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元辅
舒明月出院当天回到家中,房间里多了一台直立式钢琴。走过去了,斯坦威黑檀木的,微微一笑,对老管家说:“祖父大人很务实。”
别有深意的笑容让同伯大汗不已,连忙解释道:“再大的钢琴怕影响明月小姐活动,老爷说,等明月小姐学到一定程度后,再换更趁手的。”
那只老狐狸还想测试她的潜力么?呵,一分付出一分收获,宝马才能衬好鞍,初学者不配用好钢琴,我懂我懂。
舒明月极乖巧地点头,一副“我理解”的表情。
老管家再次被打败,汗颜地奉上新手机,在她一句“我自己会研究”后匆匆告退。
舒明月倚门大笑。
走回去,用还裹着纱布的左手在黑白键上敲出几个音符,音调得不错。其实,作为这个时代最好的钢琴品牌之一,最便宜的斯坦威也要差不多四十万左右,她早就在网上研究过了。若不是她以前身为哥舒黎时用过更好的,现在这台也足够用。
只是觉得,舒明甄的小命怎么也不该只值那么点钱呢?
她斜靠在钢琴上,轻轻叹了口气,从同伯的亲近以及这几天常丽到医院送汤送水的殷勤,她知道自己在舒家的位置已远超从前。这该算是好事吧,前景一片光明,是否该抛开过去的影子,做个备受宠爱的孩子?
不期然便想到舒明甄。那个傲慢的小少年,三天前以接受心理治疗的理由被送走了。尤记得她把那本飞鸟集塞进他的手里,劝戒他学习文艺以便修身养时他的表情,那真是扭曲得惊天动地,惨绝人寰。
一想起这个,她就忍俊不住,心情也变得愉悦。
绑架事件在舒家的严密封锁下没有向外部泄露一星半点的消息,她也没问过后面的处理细节。看老狐狸的反应,应该查到最后断了线索吧。这种事往往会以这样的结果收场,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因双手都有伤,再次回到学校,已是九月下旬。
返校当天,老管家同伯亲自送她去了学校,并给她的同班同学准备了一顿丰盛的下午茶,以表舒家对这个私生女的高度重视。那天欺负她的几个女孩子,据说在舒家为孙女过于彪悍的行为致使她们受惊而致歉后,各自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
老狐狸还是很可爱的啊。
从此,舒明月的校园生活开始风平浪静。
如果李雪薇小朋友能够少用小白兔一样惶恐的眼神看她,那一切就差不多接近完美了。
最大的瑕疵,应该是接受小学教育,无可奈何地浪费时间。
“舒明月同学,请到会客室,有人找。”这道声音瞬间将她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她乐颠颠地迈着可爱小步子走出了教室。
伪装出来的天真微笑,在看见那抹熟悉的背影后嘎然而止。
落地玻璃窗外一地金黄的秋色,与他最喜爱的英式手制宝石蓝色西装共同绘成一幅色彩明烈的秋日映海图。如无数的过往昔日一样,他想事情时总喜欢负手立在窗前,以永远优雅闲适的姿态,她甚至能看见他映在玻璃上敛和的眼神……
她的双足像被钉子钉住一样定在原地,再也迈不开半步。
“元辅……”又酸又热的感觉激涌着直冲鼻头,在她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已经率先离开了眼眶。
窗前的男子一扫闲适,身躯陡然紧绷,像是同时被二股截然相反的力道推搡拉扯着,极慢地回身。
他思考的时候,右眼内角会不自觉地狭起,目色显得更加深邃。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他是在怀疑还是不愿意相信所见呢?
因他这熟悉的细微的动作,舒明月又笑起来,揉揉水气蒙了的眼睛:“辛元辅,需要我说出你十三岁还尿床的事实来印证我的身份么?”
他微微张嘴,无声地“啊”。脸上飞快地转过千万种情绪,然后带着日复一日温柔如旧的笑,大步向她行来。
标志的笑容像是开启了某个神奇的机关,舒明月扑过去,恶狠狠地抬脚踢向他的膝盖:“格老子的辛元辅你最好告诉我是被人谋杀了我怎么可能就那样轻易死掉还变成这个该死的样子连小孩子都可以欺负作为一个人人可以糟践的私生女我容易么你说需要你的时候你就会在我断手断脚的时候你在哪啊!啊?你在哪啊?!”
真的是黎黎!这种说话的调调,还有的眼神,都有着属于她的特质,她真的活着!
一把将她拥住,辛元辅任她在自己怀里拳打脚踢,环起的双臂形成一个牢固的圆——哪怕眼前只是个虚无的影子,他也不能再让她溜走了。
她趴在他的肩头嚎哭出声,歇斯底里的声响穿过他的耳膜钻进他的心头,疼一阵胜过一阵。抵达之前,就查到一些关于“舒明月”的信息,他本不愿意相信。自己誓言永远呵护的珍宝,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黎黎……”记忆深处辗转经年的称呼,像小提琴许久不曾保养的琴弦,又干又涩。
舒明月哭声一顿,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她了,这个幼年一直伴随着她的昵称。齐铮一直叫她“小歌”,阿狼总是叫她“阿黎”。
而辛元辅,好像从她成年开始,就改口叫她“小黎”。
成年啊……意识到自己早已成年,并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她顿感窘迫。飞快与他拉开一臂的距离,乱抹了二把脸,她拍拍元辅的肩干笑:“一时失控,见笑见笑,元辅千万不要介意哈,不要介意不要介意,嘿嘿……”
没有原因的胆怯了,就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要强的子,换了层皮也还是没变。辛元辅深深看了她一眼,直把她含泪躲闪的表情刻印在自己的灵魂里,和哥舒黎的面容渐渐重合。心里虽然激动万分,但也知道她有时候就是别扭。
他神态自若地直起身,与年龄严重不符的狡黠从眼角划过:“舒明月好像还不到六岁?”
“啊?能不能不提这个!”舒明月皱起小脸,满面被打击的不甘。
辛元辅心里的酸涩就这样一下子散了,低声笑起来。
舒明月嚅嚅嘴,有些气闷,平复了神色指指沙发:“唉,坐吧。”
辛元辅依言坐下,唇边有浅浅的笑纹。虽然眼前的小女孩和以前的哥舒黎完全不像,但是灵魂是一样的,他能感受得到。从开始的怀疑,到现在的坚信。时隔三十年的失而复得,除了笑,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缓释自己的感情。
“年纪大了就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不然怎么保养也是没用的。”她闻到他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眼角和鼻道里再次涌起的酸意好不容易才忍住。
才不到半年时间,她换了个壳,他却已经五十八岁了。一头银发,优雅倒是优雅,却蕴藏了沧海桑田。有些事实明白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后不得不逼自己正视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惶惑了,感觉反应迟钝,手足无措。
看出她的异样,辛元辅装出孩子一样的委屈,点头:“嗯,看到信后,一时没忍住。”时隔三十年再次听到这种哥舒黎的毒辣口吻,简直太让人舒泰了,他觉得自己幸福得直想叹息。
舒明月一脸骇然,他现在到底什么年纪!五十八岁的老男人在她一个小孩子面前装什么乖啊!“你那什么表情,不要摆出一副饱受欺凌的样子来吧辛元辅,你好歹也考虑一下自己的年纪合不合适啊!”
辛元辅颓丧地着鬓边银发:“果然嫌弃我老了……”
舒明月凶神恶煞地挥舞着小拳头:“辛元辅你学谁不好要学齐铮,拜托你有点出息!”
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辛元辅神色一暗,倏的起身,轻轻抓住她的手:“跟我走吧,黎黎,去看齐铮!”
“不用这么急……”那个连孙子都有了的竹马,她现在……已经不热切了。哼,还是她刚死了不到一年就结婚的竹马!本没有节,守孝都不懂的烂男人!
辛元辅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说:“他快死了。”
舒明月一怔,一时理解不能:“谁?”
“齐铮,他快死了。”
辛元辅平静地重述一次——那个她倾力爱着的男人,快死了。
看着她震惊的大眼,他心里止不住地泛酸。时隔三十年,她爱的人,还是齐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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