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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隙(上)

      京中的消息照旧是不好,自杜尚书革职查办后,风云突起,竟演变至朋党、忠奸之争上,朝臣们每日上表递书,不乏为杜尚书之冤慷慨陈词的,终究,这样的声音难入圣听,反是诋毁之声日渐响亮,杜尚书的门生子弟中不肯倒戈相向的也或贬或黜,原看着坚不可摧的富贵基转眼就似风中残烛了……又几日,府邸被封、家眷收监,昊瑱拿了信报回来已不肯细说,只催着昊琛道,“你还是自上京中吧,免得木已成舟可就回天乏术了!”他怕的是杜尚书罪名坐实他们可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昊琛这一向殚竭虑,在容琳面前又要强作无事,人早有些急躁了,闻听昊瑱此言锁眉横了他一眼道,“休说那无用的话!要能去京中,我还用等到如今?!”

    昊瑱看出他是真烦了,记起他说的何以不能上京的话,不再强劝,只道:“小声些,三哥,仔细小嫂子回来听见!“——来的时候看见季兰着丫头请容琳过去指点针线,倒省得他再找理由和三哥避出去了。

    昊琛扫了门外一眼,语气沉缓了些,“营中将士在照我说的做?”

    “是,”昊瑱点头,“贺老六率骑兵突前至千丈崖驻扎了,今日开始练,粮草给养的也照你的吩咐在陆续的拨,”看昊琛颔首,提醒道,“兵马异动,京中恐已得了探报,三哥……”

    “不怕,”昊琛从容,他原本就是要做给京中看的,“兵部要查问起来,就说是演练阵法所需,并且有我在前军坐镇,必能保万无一失,京中诸位大人尽可高枕无忧!”

    昊瑱不听还好,一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了,“三哥你这不是在吓唬人吗?还你在前军坐镇!”三哥这一招算什么呢?敲山震虎?谈不上,围魏救赵?更不是,只能算是一种警示吧?难怪历朝历代都对手握兵权的人又倚重又忌惮……“太子那儿会怎么想?”

    “我禀报过了。”昊琛面无表情。

    “他也赞成?!”

    “没回讯!”那他就当成是默许。他的缘由也充分得很,这两年朝廷奉行睦边之策,东北、西北的异邦外族得以休养生息,加之这两年风调雨顺,各族的势力都有所增强,纷纷加强武备,不能不让人想到这其中会有蠢蠢欲动的,自该早做防范。只是突然厉兵秣马,一来怕引起不必要的慌张或警戒,二来也怕被异族窥探去天家的用兵之道,是以向腹地延伸,在千丈崖一带集结——由此至京,星夜兼程的话不过一天多些!

    “你不怕太子疑你此举是图谋兵变?”昊瑱半玩笑半认真。

    “那他就不是你我所认识的太子了!”昊琛淡然。诸多谜团也许只有元成能解开,不过至少到此时,他信元成决不会看着杜尚书有难而不救,尤其他由着他调动兵马而做不知,该已是明瞭他的意图,甚而,是暗中希望他如此的吧?

    “三哥,我来时看小嫂子似又清减了些……”

    昊琛轻轻叹气,“那是她的爹娘家人……”忽苦笑,“她这还只知杜尚书的事,还不知她的母亲、姨娘们也……”

    “你这么老瞒着怕也不是法子吧?”昊瑱迟疑,“小嫂子万一听到风声……”他不知怎的有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三哥这么瞒着不是长久之计。

    “不会不让她听到风声?”昊琛不以为然,若要让容琳跟着担惊受怕,他会鄙薄自个儿至死:连心爱的人都护不了,他还当什么将军?!

    “难!”昊瑱直言不讳,“昨天大哥可是疑疑惑惑地问过我听没听到什么了,哎,大嫂找小嫂子去,会不会是为这个?!”

    昊琛略变色,“你怎么不早说?!”人“腾”就站起来了。

    “三哥,”昊瑱也跟着起身,为自个儿随口的话懊恼,“我忘了,大哥昨儿在营中未归!”他也快让三哥折腾出病了,竟自个儿吓自个儿,看昊琛悻悻地瞪他,忙辩白,“我是怕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别的不说,就振轩三天两头的送信来就够让人招架的了!一个不小心落到小嫂子手里……”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闭嘴!”昊琛没好气,以前怎么从未发现昊瑱说话这么犯忌讳?专拣人不愿听的说!

    “闭嘴就闭嘴!”昊瑱耸肩往外走,“小嫂子一旦要知道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昊琛二话不说,抓起案上的毛笔对着他的后心直掷而去,犹觉不解气,又补了一句,“快滚!”

    很久以后昊琛还在为当时就吼了这么一句而没有追出去悔恨不已:如果他追着昊瑱出去,就该看到门房里的小厮跑进来,如果他看到小厮,就能抢在青杏前头喊住他,如果他喊住了小厮,那封惹祸的书信就该落到他手里,如果书信落到他手里,他自会有法子推搪过去——那就不会让容琳看到,也就不会有此后的是非了……可惜!

    刚从大少夫人处转回自家的院子,青杏就看到了那个冒冒失失的小厮,张口喝住了,“你是哪儿的?乱跑什么?内院也是你来得的?!”跟沐云、金桔学的,青杏私下里如何暂不说,只这一开口的架势却是今非昔比了。

    那个小厮被她唬了一跳,转眼又看容琳站在一旁,忙低头躬身施礼,惴惴地禀告,“小的、小的是给将军送信的!”

    容琳看他抖抖瑟瑟的,又听他是要找昊琛,就预备让他自去,却,也是天意吧,青杏拿出大丫头的派头,先开了口,“什么信?拿过来吧!”

    她伸了手,小厮却不肯痛快地交出来,就这一下子让青杏、也让容琳起了疑,等青杏硬要过来、容琳一看到封皮上的字迹,等不及回到房中就当院拆开了,一目十行地看了,只觉是焦雷炸响,再细细地看了,又觉万箭穿心,直到青杏惊惶失措地摇着她喊,“小姐,您怎么了,小姐,您别吓青杏”,她才发觉,她的泪已经濡湿了青杏的绣帕……

    听到有人进屋,支额苦思的人抬头,温煦的笑容未及成形便已僵住,“容琳!”她做什么两眼红得象兔儿爷似的?

    容琳轻轻闪身,避开了急慌慌地伸过来的双手,氤氲的眸子盯着那张好看的脸,象在盯着不相识的人,“轩哥来了几封信?”

    容琳的声音淡极生寒,昊琛听得浑身一震,倚在案边站住了,锐利的眼光看向容琳,立时看出她是在刻意收敛情绪,不再试图遮掩,“三封。”

    容琳轻笑了一下,垂了眼睫,再抬起,眼中无波,莹白的手掌伸向昊琛,一言不发。

    昊琛看着固执地伸在自己面前的手,又看看变得陌生的容琳,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烧了。”

    “烧了?!”容琳平静的脸有了变化,红潮迅速涌上来,直逼出了眼中的泪光,“你凭什么?!”

    昊琛深深地看着她,缓慢出声,“你说凭什么?”

    容琳的唇开始哆嗦,“我不知!”

    昊琛看了她一阵,低喟,“别怄气……”上前欲揽容琳,容琳却很快地退了一步,眸中已是呼之欲出的指控,“我的爹娘和家人,他们到底如何了?!”

    昊琛正因了她的退避而不喜,闻言轻嗤,“振轩没说么?”尽管他的消息总是迟那么一步,却也足够让容琳了解大概的了。

    “他说了!”容琳古怪地望了他一眼,面上浮现惨笑,“他说这是最后一回找我,从此后不敢再惊扰我的富贵,他说可怜姑丈儿女成行,大难来时却无可指望之人,他说错看我杜容琳,原来也不过是贪生怕死之人……你做什么?!”

    昊琛默不出声地攥了她的腕,让她的手从袖中露出来——她手里死死捏着的可不正是振轩的书函!不顾容琳的抗拒,昊琛不由分说展开振轩的信,触目就见题头的“威远将军夫人台鉴”,顿时一窒,这般疏冷的称谓,竟似带了恨意的,怪不得容琳她……快速地往下看,振轩的急恨无奈在字里行间纤毫毕现,从“数番修书、求援无果”到“千门万户、无处申冤”直至“振轩拼此草芥之躯以报姑丈姑母栽培之恩”,昊琛也看得动容,振轩是个有情义的,他也赞佩,只是这桩事有他就好,振轩在这当中搅着实在是多此一举、令人不快,更何况他竟冤了容琳!“容琳……”

    “我的爹娘究竟如何了?!”容琳此时什么话都不想听了,振轩光顾着泄愤,话说得含糊,什么叫甲兵入室、满门赭衣?难不成竟是她的家被抄、家人尽数入狱而不光是她爹?!瞪眼看着昊琛,见他迟疑,更加冷肃了声音,“请将军赐告!”

    “容琳!”听她用声音在彼此间划出界线,昊琛伤神,沉声道,“别在这时候别扭!”

    容琳瞥了他一眼,微微垂目,不那么倔强了,昊琛叹了口气,伸手牵她,“过来!”容琳略一挣,却未挣脱,也就由着他牵着坐下,昊琛看看她红肿了的双目,又叹了一声,伸出手盖在她的眼上,哑声道,“闭目养养吧!”觉出她的睫刷过掌心合上了,这才慢慢告诉道,“京里的家被查封了,家人也都收监了,”按住要起身的人,续道,“不过只是监而不审,家产也只是封存而非查没,是以……”

    “是以我的家已经没了!”容琳到底坐了起来,拿下昊琛的手,顾不得再计较他的匿信之举,殷殷地望了他,“将军,我们要如何才好?!”

    “等……”

    “不能等了,将军!”容琳摇头,泪也跟着摇了出来,“我爹已年过半百,他……二姨娘在家都常年离不开药,如今到了牢里……还有我娘,她一辈子都是养尊处优的,何曾受过此辱……还有五弟、七妹,他们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得……”

    “容琳,你想太多了!”昊琛展开内袖替她拭泪,“事情没有那么糟……”

    “还要怎么糟?”容琳抓着他的手,“事情若不是到了紧急关头,轩哥何至于方寸大乱?他从未对我说过重话的,如今会这样骂我……”轩哥从来不叫“姑丈”,总是恭敬地称呼“尚书大人”,如今尚书家遭遇飞来横祸,他却不避嫌疑地认了亲,她身为人女的,竟然连他都不如了么?!

    “你管振轩说什么?!他不过是……”昊琛皱眉,不愿容琳受振轩的影响。

    “我能不管他!只我不能不管我的爹娘,他们……”

    “他们有我来管,……”

    “你要如何管?”容琳的眸中全是哀戚,“朝野上下哪个不知你们是翁婿……将军,你是朝廷的将军,却为犯官求情,你以为有心之人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么?”她会怨昊琛瞒她,却从不会怀疑昊琛待她、待她家人的一片真心,因而她更不能听任昊琛去涉险!爹此番遇祸怕与杜氏一门位高权显招人嫉恨有关,若是那样,只怕有人正等着昊琛有所动作好一并处置,到时爹娘没救出来,反把昊琛拖累进去,她的天,从此可就塌了!“将军,容琳有个打算……”

    “你说!”看着容琳收了泪,目中露出毅然之色,昊琛说不出心中是叹服还是痛惜,容琳,他的妻,她何苦要那般颖慧?迟钝些、或假作迟钝些,把此事交由他来斡旋不好吗?!

    “容琳想即刻动身回京……”

    “不可!”夫妻同心,容琳刚一张口,昊琛就知她打的什么主意,截口否决。

    “将军……”

    “你回去能做什么?”

    “父亲的旧交好友,容琳还是识得几个……”

    “你没见振轩说昔日杜门立雪的今朝都退避三舍,他一个男人尚且求告无门,你一个女子……”

    “轩哥的身份与我总还是不同的,我是杜氏之女……不管是记着我爹的好儿还是碍着以往的同袍、同朝之谊,总会有人勉为其难地见我一见,那时容琳……”

    “你一个女流之辈却去做那抛头露面四处游说的事,成何体统?!我的颜面何存?!”想到容琳要舍下骄傲四处求人,昊琛只觉中闷痛,违心地斥着她,冀望她有所顾忌好改弦易辙。

    “将军……”容琳体会得到他的心,却,不能听从,“汉时缇萦救父,甘愿为婢以赎父罪,容琳如今不过是恳请爹的同僚略施援手,又有何不成体统?将……”

    “你如今是我李昊琛的妻,却耿耿不忘杜家的事,你此番言行……”

    “可我终归是爹娘的女儿!”容琳又噙了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道理她懂,可就算把她泼到江河湖海、再也找不到一丝儿踪迹,她还是爹娘的女儿,爹娘有难却要她袖手旁观,除非……她死了!

    “那我呢?我如何却与你无干的了?!”容琳的心急如焚昊琛明白,他绞尽脑汁想的也是如何才能劝转她,只神差鬼使的,张口却冒出这么一句!

    “将军!”容琳戚然,她何尝那么想过?!“你和我,总还有往后,只是我的爹娘若就这么……他们就再也没有‘往后’了……”身为人女的若眼睁睁地看着那样的事变成现实,生,还有何欢……

    “容琳!”昊琛抓了她的双肩,不知怎样才能让她安心,“我说过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必会保着岳父大人平安无事!”后事难料,他已往最坏处做了打算,就算有一天太子掌控不了局势了,杜尚书一家都被押赴法场、他密派往京中的死士也会把他们全数救出来!只那是走投无路时的破釜沉舟,在那之前,他不会妄动,自然,也不会说出来平添容琳的烦忧……

    “我记着!”容琳强睁着肿痛的双眸,对着昊琛轻轻地摇头,“琛哥,你是要谋反么?”她望着昊琛,苦苦地笑,眼中是浓郁的感激和更浓郁的抗拒,她要救自个儿的爹娘,却不是以昊琛踏上不归路为代价,“我爹的禀……你以为他会愿意你那么去救他?”从昊琛的口气不难猜出他的法子必是孤注一掷的,那么侥幸救了爹娘的命之后又如何?背一个乱臣叛将的骂名亡命天涯?那对把忠义二字视作为人本的爹来说,只怕毋宁杀身成仁……

    容琳不愧是杜尚书钟爱的女儿,一句话就把昊琛的顾虑给点破了——他苦思难解的正是真有生死攸关那一天该如何说服杜尚书!文人的节气守有时难用常理来推断,象宁肯和老母一起被烧死也不出山的介子推,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他的岳父大人难保会比他们更懂得变通!说句灰心的话,人生在世真不如做佞臣逆子了,也不必时时把家国之任都放在心上,“若按你说,要如何才好呢?”他的妻见识不俗,或许能给他些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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