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花的女人
细娘从里屋端来了销金钩花银炉,上面盖了蓝底红纹软垫,屋子中央一盆炭火哔剥有声,却掩不住我不断喊冷的呻吟。
“小姐怎地跟寒候鸟似的?”昆昆打趣道,她环抱自己作出浑身发抖的模样:“索罗罗!索罗罗!呜呜呜,明天就起窝···”
我接过手炉,见她们都卷起袖子,露出白净的臂膀,浸在刚温下来的水里,丝丝冒着气,这里的女孩子们都戴着银镯子,衬得她们微微发红的手腕分外好看。几个娥在剪着红纸,系百索子。将那五色的丝线拧成小绳,戴在细长的脖颈上。几个娥在做着竹灯笼,手指用篾子灵巧编织出千百中花样。她们做活热火朝天,我却冻得恨不得缩在被子里。
大理城不比万劫谷,这个冬天可真冷死我了。或许是药力的作用,经脉渐渐一点内力都无,怪道会觉得自己浑身的热气都往外冒了。
段正严就像大理这个城市一样,表面看上去落英缤纷,芳草凄美,四季如春,气候宜人,实际上冬夜是很冷很冷的。
见众人满脸都是喜色,我笑道:“怎么!过个年就这么高兴啊?”
昆昆这回没斜着眼睛瞟我,只见她呵呵乐道:“比过年还高兴呢!小姐,你不晓得,良慧这次算是跌惨了!”
细娘狠狠揪了这黄毛丫头一下。昆昆侧腰闪躲开来,呼痛道:“这回我可没乱说话,大家都这般评议!”
我重重放下手炉,里头的火星猛地一跳。二人不敢再闹,纷纷低下头。
“细娘,你说。”
原来这位容常在的母亲是高升泰的异母妹妹,为高智昇的原配夫人大理公主所不容,其母逝世后才得入高家,与高升泰之子高泰明,高泰运兄妹相称。岂知冬至节庆那日,高泰运进酬礼,兄妹二人屏退下属,在屋内说了好一会话。侍女金雏见自家主子半天未出来,说怕里下匙的时间快到了,且晚上赐宴要准备妥当。便进去瞧了瞧,外头的其他娥内臣只闻得她一声惊呼,拼死冲了出门。容常在与高泰运一脸愕然地走出来,要人拉回金雏,询问缘故。金雏回来后只哭哭啼啼,不肯开口说话。当天晚上就吊颈死了。据说她死前曾对至交好友说道:“我左右是死,倘若自行了断,还能保住家人亲友无辜命。”
众人清理她留下的物什,发现一条绢帕,上书“婉君”二字。
[所居幸接邻,相见不相亲。一似云间月,何殊镜里人。丹诚空有梦,肠断不□。愿作梁间燕,无由变此身。]
我的身子愈发冷了,竟像浸在冰水中似的。只好紧紧握住手炉,贪婪地扑捉着掌心渗出的温暖。
“太皇太后怎么说,太后又怎么说?”
细娘头低得看不见眼睛。
“太皇太后大怒,容常在激语愤言,甚至拔刀欲自尽,以表清白。太子爷跪在太后面前求情,说铁定是遭金雏陷害,望二圣明察。太后道:‘一个不识字的丫头,如何陷害得了她?’太子爷还要进言,却被喝止,在天养殿求了一天一夜,遂被强行架了下去。”
厉害!真的好厉害!
我本来以为,太皇太后,太后都是高家的人,段正严绝对整不了容常在,所以只能对她恩爱有佳,麻痹大意,以求胜算。
没想到他居然利用高家本来就有的嫡庶矛盾,牺牲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轻轻松松就扳倒了心腹大患。
况且高泰运是高泰明的左膀右臂,此事一出,等于完全掐死了他的政治生命。更了不起的事,从头到尾,他都是个“蒙在鼓里,戴了绿帽”的可怜人,而且还好心肠到替背叛自己的女人求情,却“相反的”激怒了长辈,加重了容常在的惩罚。
我怎么可能斗得过他?斗得过这个简直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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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心神烦乱,坐立不安时,我便会跑出去。
好在如今里要准备过年,到处张灯结彩,出纳货品,人来人往的,也没多少人会留意我在不在。
看着这些熙熙攘攘,欢欢喜喜的笑脸,我心里一阵阵发寒。他们不在乎这个里,有一个漂亮骄傲的女孩子被陷害了,仅仅是因为她的血统。
虎哥哥帮我翻过墙,看了看良慧。这里冷清到让我以为走错了地方,以前每次路过都能听见笑语声,歌舞声,弦乐声。有个人影坐在湖边的亭子里,渺小得跟米粒似的。容常在依旧打扮得很细致很耐看,她像孔雀爱惜自己羽毛一般爱惜着自己的美好。
可是她脸上,已经没有那种飞扬的光彩了。
脑海中浮现出那日灿烂如星的眉眼,我心头一痛。
我拉着虎哥哥在市集瞎逛了好久,突然疾步,忽而停止,他一直耐心地跟着我时快时慢地走着,一买了什么小玩意就仔细揣在怀中放好。虽然不说话,却像二娘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邋遢,呵护我的莽撞,原谅我的任。因为怕我会突然要,虎哥哥将红心鸭蛋,糖葫芦和炒栗子这些吃的东西都拿在手上,一路不松手,真是个傻瓜。
天本来就冷,风吹在脸上刮刮地疼。
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几乎全大理的灯都点亮了,全大理的人都上街了。
全世界都这么高兴,他们笑,我也笑,却笑得我想哭。
在这么吵闹杂乱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了筚篥。那么高亢的声音,时而激越,时而婉转,像一条河流淌过我沉睡的心。
当音乐响起的时候,世界就安静了。
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爸爸安慰被钢琴老师的戒尺打肿了手指不停哭泣的我说:“妹妹对不起,爸爸还是希望你能够学下去。这个世上,有一种寂寞是说不出口的,赚再多的钱,有再多的爱,都不能消除。也许看书的话,可以更加了解这种寂寞。而音乐,却能够帮助你表达这种寂寞。如果爸爸不在了,它可以陪伴你度过最伤心的时光。”
我趴在虎哥哥的宽厚的背上,他似乎立刻就明白了,小心翼翼地抬起我的脚,一步一步朝着筚篥传来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慢,很慢,我看着渐渐消失的夕阳,心里有一种东西,似乎也消失不见了。
芦苇顺着风飘荡出水样的波纹,走过叠叠假山,就看在一个蓝衣人吹着筚篥,坐在湖边的大石上。他没有回头,我们就静静听着他吹着如月色般苍凉的曲子,淡白的光芒从云层中透了出来,似一层霜扑在地面。
明明那么冷,却依旧能听见纺织娘窸窣的叫声。
蓝衣人停下了吹奏,抬头望着月亮,光洁的脸庞无比虔诚。
“高将军为什么也这么伤心?”
我也望着月亮,露出狐狸般的笑容。“你不喜欢你的妻子吗?”
高泰明并没有答话。他只静静地擦拭着手里的筚篥。
“你有了喜欢的人吧?”
我含着话梅糖,不仅口里酸酸的,心里也酸酸的。“如果你发现你不能去喜欢他,你会怎么办?”
高泰明转过头来,黑黑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注视着我。
“会不会离开他,不去见他,逼着自己不去想他,不去爱他?”
我将脚边的石头晃当一声踢进湖里,水面那月亮满满的脸立刻起了皱纹。
“我不会。”
半响,高泰明的声音传来过来。啊,跟筚篥一般好听。
“我不会离开他,我不会不见他,我不会不想他,我不会不爱他。”
我笑了。
虎哥哥慢悠悠道:“那你可是会保护他,守望他,祝福他,珍惜他?”
高泰明微笑不答。
“你们两个都是情种啊···”我伸了个懒腰,靠在树下。“这样爱,卑微似泥土,任人踩踏都是幸福。”
没有人再说话,三人都默默用眼睛望着天上月亮,在心里想着自己心中的月亮。
临走时,我握着高泰明的手道:“请你好好对待婉君,替她找个好归宿,再不济就养她一世吧?左右高家是不差这口饭的。”
高泰明的手是干燥的,过了很久很久以后,这种温暖都没有变。
“你不为长公主嘱咐些甚么,反而将容常在托付于我?”
我笑了。“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有些女人就像花一样,需要藩篱,需要浇灌,需要依附,需要庇佑。但木姊姊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高泰明微笑道:“你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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