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对我来说,陪伴太后真正有难度的,是太后神不好了,要我给她说话解闷的时候──我到底有什麽可以跟她说的?我失忆了啊!平日的生活琐事,没几句话就说完了,真的要没话找话,就唯有说故事了──我虽然擅长说故事,可是要说出配合太后口味的故事,让我很伤脑筋。
面对小孩子,我大可以改篇一些童话故事来充数,男孩子对於小木偶奇遇记丶大人国与小人国之类的幻想历险类故事接受度很高,太后却对这一类型故事兴趣缺缺。女孩子则比较喜欢海的女儿丶白雪公主之类的故事,可是我不敢跟太后说这些──海的女儿说的是公主嫁给异族的皇子却又得不到宠幸的故事,明显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白雪公主说的是後妈,那个…太后也算得上是老大的後妈,万一有什麽联想就糟糕了。
超脱了这个时空的故事不能说,而我熟悉古代故事也是地雷处处。古龙的故事大部分太超过清朝人的道德接受度,要全部改正过去实在太高难度。金庸系列比较没这种问题,但除了侠客行和连城诀之外,其他也是地雷密布──金老爷子热爱描写汉人和外族的冲突,不是打蒙古鞑子就是反清复明,我要怎样窜改,才可把故事变成满蒙和谐版本?那些故事一旦改换背景,就完全不合逻辑了──郭靖不跟成吉思汗决裂与蒙古人开战,他还是什麽「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啊?笑傲江湖是没有特别的时代背景,但如果把里面的政治讽刺完全和谐掉,这个故事也没啥好说了!
已经踏入六月的梅雨季节,这天的雨下得颇大,我整天没有出去,也差人去告诉小毛头们下学後早早回去阿哥所,不要来我这里,以免哪个被雨淋湿着凉了。这年头的人不知怎的,个个看着练得结结实实,却动不动就病倒。平民百姓条件不好也就算了,皇这种地方什麽没有,可是老大的孩子夭折率还是蛮高的,最好小心为上。我一个人从早到晚窝在游戏室里,一边想着要给太后说什麽故事才好,一边为手里拿着的竹签上色,制造大清版mikado──简单来说就是把一扎竹签随意丢在桌上,让竹签互相交叠散落在桌上,然後大家用手在不能动到别的竹签的条件下,尽量把竹签拾起,不同颜色的竹签分数不同,最後看谁拿到最高分数。这游戏对大人来说也不容易玩,那些圆圆的竹签叠在一起,牵一发动全身,手稍稍一抖就会碰动,失去拿分的机会。对小孩子来说,这既考验他们的分析组织能力,又考验他们小手的灵活度和稳定。以前我们围着玩这个,小芬最在行,擅长画画和做手工的人,手当然特别灵活稳定,阿嗣也很不赖,很多时都能羸我。最差的是阿明,他个比较毛躁,又没有耐,常常气得拍桌子。
想着小时候的事,我忍不住的傻笑出声,反正房间里就我一个人,就算莫名其妙地发神经也没所谓。
想着想着,忽然灵光一闪──对啊!可以跟太后说粤剧故事啊!
太后格里有着蒙古人的直爽和纯朴,汉语也没学过多少,对比复杂和曲折的小说情节,她更欣赏一些简单直接,容易理解,又有个好结局的故事。粤剧本来就是平民艺术,故事容易让人明白,人物感情纯朴真挚,而且一般会大团圆结局!
成!这个应该行得通!
一般的香港年轻人对粤剧没有什麽认识,但我不同,因为老人家们大部分喜欢粤剧,这更是李校长的业馀爱好,所以我对粤剧故事很熟悉。只要别抽风拿错帝女花和昭君出塞来说故事,那就万事大吉。
刁蛮公主憨驸马丶白免会丶凤阁恩仇未了情丶紫钗记…这些有情人终成眷属,奸人终於得到应有惩罚的剧目,应该全部符合太后的胃口。
这些剧目我全部朗朗上口,因为我在两院联欢等场合参演过不只一次,有时做配角替当主角的老人家们串场,也曾经做过主角,平喉丶子喉*都唱过。那些对白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要转为故事形式说出来,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平喉是自然声唱腔,多是男声唱法,子喉是假声女腔,大部分是花旦即年轻女角唱腔。女人唱平喉反串男角,最有名的自然是任剑辉,现在的盖鸣晖也是个中佼佼者。)
越想越兴奋,我丢下手上的竹签,跳起来清清喉咙,马上李十郎魂魄附体似的念白:
--小玉妻,请你饮过呢杯,就算十郎陪过不是。
当年李校长教我,我的自然声不算低沉,但勉强把声线压下装豪,唱出来会很难听,所以应该把声线弄得圆润丰厚,做出男中音的效果,就是不错的平喉了。
转身扮作接杯,提气装出一腔悲愤,摆起身段做手,以假声念白:
--君虞,君虞,
--妾为女子,薄命如斯,
--君是丈夫,负心若此,
--韶颜樨齿,饮恨而终,
--慈母在堂,不能供养,
--绮罗弦管,从此永休,
--徵痛黄泉,皆君所致,
--李君,李君,今当永诀矣。
用力一甩手,身子一歪,扮作小玉掷杯昏倒。
越玩越上瘾,窗外被水气蒙住的上弦月极为应景,我换回男声,抬头向月,唱道:
--雾月夜抱泣落红,险些破碎了灯钗梦。
--唤魂句,频频唤句卿,须记取再重逢。
--叹病染芳躯不禁摇动,重似望夫山,半崎带病容。
--千般话犹在未语中,心惊燕好皆变空!
唱罢悲叹:
--小玉妻!
这一曲剑合钗圆,就是我第一次当主角踏台板之作。当年李校长组织院童,一起排练这个剧目,作为两院圣诞联欢的表演项目。男主角李十郎是我,女主角霍小玉是阿嗣,两人都是反串──只有十岁还没转声的阿嗣能当小生吗?由我来反串小生就自然得多。
我们这班小毛头虽然很辛苦的练了一个月,但当然比起人家受正规训练的差得远了。不过,这本来就不是什麽正式的表演,也没有人会计较这些。台下看表演的大人们,比起看我们一本正经的表演,好像更喜欢看我们在台上「虾碌」──有人走错了位置连不到戏丶有人忘了对白一片茫然丶有人唱错了段半途停下,台上的大家七嘴八舌的纷纷提示,弄得音乐也得停下,等我们再组织好才可继续。我跟阿嗣是主角,戏份最多自然虾碌也最多,我彩排时常常忍不住笑场,幸好正式时还忍得住,本来以为还好,怎知道来到最後一段,我把紫钗在阿嗣头上的假发,一不小心没有稳,阿嗣动了几下,钗掉下来滚了出去,我连忙追着去拾。阿嗣因为接下来的动作是要倚在我身上装病弱吐真情,我跑掉了,他就连不上戏,心里一急提着裙子追在我後面,等我把钗拾回,他又马上一副快死的样子倚在我身上继续扮娇弱,惹得哄堂大笑,李校长笑得连腰也直不起来,只能拿着手帕抹泪。
我在台上自我催眠:联欢会,本来就是要大家高兴的,没事没事。
唱完男声段,我又斜斜歪着,虚弱地唱女声:
--处处仙音飘飘送,暗惊夜台露冻。
--雠共怨待向司控,
--听风吹翠竹,昏灯照影印帘拢。
看看自己投在窗纸上的影子,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很有意境,继续很入戏地悲声念道:
--雾夜少东风,是谁个扶飞柳絮?
我弹起来,用男声念道:
--是十郎扶妳。
向旁一推,哀怨地念道:
--生不如死,何用李君关注!
再次站好,摆出一副痛心疾首仰天长啸的模样,用男声唱:
--愿天折李十郎,休使爱妻多病痛。
真假声交替着唱曲念白,需要很好气量才应付得来。我这残破之躯,刚才唱了几句,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得先休息一下。我扶着桌子坐下,一边气喘嘘嘘,一边却因想起以前排练的趣事而偷笑。
以前练习时唱到这一句,我总是忍不住的笑场──看着阿嗣那张小脸一脸哀怨,拈起兰花指把我推开的样子,实在很搞笑。偏偏在那时候我却要装出一脸悲痛,两者反差太大,让我更有暴笑的冲动!!!旁边演丫环的小芬看着我笑,也是忍俊不禁,不过她是配角,可以背过身去偷笑,我就被逼忍笑忍得几乎面肌抽筋。
嘿嘿笑了几声,抬头看着外面的月光,我慢慢静了下来。
阿嗣,小芬,你们现在还好吗?我的事有没有给你们麻烦呢?小芬的婚礼筹备得怎样?阿嗣之前神神秘秘说要给我一个惊喜,那到底是什麽呢?
我…我很挂念你们…我很想回家…
「佳佳。」
身後的门口忽然响起一下轻唤,我连忙用袖子擦了擦泪,站起转身,垂下眼睑盖着眼中的红丝,迅速扯起一丝笑容,低头招呼道:「烨儿,今天来得很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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