他的错,我知道他为了在京城等考试结果要来干这些很辛苦。”苏远山一口气道:“可是我不想见他,他也不想见我,为什么不可以走?”

    “我只是想告诉你……”花满楼缓缓道:“你刚刚夹的菜里,有一片腊。”

    “……”苏远山看了看饭碗,放下了筷子。

    “吃完了饭我们就走好么?”花满楼柔声道:“吃完了饭。”

    “为什么?”

    “有的时候,人是很容易一步踏错的。”

    “什么意思?”

    “郭兄心清高之人,能够寄人篱下做到如此地步,已是十分不易。”花满楼缓缓道:“若是你……于他,便太辛苦了。”

    “他什么都忍得了,我哪有这个本事。”苏远山冷冷道。

    “你不明白……”花满楼低叹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苏远山没有出声,周遭有些寒意升起。

    花满楼自知说错话,笑了笑道:“要不要南瓜酥?”

    “你要就要,谁管你。”

    “都会凶人了。”花满楼笑道:“看来那个‘大力金刚丸’还是有用的。”

    苏远山觉得不想理他。

    “远山。”花满楼的语气又低柔了些:“人常常在无心时伤害别人。对那些善良的人来说,到头来,不止别人难过,自己也不会好受。你若要走,我此刻便带你走,只要你保证将来无论郭兄如何,你想起今日,一点也不会难过。”

    “……我什么都没说,你干嘛啰嗦这么多?”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啰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阿。”

    苏远山想了想,忍不住笑了:“我若告诉别人花满楼简直比长舌妇还啰嗦,一定没有人信。”

    “因为我对别人没有这样啰嗦阿。”花满楼摇了摇扇子:“可是你只怕人啰嗦,所以我只好啰嗦。”

    “我还怕蟑螂呢,你不如也抓一只来。”

    “……你怕蟑螂?”花满楼饶有兴致地又摇摇扇子:“你这样什么都敢抓的人,竟然怕蟑螂?”

    “……”苏远山心中有些懊悔,竟将自家罩门这样随口托出,不过转念一想,连毛毛虫都害怕的花满楼……

    “那倒真是巧的很。”花满楼微笑道:“在下有许多……不喜的昆虫,偏偏蟑螂倒是还好。”说着长叹几声:“还好……还好……”

    苏远山闷声不响地伸筷子想夹起一块南瓜酥。

    花满楼伸手挡下,柔声道:“身体没好,不要吃太多这些,多喝汤。”

    “……”苏远山缩回筷子,小声道:“啰嗦。”

    远处一个人立着,看着这一幕,心中翻涌如海。

    那自然是郭青。

    她为什么不走?是存心要他看这一幕,是存心要他伤心难堪?

    这种境况下,一个人很容易会这样想。

    但是郭青没有。

    她没有扭头就走,就是不再那么厌恶他了。

    她虽然没有走,开始时却是满眼的黯然不快,那么至少他在她心中,不是像空气般不存在的。

    而她此刻眼中又有了笑意……

    她如今这样的模样,仍然有人在身旁照顾,郭青心中,竟是起了一丝欣慰。

    他就像大漠间的一株草,在滚烫沙粒的缝隙间,紧紧攫住了这几滴水分。

    毕竟他还没有资格要求更多。

    但他会有的,郭青紧紧握着拳头——总会有的。

    “花满楼,能不能帮我拾一下玉佩?”在把腰间的玉佩弄掉了之后,苏远山这么跟花满楼说。

    她如今全身浮肿,自是弯不下腰的,花满楼叹了一声,只好俯身去捡。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苏远山手间的筷子准确无误间不容发地伸向了南瓜酥——事情本该如此的。

    却未料到,此时却有一粒石子向她飞了过来,“噗”一声响,忽的调转了方向,弹到了右方墙壁,直直没入。

    苏远山还及反应,花满楼却不知何时已立了起来。

    他右手中钳着另一个人的手,而那人手中又钳着一个碧色瓶子,瓶中蓝紫色的体正一滴一滴往下流着。

    那人的脸长得已是极其恐怖,但她目光中的怨毒却比脸更恐怖上百倍。

    她正用这目光狠狠瞪着花满楼。

    这手中的毒药原本应该泼在对面那个小毒妇脸上的——那个假心假意地留了瓶“解药”给她的小毒妇,那个和她丈夫同谋,要把她害得更惨的小毒妇。

    可是她掌侧的内关却被死死制住了,她的两条手臂都已发麻。

    此时,那小毒妇却做了件她没有料到的事,她怎么也料不到的一件事——她一把扯下脸上纱布,一手去接还在往下落的体,一手在已然落在桌上的蓝紫色里胡乱沾了几把。

    然后她把它们在脸上涂抹开来。

    在她扯下纱布之时,厅中有许多人都惊到了——脆弱点的已惊得开始呕吐了。

    而此时,他们简直呆滞了。

    因为他们眼看着一片最肮脏的泥土中开出了一朵最美的花。

    ——如果世上有这样美的花。

    “原来如此,在下失态。”花满楼轻叹着松开了手:“花某自问忍耐力不低,但夫人实在是挑战极限了。”

    “这……”何红药瞪了瞪花满楼,又瞪了瞪苏远山:“这……这真的是解药?!”

    苏远山点了点头。

    “这么说……”何红药跌坐在地上,不停喃喃:“他没有骗我?……他怎么会不骗我?……他怎么会真的把药给我?……”

    ——她不惊奇被她毁容的苏远山会把解药给她,却只是不肯相信那个在中间传了下药的慕容博。

    “他一向没有骗你。”苏远山缓缓道。

    “他怎么会没有骗我?”何红药继续喃喃。

    “他哪敢骗你?”苏远山微微笑道:“你的牙齿和指甲都那么利。”

    花满楼神色疑惑。

    “他替我把脉时我看到了。”苏远山对他道:“他臂上全是牙印指甲印。”

    花满楼笑了。

    果然是林子大了,什么夫妻鸟都有。

    可是像这一对这样相配的,世上简直再找不出一对了。

    “他真的没有骗我?”何红药抬起头来,委屈又无辜,像个要不到糖的孩子。

    苏远山和花满楼一起点了点头。

    忽然又有一只手伸了出来,在何红药背上点了一下,这孩子便昏过去了。

    慕容博一下把她抬到了肩上,对二人微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家这疯婆子没事就知道乱跑,没有吓到吧?”

    苏远山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忽然开口道:“伯父。”

    “恩?”

    “你好奸诈。”

    “不好意思。”慕容博大笑:“可是有些话不从旁人口中听到,她是死也不肯信的。”

    他说着用剩下的一只手捋了捋胡子:“你以为伯父真的眼看你顶着那张脸过日子么?”

    苏远山笑了,没有说话。

    “我们老夫老妻的,她这脸不要说看,就是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慕容博微笑着继续:“可是对于年轻人来说,触感还是很重要的阿。”

    花满楼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脸上忽然有点小发烧的感觉。

    “接着。”慕容博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小卷画纸扔了过去:“这是燕儿送你的。她说给你做个留念。”

    “什么?”花满楼摊开了,问道。

    “是你。”苏远山看了看,道:“没有了那朵小花。”

    花满楼微笑着把它又卷了起来。

    “换成了一只金子。”

    花满楼愣了一下,忽的笑得更是灿烂。

    “还有。”慕容博从怀中又掏出了什么丢给了苏远山:“这是复儿送你的。”

    苏远山接住了。那是一个簪子。

    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簪子,美得连一向不太在意这些的苏远山也拿着有些舍不得放下。

    ——那日慕容复带着她逛了一天,唯一一个让她拿在手中看了一眼还没有放回去的,便只有这个簪子。

    于是慕容复的手向腰间的钱囊伸了过去,苏远山没有阻拦。

    可是在不远处那个女孩子低低地叹了一声:“好漂亮的簪子阿。”之后,她便放下了它。

    慕容复看着那个女孩子欢天喜地地离去,对苏远山笑了笑:“你很喜欢那个簪子。”

    “是挺喜欢的。”苏远山淡淡道。

    “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你喜欢得舍不得让?”

    “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你不喜欢得不想去抢?”

    “很多。”慕容复淡淡笑了。

    “那么,你不要再去抢那个簪子。”

    “我为什么要抢?”

    “因为你本来是要买了送我,现在既然被别人买走,便等于是从你手中抢走的。”

    “那么我把它再抢回来,你既做了好人,又得了心头之物,不好么?”

    “不好。”

    “为什么?”

    “她长得讨人喜欢,我就是愿意让给她。”

    “好吧。”慕容复笑了笑:“那我就不去抢。”

    可是,它现在又回到她手上了。

    “他说他希望你记得。”慕容博道:“他会一直陪着你变态的。”

    “……”苏远山笑了:“替我谢谢他。”

    “山儿。”慕容博看着苏远山,目光柔软:“你知道你本该叫我叔叔么?”

    “我知道。”苏远山微微笑道。

    “你究竟知道多少?”

    “够多了。”

    “那好。”慕容博笑了,转向花满楼道:“花公子,有些事,本该是我们做的。但如今,只好请你替我们做了。”

    “晚辈明白。”花满楼微笑道:“前辈放心。”

    慕容博微微笑了,将背上那人抱紧了些,便在一阵青烟中消失了。

    苏远山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簪子。它太锋利,在她的手指上划出了一道小口子。

    很小很小的口子。

    花满楼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有些哀伤,他正想着要不要说话,身边忽然传来一声:

    “小二!拿个镜子来!”

    小二果然走了过来:“二位,赔钱先。”

    “……”花满楼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不必找了。”

    “不必找?”小二挑了挑眉头道:“容小的算算先。”

    “……”苏远山无力道:“都不必找了,还要算什么?”

    “算算正钱多少,小费多少。”小二一脸正色道:“墙壁一两银子,桌椅一两银子,收拾呕吐物一两银子,由于客人呕吐而产生的信誉影响及神损失问题二两银子……”

    小二说着向柜台喊道:“三号桌赔偿十两银子,正钱一两,小费九两!”

    花满楼皱眉:“怎么会?”

    “本应该赔偿五两,但方才小的没有想到这位姑娘如此漂亮,该打一折。”

    “那么正钱便该是半两。”苏远山微笑道。

    “可是配上这张脸来,姑娘的身材就太……”小二说着,摇头叹息了几声:“所以只能打两折。”

    眼看着苏远山手中那簪子都快折断了,花满楼赶紧摇摇扇子:“好了好了下去吧。”

    小二下去后,很快又捧着一个梳妆匣回来了。

    那是个致小巧的古棕色匣子。

    “谁让你拿来的?”苏远山马上问道。

    小二指了指右前桌,一个三十五六的男子正侧头朝这里微笑。

    ——很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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