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人家说三年一代沟,我跟太后中间就横亘着一百多个代沟,遥遥相对。
太后事实上并不老,才只不过五十岁左右,对现代人来说,这年纪的人身体机能还没严重衰退,儿女大了不再困身,大部分所需所求早己有了定案,这才是人生中最自由自在的时候呢!对男人来说,这种年纪拿杰青的大有人在,甚至还可说是正当盛年。问题是,太后给关在里太久了,生理上和心理上已经变成真正的老人了。
跟老人家相处,对我来说本来也不是问题。因为我出身的孤儿院,其实是教会建筑群中的一部分,旁边有神父和修女们的宿舍丶老人院和教堂,两院之间常有共同活动,所以我自小就经常有机会跟老人家接触。长大之後,才听到郭神父说起这样安排的原因──孤儿的成长过程中缺乏亲密成年人的关注和跟他们分享生活经验机会,倒过来院里的老人家天天就盼着有人来探望,渴望热热闹闹地被儿孙围绕。这两班人多多接触,刚好互相提供对方所需的东西。老人家的关怀对孤儿来说是很珍贵的,而对老人家来说,小孩子在身边叽叽喳喳跑来跑去,可让枯燥乏味的生活得到滋润,变得比较有生气,实在是一个双赢的好主意。
所以,一般人很烦老人家念叼陈年旧事,我却早就习惯,全当作故事来听,有时甚至会得到一些设计游戏的灵感。而听太后说故事,就更加让我大开眼界──太后是蒙古人,而且是个清初的蒙古人,那些让这里的人听得耳朵长茧的草原游牧民族日常生活琐事,对於我这个对历史不甚了了的理工人来说,却很新奇有趣。大部分人虽不敢嫌弃,但确实对太后的话缺乏兴趣,反应难免不够热情,所以每当我兴致勃勃地问东问西,太后不单只不嫌烦,还高高兴兴巨细无遗地跟我解释。听着听着,如果我有机会回去原来的时空,绝对可以搞出一个大漠英雄传之类的rpg!
每次看到太后说起草原时,脸上流露的向往和眼光中的喜悦,我就不禁替她难过──几十年前还是个小姑娘的太后,曾经紥着大辫子,骑着马在大草原上自由奔驰。每当风吹过,她眼前的草地就像被上天的大手抚过的上好皮毛一样,柔柔地像波浪似的随风起伏摇摆。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天是蓝色的,空气是清冽的,草原上的男子像苍鹰一样勇悍骁健,女子则像马儿一样美丽活泼。快乐时高声歌唱,难过时放声大哭,在那片大草原上,那个天真纯朴的小姑娘总被亲人温暖地包围着。
有一天,小姑娘忽然嫁入一个装潢华丽却冷冰冰的皇。那双曾经在草原上奔跑的脚,被无形的规礼仪缠成残废的小足,从此再没机会恣意迈步,最远只能走到御花园去散步,几十年不变的在那片方寸地上被人簇拥参扶着绕绕圈子。从没对自己温言笑语的丈夫,来不及了解就早早逝去,最後成为她在紫禁城里漫长沉闷的记忆中,一缕若隐若现的幽魂。
唉!造孽啊!
相处下来,除了本身带着佟同学那份感情外,我跟太后也日久生情。
虽然个丶相貌和处事上完全没有共通点,不过太后让我想起李校长。
我的人生中最重要丶对我影响最深的长辈,并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李校长。
李校长是教会的义工,我刚进孤儿院的时候,她已经七十多岁,但样貌一看就让人知道年轻时是个美人。她的年纪虽然已经很大,但依然头脑清晰丶明能干。以前在院里,十年如一日也可以看到她穿着旧式旗袍的苗条身影,在各处忙来忙去。李校长的丈夫年轻时因病去世,之後她一直寡居。她跟我说,由学校退休之後,她手上的大笔退休金可保证晚年生活无忧,她也没有什麽心愿未了。她考虑了一下,反正自己并无儿女,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与其无所事事的关在家里养鱼种花打发日子,过着所谓的优悠退休生活,不如把剩下的人生贡献给有需要的人。她在教育界工作几十年,拥有不少人脉和经验,正好可以利用这些资源,来为有需要的人谋福利。於是她把自己的财产处理好,留下足够的养老金之後,就索搬到修女们的宿舍去,去世前一直在教会里做义务工作。
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很难说,我入院那天是她接待的,我们可算是一见如故。在我心目中,李校长既有女的优雅温柔,也有男的坚强干练,我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学习榜样。她也确实教了我很多,不管是课业的问题丶人生的方向,还是文化修养和感情交流,她对我也处处提点帮助。我们就像一对祖孙一样亲密,无话不谈,她作为教育家的渊博知识,为来自小家庭又变成孤儿的我,打开了展望世界的窗口,让我可以看得更高丶更远。
当初我会选择理工科也有一部分是受她的影响──李校长本身的专业是数学,得到她的教导,我的数学成绩也特别好。当年选科的时候,大部分老师都劝说,女孩子选会计之类的科目比较稳当。但我早就对电脑游戏开发有兴趣,在我入大学的1994年,电脑远远不及现在普及流行,互联网技术才刚在美国冒头,孤儿院更加不会有这样先进的设备。我一方面对这科目有浓厚兴趣,一方面又怕自己全无基础会跟不上,或将来就业有困难──我不像其他人一样,找不到工作也有家人倚靠,所以必须自己先想好以後的路。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李校长跟我说:「人只活一辈子,要好好想一下自己到底想要怎样活。佳佳,妳的顾虑很有道理,但没有任何选择是全无风险的。妳想想,人人都想着选会计科,毕业後好找工作。那麽,当将来一大堆念会计的人出来社会做事,竞争的人太多时,岂不是也很难找到工作了?我这辈子教出很多学生,到头来觉得孔子说得最对──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那些最後有所成就的学生,未必是在学校里成绩最好的,而是那些真正喜欢自己所学的。妳的天份很不错,我相信不管什麽科目妳也可以应付得了,不用妄自菲薄,勇敢一点吧,天主会为妳安排好以後要走的路。」因为李校长给我的分析和鼓励,我才有勇气踏入自己喜欢的行业,我一直很感激她。
在我大学毕业时,李校长也八十几岁了,那时我就想,她始终年纪大了,到有天她真的跑不动,我就接她同住,照顾她颐养天年。怎知道在我毕业那年,某天她在办公室晕倒,就这样因为脑溢血去了。那时的我才工作了两个月,又刚和阿嗣小芬搞定租屋的问题,本想着再过几个月手上的钱宽裕一点,就跟李校长到外面好好吃一顿庆祝,怎知道一下子就成永别。
我一直很遗憾,错过了回报李校长多年来的照顾和关怀的机会,那怕是用自己赚的钱,周末请她上酒楼吃点心这样的小事,我也没有机会去做。
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在。
眼前的太后,正好作为我的移情对象──虽然现在的情况是倒过来她比我长命得多,我得抓紧时间。
想一想,我这穿越经历真是节目紧凑──在大概一年的时间里,我要代佟同学孝敬太后丶原谅老公,还要疼爱儿子。佟同学啊,妳在天有灵,是不是该发工资给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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