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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隙(下)

      “我回京!”容琳主意已定。

    “你!”昊琛气结,不都说了“不可”?她怎么还就认准了?“换个法子!”

    “将军,只有这一个法子了!”容琳泫然欲泣,“我尽己之力,或许……”

    “你孤身一人,我如何放心?!你……”

    “不是孤身一人,”容琳安抚地微笑,昊琛拦着她原是挂心她的安危,岂不知这一条是无虞的,“我回去先和轩哥会合,不管怎么说,他至少熟悉京里的人头路面,有他相伴,奔走求援都有个照应,两人有个商量,凡事也会……将军?”眼见昊琛的神情透出古怪来,容琳疑惑地停口,不解他那莫测高深的是何意。

    昊琛定定地望了她一瞬,微哂,“我倒忘了你们是两小无猜的!”他露齿一笑,“你们是要比旁人多些默契……”

    “将军!”容琳嗔责,昊琛语气不对,只非常时刻,她无暇与他计较,“事情紧迫,容琳想宜早不宜晚,因而……”

    “我若是不准呢?”

    不准?容琳一怔,昊琛的样子不像是说笑,那他……“将军!”

    “我说了这事在我身上,你就不需心了!”昊琛转身回案后坐下,语气淡然,“你若就是闲得无事可做,那就再去绣一架炕屏好了!”

    “将军!”容琳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昊琛为何又开始坚阻?百思不得其解地跟着过去,“容琳都说了有轩哥在,你还担心什么?再三拦阻……”

    “我都说了这事有我,你又为何念念不忘、执意要走?”昊琛隔着书册盯着容琳,像漫不经心地随口反诘,只合着他别有深意的眼神儿,却怎么听怎么是话中有话的了。

    容琳又是一怔,不急着接腔了,先去想前言后语……脑中灵光突闪,难以置信,“将军,你……”

    “不是我,”昊琛放下书,盯着容琳,“是他!”

    “将军,你别胡思乱想,轩哥……”

    “我胡思乱想?”昊琛冷笑,拉开暗格抽出一物撂往案上,“这也是我凭空造出来的?!”

    看着泛黄的绢帕上熟悉至极的针线,容琳先是惊异,继而哑然,忽记起旧岁的合欢树下,风动衣衫、流水落花……轩哥,他竟用心至此……只明明该在轩哥处的帕子又怎会落到昊琛的手里?

    “想起来了?”昊琛看着容琳的神色变化,微微冷笑。

    容琳摇头,她实在不想在此时去解说什么前尘旧事,“都过去的事了,将军……”

    “对你是过去,对他却不是!”昊琛尖锐,可笑他一个将军竟不如一介布衣,布衣至少可以陪着容琳四处奔走,他身为将军的竟不能在此时光明正大地护送自己的妻往京中一行,还不得不违心地以此生衅来阻挠,“不辞劳苦地这么千里报讯,怕就是设法让你回去的吧?”

    “你别平白冤枉人!”容琳白了脸,昊琛怎么在这节骨眼儿上不可理喻?“轩哥和我清白……”

    “我信!”昊琛截口,“我从来都信你!只这一回你若固执己见、偏要回京,那可就让我不得不怀疑我是不是信错了你!”

    “你!”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容琳一时说不出话,含冤忍愤地瞪着昊琛,等着他明白他说错话了、伤到她了!

    昊琛不为所动,在座中望着容琳,更进一步,“还是,原本确是我信错了你?!”

    想不到他会变本加厉地说出这种话,容琳只觉得眼前发黑,定定地看了他一阵子,她回身就走,却被昊琛出言唤住,“你去哪?”

    容琳顿了下,还是回过头来,淡淡,“回房!”

    昊琛闻言不易察觉地轻舒了口气,略露笑颜,一伸腿从座中起身,正欲过来,却听容琳接着道,“收拾行装,预备起程!”

    “杜容琳!”昊琛勃然变色,“你是铁了心了?”

    “是!”容琳半仰头望着他的怒容,毫无畏怯之意。

    “就算被疑成不守妇道、红杏出墙也在所不惜?!”昊琛狠着心,不露出丝毫的心痛、不忍……

    “你!”容琳惊异地瞠目瞪着他,满眼的不信和不甘——他竟这么说她?!

    “说呀!”李昊琛不肯放过。

    有泪意刺痛双眸,容琳垂睫,“将军,你说容琳是怎样的容琳便是怎样的……”

    李昊琛被噎得说不出来话了,好一阵才冷冷笑出声来,“就算我再怎么拦着你也只当我是多管闲事是不是?”

    容琳被他笑得心都抽做一团,却强掩着心头的苦涩,冷声:“请将军成全!”

    “我若不成全呢?”昊琛的声音比她更冷。

    容琳抬眼,不语,只执著的眸子没有一丝一毫要改变的意思,她就那么看着昊琛,昊琛也同样地看着她,两人就那么互相看着,谁都不肯错开视线,金桔捧着托盘送茶,在门边看到这一幕,吓得赶紧收脚,不敢再往屋里进,却是说时迟那时快,刚要后退就看昊琛怒极拂袖,案上的书册笔架悉数落地,桌角的一方古砚也未能幸免,砰然落地,裂做两半——正是归宁之日杜尚书所赠之砚!

    金桔在门边看得分明,知道古砚破裂不过是池鱼之灾、是昊琛的泄愤之举失了手,只看在今日今时的容琳心里眼里却是另一番体会,先看了裂砚,复看了昊琛,青白了脸,却滴泪皆无,“嗵”地一声跪落青砖地上,只木然的一句,“请将军成全!”

    “小姐!”金桔一看容琳跪下去,突就想起沐云那一跪,直觉没什么好事儿,也顾不得礼法了,惊呼一声扑进屋去,手忙脚乱往起搀容琳,“小姐,有什么话你好好跟将军说,将军必会体谅,你这么样要惹将军误会了,他白白生气……”

    容琳推开了金桔,执拗地跪着不动,“请将军成全!”

    “成全?!”看到有人搀扶,昊琛已收回了前倾的身子,不料一回神看容琳还固执地跪在那儿,顿觉气冲头顶,“你以为如此胁迫本将军就会就范?那你就跪着吧!”一转身,他火冒三丈地冲出了书房……

    纵马狂奔了一大圈儿,又到校场上连了三百支箭,昊琛回来时已是深夜,金桔还没睡,听到他进院的声音,从廊下起身迎着,“将军!”

    昊琛把马交给闻声过来的马僮,往灯熄烛灭的卧房看了一眼,“夫人睡下了?”

    “是,”金桔不敢叹气,看昊琛举步上楼,忙在后头跟着,有些犯难地小声禀告,“将军,您先请留步,今儿小姐……身子不大痛快,怕有什么支使人的地方,因而叫青杏在屋里侍夜,您看是不是等我去把她叫出来再……”

    “不必了!”昊琛闻言脚下略停,思虑过了便转头往书房而行——金桔话说得委婉,那意思可明确得很:她们小姐不想见他,特为叫了个丫头在屋里当挡箭牌!既如此,他也就别自讨没趣儿了!想想他也不知何时冲撞了门神老爷,这闭门羹还从京里吃到平卢了!“你怎么把她劝好了?”他生怕进了家还看到她跪在那儿可就没法收场了……

    “不是我,”金桔原怕昊琛会生容琳的气,见他和颜悦色的,略宽了心,“是四爷!”看看昊琛只是一怔继而自嘲地一哼,并无异状,遂接着进言,“将军,金桔想斗胆说句不该说的话,还请您看在……”

    “你说吧。”虽猜到这丫头会说什么,昊琛还是点头允了。

    “那我可就说了?”金桔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着分寸,“我们小姐多少年来都是这么个子,总不肯让家里人受了委屈,豁出去她自个儿,也要让人人都舒舒坦坦的……现遇到这么大的事儿,她自个儿哪能应付过来?她发急动怒也不是为别的,实在是心里不对你见外,才不像对旁人还讲个章法情面、对你反一味的使横犯浑了,金桔说这些,是请将军……”

    “倒也不用‘请’,”昊琛在书房外停步,回头看了金桔,“你们小姐真该跟你学学怎么说话的……罢了,天也不早了,你去歇着吧,”看金桔还不走,只得交了个实底儿,“你去吧!我还能真跟她斗气怎么的?今儿让她好好歇歇,我明个再跟她从长计议!”先哭了一通后又闹了那么一场,她还能有什么神?要劝服她也不急在今夜了。

    得了昊琛的允诺,金桔恭恭敬敬地施了礼退下去了——今儿看小姐和将军闹得那么凶,她实在很怕这两人伤了和气,不过听将军一席话,就知他心里是顾念小姐的,放了心:谁家夫妻不拌嘴的?况且是这么大的祸事!如今之计也没有别的,只望将军早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让小姐忧心、又能救了老爷一家就阿弥陀佛了……

    金桔想得简单,以为昊琛不计较,这事情也就过了,却未想到要去算她家小姐会不会改脾气!等次日一早要用饭时,一请容琳不动、二请容琳不来,昊琛的脸色变得难看了,金桔才觉着事情不好,忙把匙箸交给另一个丫头,自家赶到卧房去敦请容琳,“小姐,您……”

    青杏摇头,“金桔姐姐,别说了,我劝了小姐一早晨了,没用的,小姐既说吃不下,那就别强逼……”

    “你说什么呐?!”金桔轻叱,“你当小姐是铁打的身子?”不管青杏的不服,自对专注地低头盘扣的人笑,“小姐,您看您!您惯常不总教训我们,说不管生多大的气也不能跟自个儿过不去吗?如今轮到您自个儿了,怎么反把这话忘了?您这不是让我和青杏笑吗、说您劝得了旁人劝不了自个儿?”

    金桔笑语晏晏,实指望容琳能开口她也好接着再劝,等了一阵却见容琳连眼睫都未动,心知小姐这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再改的意思,急了,压低着声音道,“小姐,您昨晚儿就滴水未进,今儿再这么样,您这身子还要不要了……”

    “这话我都说过了,只小姐本不搭理我!”青杏口,告诉金桔她不是没劝,是劝不了!

    “小姐……”

    “金桔,来伺候我用饭!”卧房门口忽有人淡淡地接腔,“你们小姐既是不饿,何苦逼她受罪?都出来吧,别扰了她的清修就是咱们的善行了!”

    “将军!”金桔变色,将军这不是火上浇油吗?青杏翻着眼对着昊琛,想看他还会说出些什么。昊琛却不说了,虎目扫过金桔和青杏,“还不快去?!”

    金桔被他这么一扫,还以为他是有话要和容琳说才支开她们,忙一拉青杏,先去外间儿了,容琳只做未觉,依旧有条不紊地盘着她的扣子,昊琛看得冷笑,“夫人好兴致!”欲说什么,话到嘴边儿又咽回去了,“你慢慢盘着吧,等想起的时候,你再叫人送吃的来!或者想起什么话要跟我说了,再着人喊我一声儿!”他平素是太顺着她了,才宠得她想用这样的法子逼他就范,他若再哄着她,她恐怕更执拗了!两顿不吃……当能挺得住……先静观其变,他倒要看看她还能咬多久的牙!

    昊琛说完就去了外间儿,要汤要粥要点心的,吃喝了大半个时辰,容琳在屋里始终没抬头没动地儿,只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全都渗在手里的扣子上,青杏借故进来拿东西看见了,唬了一跳,寻思寻思,偏赌气没告诉昊琛,只等他走了才悄悄指给金桔看,金桔的气叹得像老太婆,“这两个冤孽…… 将军也真狠,小姐这么样,他也不着急!”青杏冷笑,没说什么。

    昊琛的“不着急”也没维持太久,等中饭摆上桌容琳还不露面的时候,昊琛踏步进了内室,“你是诚心要折腾我的?!”

    容琳此时已阖目半躺在床上,那脸都象秋天的叶子了,听到人说话也只象与她无干的,竟是要弃绝一切的模样,昊琛见她如此,哪还能再绷住?坐在榻边握了她的肩、手、又去抚她的脸,心中疼得只能咬牙切齿,“你到底要怎么样?!”

    容琳未睁眼,唇却翕动,开口时语调喑哑却清晰,“回京!”话落,两滴泪应声滑下眼角……

    “休想!”昊琛不知是被她的话还是被她的泪烫着了,腾一声又从榻边儿起身,“只要有我在,你就趁早死了这个念头!”耽耽地盯着容琳,等着和她唇枪舌剑,却,徒劳——他说出这一句,容琳就再无声息,脸上又是那隔绝了尘世的神态!昊琛看得又气又急,这个犟女人竟拿命来跟他较劲?他不会让她如愿!“金桔,去要参汤!”也亏他让田大娘做了准备!

    听着他要人去端参汤,听着他端碗过来要扶她起身,容琳翻身向内——她不是在怄气,实在是无法听任爹娘受着牢狱之苦而她还锦衣玉食……

    强把那人揽在怀里,把碗硬凑到她的嘴边,参汁却被咬得紧紧的牙关阻住了,顺着唇角四溢,昊琛强压怒火不松手,不信灌不进去一星半点儿,却只见半碗参汤顺着她的下颌淌得到处都是了,容琳依旧如泥塑木雕般只死命咬着牙!

    “再来一碗!”昊琛的怒火快把他自己烧着了,管不得丫头是如何噤若寒蝉地送上参汤就急急地退出去,只死命揽紧了怀里的人,不假思索以口哺喂下去,这一回容琳有了反应,“唔、唔”地扭着头、身子,推打着他,不肯张嘴,却身单力弱,又那么久水米未沾牙,到底被昊琛撬开了牙关,温热的参汁顺喉而下,引起一阵呛咳,连泪都咳了出来,昊琛忍着心痛,替她顺着背,见她略不咳了,把碗端过来,温声道,“再喝……”

    “出去——”容琳嘶声,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合着唇角、衣领处未干的参汁,说不出的狼狈,眼中的怨毒却是愈加清晰,昊琛心中大痛,也不再费口舌了,只如前法制,把一碗参汤全数喂给了容琳!眼看着她伏枕而泣,黯然,“你也别……”忽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叹了口气,把碗送回案上,欲替她倒杯水,却听身后“哇”的一声,一回身,目眦欲裂!

    容琳吐了!

    她把他刚刚喂下去的参汤全呕了出来!

    她竟以手指勾着喉咙强行催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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