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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星【柒·不速之客】

      肖溦步瞪视着租住的自家屋舍门板看了许久,木门后一片静默不闻人声,而刚才开门一瞬见到的景象难道只是幻觉?她不禁觉得有些思维混乱,竭力镇定下心神,飞快从怀里掏出假须往下巴上一贴,而后深吸一口气攒了个灿烂非常的笑脸,再次推开房门。

    “县令大人竟然屈尊光临寒舍,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荣幸得不得了呀!”肖溦步进屋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心有疑惑微微皱了皱眉,又因害怕端坐案桌旁的不速之客看见她刚才没有胡须的面容产生不信任,她急忙弯腰行了个礼,把能够想到的所有形容贵客临门的成语,文绉绉地说了出来。

    “胡须……”王振不为所动,定定注视着肖溦步的脸,说出对方刻意想要忘掉的两个灾难的字眼。

    “大人一定看走眼了,哈哈哈……”肖溦步自欺欺人的大笑起来,一面使出惯常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它的伎俩,她维持脸上假笑,说明道,“胡子不是好好长在这……里……”话语倏忽中断,她僵直了全身,抚着假须的手定在半空,耳中听到在旁侍候的李妥儿低声骂了句“笨蛋”,而最要命的是她在极力撇清之后才发现胡须贴歪,刚才情急之下没来得及照镜修正,那把长及腰间的胡须整个贴到了嘴巴上!

    脸上看不见明显恼怒或宽恕表情的榕川县令王振,没有发表任何关于术士用假须隐瞒年龄、欺骗官员的看法,仅是若无其事,语气平淡地开口:“本令想要问问,因钓星一事甚为紧急,恐怕不能再有片刻延缓,未知肖术士接下来打算如何行事,是否有了眉目?”

    “你……不介意?”肖溦步扯下胡须,手指自家面容,小心翼翼探问道,脑中却没由来浮现五贯“巨款”长上翅膀,扑腾两声没了踪影的幻灭景象。

    “介意?”王振望向面露不安的肖溦步,一时不能理解对方话语里的意思,他重新审视一遍年轻术士的长相,疑惑反问,“若是因为年龄,有何介意?本令也是二十二岁上下出任县令一职,一样游刃有余……”

    “你有二十二?!”“娃娃脸”居然比她年纪还大,肖溦步听不进对方接下去的自吹,她惊讶地张大嘴巴,右手失礼地指着王振的脸,大声反问道。“咳咳咳……”一阵做作而急切的咳嗽声吸引了震惊不已的肖溦步的注意,斜了一眼拼命使眼色的李妥儿,她这才发觉自己有失良民举止的放肆,慌忙收起失仪行为,她不动声色快速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你……不,县令大人您的‘麻烦’跟班怎么不见来?”

    一直不语的李妥儿朝外间努努嘴,透过敞开的格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肖溦步望见西厢林家房门大开,额间光亮的“秃子大叔”正兴致勃勃地跟林善果商谈着什么,不消多想,她轻易就猜到麻璠县丞为了定制假发而鼓动王振微服前来的目的。

    肖溦步顿觉无聊,加上一天劳累困顿,实在没有心思陪县官们你恭我敬的讲话,她脱下鞋子来到位于正中的案桌前,大咧咧问道:“你又是来做什么?不会是陪‘麻烦’来买假发吧?看你的样子也不需要嘛。”急促的咳嗽声又起,肖溦步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没有搭理李妥儿过于明显的暗示。

    “方才说过,本令微服来访,”王振表情别扭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今日不太正常的穿着打扮:时兴的绯色圆领袍服配褐色六合靴,当然靴子整齐地摆放在玄关处。抬起瓷小酒瓶斟了一盏酒,他微闭上眼感受杯中米酒的醇香绵长及甜而不腻的味道,仰头饮下甜酒,扯动嘴角轻轻笑了笑,县令大人才一本正经地接着说,“此番前来是想问询肖术士,为何这两日一直未见动静?莫非事有不顺,还是需要人手?”

    “等等!”肖溦步定定盯着王振倒酒的瓶子,颤抖着声音问,“这个,难道是……捂在衣柜被子里的……”

    王振扬起一抹无辜的笑,点了点头,道:“确是肖术士酿制的米酒,虽然未有压酒(注一)致使酒水浑浊不堪,但勉强可以入口。呵呵,想不到这样蓬门小户人家,几样简单材料,也可以制出适合饮用的甜酒。”

    “我一直藏着不舍得喝,王八蛋,竟敢偷喝我的宝贝甜酒……”听着王振近似自言自语的说辞,肖溦步低头无声咒骂,额上垂下的刘海遮挡住面上表情,再看她双拳紧握青筋暴起,可以想象得到此刻肖溦步就要爆发的满腔愤怒。李妥儿大惊失色,急匆匆上前止住一脸抓狂的术士,将其拉到一旁,他压低了声音问:“肖不不,你想争样?!”

    “打不死他!王八蛋,居然敢偷本大小姐的米酒,我要他血债血偿!”李妥儿慌忙捂住肖溦步胡言乱语的嘴,低声呵斥道:“你疯了不成!难道不知道私酿酒水是违律的吗?!此刻县令大人不追究你的错处,你倒大喊大叫起来,想死是不是!”

    “啊?”肖溦步听到那个“死”字,倏忽没有了怒意,她扫了一眼王振自得其乐沉醉其中的欢乐模样,咕哝道,“就酿几瓶也不行?自己喝不可以啊,什么破法律嘛,自酿自饮还要杀头,管得也太宽了吧……”她边嘟囔抱怨,边来到案桌前重新坐了下来。

    李妥儿有些担心地看着肖溦步,害怕她控制不住脾气跟县令过不去,谁知她变脸像变天,再回首时已经堆上媚笑,讨好的对王振说:“大人喜欢这米酒,还请多喝一些,虽然知道是李妥儿那厮擅自拿出来的,但我一点都不介意,哦呵呵呵……”李妥儿见到肖溦步说“不介意”时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才发觉讨好跟媚笑都是伪装出来的假象,而对方愤怒过后,早就猜到罪魁祸首是谁,李妥儿担忧地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思忖着是否需要跟老娘提议,通过减免房租来解决面临的危机。

    王振微笑着为肖溦步斟满一杯甜酒,相请道:“肖术士无需客气,坐,坐,坐,来同饮一杯。”看样子,这位县令已对肖溦步家里相当熟稔,见他邀请对方那副自然而然的态度,好像他才是屋舍主人一般。

    “鬼才跟你客气。”肖溦步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到案桌一侧的布垫子上,接过酒杯咕咚一声喝了个底朝天,她的手也没有停歇,抓起一张胡饼丢进嘴里大口吃了起来,塞满食物的嘴里还不忘嘟囔:“这是我家好吧,怎么你倒像主人了。”李妥儿闻言又慌了,急急上前劝王振一块用些胡饼跟蜜煎,肖溦步忍不住皱着眉头骂了句,“马屁!”

    王振完全融入肖溦步家轻松自在的氛围里,一时间忘记了自己高贵的豪族身份,跟两个不入流的江湖术士吃起了底层百姓喜爱的小吃——芝麻胡饼。细嚼慢咽吃了半个圆饼,他忽然想起要事,忙掏出熏香帕子擦了擦手,重新提起被打断的话题:“钓星之事……”

    吃得酒足饭饱,肖溦步满足地拍了拍浑圆的肚皮,口中叼了杨柳枝轻轻嚼了嚼,缓缓开口说道:“事情虽然有些棘手,但也不是不能解决,既然现在时间紧迫,就必须先制定一个好方法,不然又像上次夜行一样,跑得气都没有还捉不到‘钓星’,反而打草惊蛇,弄得那只胆小鬼几天不敢出来找吃。”

    “术士请讲,只要能够解决……”肖溦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止住王振的长篇大论,另说道:“在此之前,先要解决一件麻烦事,”见王振闻言不自觉了额头,肖溦步好笑他把“麻烦大叔”的经典动作学得十成像。略停顿片刻,她突然问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假设大人到手一笔钱财,最先会怎样处理?”

    “到手?到手的意思莫非是偷盗?!”王振倏地站起身,绕着本就没有多大空间的狭小内室走了个来回,他一脸忿然,受到天大的侮辱似的不停说道,“本令堂堂琅琊王家争会做这等辱没门风的事情,绝对不会!我名门望族累世为官,先祖声名显赫,更官至太保、司空、司徒、太尉、大将军……”

    “所以说了‘假设’,‘假设’啊,就是‘如果’、‘倘若’的意思,只是请你转换一下角色,想象这个情况,至于这么气急败坏吗?”最后的那句抱怨,在李妥儿严厉眼神的逼视下,渐渐消失无声,二人好言好语把王振请回桌旁,又是倒酒又是劝吃才缓解了对方的愤慨。

    王振动了动嘴,肖溦步以为他又要唠叨老祖宗的光辉岁月,不由抢先哀求道:“大人大老爷,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提出假设侮辱您王家家声,您就消停消停吧。”

    “盗跖冢。”王振的急怒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恢复平和模样,双眼定定看着杯中甜酒浑浊的白色体,喃喃吐出三个不明所以的字眼。

    “冢?死人的坟?干嘛,盗墓?”李妥儿恨不得拔刀自尽,他拼命拉着肖溦步的衣袖,轻声说道:“死蠢,南门外那个,不就是盗跖冢么!”

    “哦——”术士拉长了尾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未了还责怪道,“早说是南门外那个小土包不就行了,什么‘盗跖冢’,搞个怪文雅的名字,我怎么会想到是那个鸟不拉屎的烂地方嘛……”接触到李妥儿凶狠的瞪视,肖溦步讪笑着收起废话看向王振,催促道:“南门小土包,不,盗什么冢,然后呢?”

    “就是盗跖冢。”王振坚定的强调,肖溦步垮下脸,直觉得二人简直没有共同语言,严重代沟,她强忍出言讽刺对方的冲动,扬起虚假的灿烂的微笑,柔声问:“请问大人,你说的这个冢跟我的问题有一毛钱关系吗?”

    “大人的意思:倘若到手一笔钱财,最先会去盗跖冢。”肖溦步听着李妥儿的说明,再次望向王振,看到对方点头认同,她困惑地皱起眉头,喃喃说道:“不是吧,如果是我弄到一笔巨款,肯定先找卖家把金银首饰脱手,全部换成零币,这样官府就没有办法追查,才能高枕无忧……”肖溦步讲得开心,回过神看到面前二人瞠目结舌讲不出话的吃惊样子,她才发现刚才那番论调已经给对方照成了相当大的困扰,“嘿、嘿、嘿”干笑三声,肖溦步殷勤的为王振满上甜酒,颇为心虚地解释:“我只是想不通得钱后去那个冢干嘛……”

    偷偷觑了一眼王振脸上的表情,见其上除了些许惊讶外,并没有太多怀疑的神色,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听对方开口解释道:“盗跖,即柳下惠之弟,《庄子·盗跖》记载了该人率众横行天下,侵暴诸侯之事(注二)。而《史记·伯夷列传》第一中又言:‘蹠者,黄帝时大盗之名。以柳下惠弟为天下大盗,故世放古,号之盗蹠’,这个‘蹠’与‘跖’同义,皆指柳下惠之弟……”

    肖溦步心里一阵哀嚎,直感叹县令大人又开始孜孜不倦的扫盲工作,她不耐烦地支着脑袋,在旁催促道:“总归一句话,这个盗跖就是陈胜吴广一样的人物,或者说是侠盗大神,没有错吧,接下来赶紧进入正题:南门那个不起眼的土包。”

    “诚如所言,”王振晃了晃脑袋,不管肖溦步吃瘪的表情,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继续说道,“盗跖其后成为揭竿而起的奴隶,盗贼等等人物供奉的鼻祖神仙,肖术士方才所问的问题,虽然本令不解其中含义,但据段成式《酉阳杂俎》里的相关记载,其言‘高堂县南有鲜卑城,旧传鲜卑聘燕,停于此矣。城旁有盗跖冢,冢极高大,贼盗尝私祈焉’(注三)。”

    “咦——今天居然不用照着书念?”肖溦步突然发出惊呼,面前的王振侃侃而谈,而非她当初见到的照书诵读,原以为一无可取的笨蛋县令居然记忆力绝佳信手拈来大段古籍,肖溦步瞬间有些迷惑了,王振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

    “摆渡大叔,我已经理解了所有来龙去脉,也已经知道你说‘盗跖冢’的意思了,接下来我要说的两点,”肖溦步隐去疑问,看向一脸意犹未尽的榕川县令王振,伸出两手指说道:“首先,请王大人调五个衙役给我差遣,至于去做什么,还请大人暂时不要过问;”她顿了顿,又道,“其次,大人必须答应耐心等到‘钓星’再次犯案,到时候我会亲自捉拿‘钓星’,当然,这次可能会有些麻烦,或许需要夜晚出城,所以希望大人能够通知守城的士兵,允许我夜间自由出入。”

    王振久久没有作声,他的视线被横躺在一旁的那把假胡须吸引住了,伸手摆弄片刻,他好奇的将长长的胡须拿在手里看了看,一会又放到下巴比划起来。“大人!”肖溦步恼火王振的走神,她猛拍桌子逼上前,在离王振面庞半尺左右距离地方停下,一脸急切要求对方马上答复,“请大人务必答应我提出的这两点要求!”

    “唔……好的,当然没有问题,”王振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肖溦步的眼,浅淡的褐色中闪烁着几点亮光,他忽然对这样近距离的直视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微微露出几许潮红,他慌忙往后腿了退,一面别开脸喃喃回答,“本令一定全力配合肖术士捉拿钓星。”

    “这样就好,大人只管坐在县衙里等好消息吧,当然也要准备好那个啦……呵呵呵……大人知道的,我就不指明具体是什么了。”肖溦步扬起明媚的笑容,在夕阳斜照的灿烂金紫映衬下,看得王振莫名恍惚了神情,他想不透很多事情,其中包括揭榜术士秘而不宣的捉拿钓星的计策,对方偷偷酿制的香甜米酒,麻璠县丞模样神秘到西厢洽谈的事项,以及……此刻,在心里没由来涌现的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注:

    一、压酒,指的是压榨或过滤酒糟。

    二、语出自《庄子·杂篇·盗跖》第二十九:“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

    三、语出自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九·盗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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