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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白菜

      几日之后,阿萝终于是找了个机会偷跑了出来。

    她一路小跑到了当日的那个小院,院子依旧荒凉,冷冷清清不见人烟。

    阿萝在外面站了小半晌,等不到人,便走到那正屋前面去扣门,哪知道那门竟然是虚掩的。只一推便开了条缝。

    正屋里面只一张四方桌子。桌子倒是梨木的,只是那厚实的桌面上裂了一条长长的缝隙,看上去有些年代了。桌子上一把七彩玲珑雕花的茶壶,但看上去也已经黑不溜秋的,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人打理。桌子旁边散乱的放了几跟条状的长板凳。板凳旁边还有一堆已经燃尽的灰堆。

    宁府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阿萝有些吃惊了,这里独门独院,看上去应该是个主子呆的地方才对,外面荒凉些也就算了,但是屋子里怎么会这么简陋,这就是比起一般小丫鬟的房里也颇有不如的么!

    阿萝探头探脑的进了屋,一阵什么东西放久了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想来这里是没人住的了,她捏着鼻子正准备退出去。突然听到旁边的侧屋之中似乎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咳嗽之声。听起来很像就是那天那个小男孩声音。

    她咬了咬牙,掀起那铺了厚厚一灰的帘子冲了进去,果然见到那小男孩蜷缩着身子窝在床榻之上,身上盖了条青色的单被子。

    见阿萝冲进来,小男孩明显有些吃惊。

    阿萝咬牙道:“没想到我还会回来找你罢!”

    小男孩斜睥了她一眼,闷着声不说话,只顾蜷在一边瑟瑟发抖。

    这次阿萝看出来了,这小子是被冻的不是被吓的。

    她一把揪住那小男孩道:“走,走,走,到你当家那里评评理去,你诳我到了湖里,病了这么些天,这帐到底要跟你家说清楚。”

    那男孩往床的里面退了退,阿萝突然觉得自己拉着的那男孩的身子滚烫滚烫的。她眉头蹙了蹙,探手去那男孩的额头,男孩把头一偏,她的手便挨着他的额头擦了过去,并没有实,但那滚烫的感觉却已经蔓延到了她的手心。

    阿萝说道:“你在发烧!”烧得还很厉害,都烫手心了。

    男孩狠狠的瞪着她,没有说话。

    阿萝暂时忘了是找这家伙来算账的了,又加了一句,“烧得很厉害,要赶紧去看大夫。”

    男孩紧咬着唇角还是一声不吭。

    天大的事情等这小子病好了再说。阿萝猛然一把将那被子罩上那男孩,然后将他严严实实的裹好,扛在自己的肩上,就准备带他去找大夫。

    小男孩被被子裹住动弹不得,但仍然死命的挣扎。

    阿萝隔着被子拍了小男孩两把,怒道:“都烧成这样了,还不看大夫,你会被烧死的。”她想起了她被卖进荣府之前她隔壁家经常跟在她身后瞎跑的小狗子,他就是在某天夜里发了高烧,然后再也没能醒得过来。

    小男孩使劲的踹着被子,咬牙叫道:“放开,我不去!”也去不起!小男孩突然有些恨这个多事的丫头,看病是要钱的,但是他现在没有银子。

    两个正在房里闹得不可开交,突然听到有人在门口冷冷的笑了一声。

    小男孩顿时浑身一僵,也顾不得吵闹了。

    阿萝顺着那声音看了过去,只见门口站了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小丫鬟,穿着半旧的水红袄子,正半掀着帘子冷冷的看着他们。

    见阿萝回头看了过来,那小丫鬟冷笑道:“我道是爷这几天不曾出来走动,连柴火膳食一应物具都不要了,原来却是开了荤腥眼巴巴的这里偷人。”

    小男孩张了张嘴,但却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阿萝可顾不得了,她放下小男孩,对着那小丫鬟道:“小蹄子,这小子发热了,病得厉害,你不带他去看大夫,一进来就混说些什么?当心我撕烂了你的嘴!”

    那丫鬟仔细的看了看阿萝的衣服成色,冷冷的道:“原来是荣府的。荣府那边什么时候这么没规矩了,宁府的事倒要荣府的来管了。什么小子不小子的,这是位爷,便是我也得恭恭敬敬的叫他一声爷,你倒是小子小子的乱叫了!这当真倒是好上了,当着外人也敢这么调情了!爷,你可真是长本事了,想来以后也没我桃红什么事了,自有这丫头照顾你。”

    她看着阿萝冷笑了两声又道:“什么冷的热的,你脱了衣服替爷暖暖不就什么事都没了,还不都是被你个小蹄子撩拨出来的。”语毕,竟然摔了帘子走了。

    阿萝什么时候受过这闲气,一张脸只被气得一会红一会白的,待要追去找那丫头理论,又丢不开手中的小孩,只得回头看着被扎得紧紧的小男孩,没好气的问道:“你真是个爷?”

    小男孩的脸这时候也气得通红,但仍然是点了点头。

    阿萝揪住小男孩的领子骂道:“你真是个爷,你就由得让这么些个丫头们这么作践你?就你这小破地方,能挡得住几阵风?就你这小破被子又能遮得了什么寒?”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小男孩,联想到那天小男孩初见她时那恐惧的表情,连带着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行头,还有从兜里像宝贝一样掏出来的小红薯,这境地连个下下人都不如,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家伙居然会是个爷。

    阿萝‘呼呼’的喘了几口气,复又背起了小男孩,见小男孩还要挣扎不禁怒道:“别动!我带你去看大夫!烧成这个样子,再不治,你就是个爷也得埋土里去了!”

    她的心有些不自在,按理说她背上这么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她该是很吃力才对。但是这小子在她身上竟然轻的像化成了空气,有的只是那被子的重量。她真的想不到在这么富贵的两家之中还有这样的主子,还有这样的爷。

    男孩停止了挣扎,他闷在阿萝的颈窝,闻着阿萝颈间喷来的阵阵香气,久久的,才闷声说道:“我没钱!”那声音细若蚊蝇。

    阿萝的脚步顿了一下,接着又大步走了起来,道:“我有!先帮你看,改明儿再还我!”

    男孩咳嗽了一声,没有说话。

    阿萝一边走,一边又问道:“那天干嘛要诳我?!”

    男孩闷了很久,才说道:“那天你踩到了我种的白菜。”

    白菜!阿萝的嘴角抽了抽,她记不得她那天什么时候踩到了那么一颗水灵的大白菜。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默默的走了几里路,小男孩终于开口道:“那天我进院子的时候,你正踩在那白菜上!”

    阿萝背着小男孩,此时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那院子里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地压就没人清理过,她只觉得自己踩在哪里都是软绵绵的一片,哪里知道自己是不是踩到了什么大白菜。

    “那是我今年囤的过冬的吃食!”男孩呐呐的开口。阿萝感觉到了自己的脖子上突然多了几滴温热的体。

    一个差不多只七岁大的爷,自己种白菜囤积冬粮。阿萝叹了口气,问道:“你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少岁了?”

    “贾蔷。今年九岁了!”男孩抹着眼泪儿回道。

    阿萝吓了一跳,感情这小子比自己还要大上两岁。只是他长得瘦小,竟然没能看得出来。

    一路之上,阿萝细细的盘问,问出了贾蔷父母双亡,是宁府纯正的一脉。后来贾珍等人念在他父母都不在了,有没什么别的亲戚的份上,便将他接到了宁府,随意的指了一处宅子和几个丫头婆子给他。

    但落毛的凤凰不如**。贾珍他们在贾蔷进来没多久就渐渐的淡忘掉了宁府之中还有这么个亲戚。只按例的给贾蔷划划月银。但那时候贾蔷还只三岁,每个月的月银什么的早就落入了伺候自己的丫鬟婆子们的腰包。

    银子落到他们的腰包了也就算了,好歹把人给伺候好了也行。但这么些个丫鬟婆子却似乎看准了贾蔷年纪小,不消事,除了月银,一例的吃穿用度也都贪到了自己的腰包,不光不伺候贾蔷,成日里吃喝打牌,输了就拿贾蔷出气。想起了,就拿冷面馒头什么的给贾蔷凑合一顿,想不起了,便是十天半个月不给贾蔷点子吃食也是有的。

    到了近日因是寒冬,大家便更懒了,将分发给贾蔷的柴火过冬之物一应的抢了分了不说,更是连看都懒得再来看贾蔷一眼。贾蔷逼不得已,只得自己出去拣点柴火找点东西了吃。

    贾蔷还没说完,阿萝便已经是一肚子气了,但又不好在这个时候撩贾蔷的火,便道:“蔷爷,看你整治我的手段倒是厉害,你怎么不弄点手段里去整治整治你手底下那几个泼皮贱|货?”

    贾蔷趴在她的肩窝小声道:“他们只这会子不来,说不定什么时候想起来了,还会给我个馒头吃吃,那也胜过天天吃那大白菜了。”

    阿萝“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道:“原来是我没给你东西吃,你就这么整治我的哈!”其实心里头早就将找贾蔷算账的心思丢到瓜洼国去了。

    她将贾蔷送到大夫那里,让大夫赶紧诊脉抓药,又说自己回去拿钱,然后一溜烟便跑回了荣府,找吴篱借了几串大钱,回自己屋里取了几件棉袄之类的衣服,又去小厨房各包了一点子的青豆,玉米,火腿一类的并上米饭,油盐等调料,装进了个篮子里。

    吴篱睁只眼闭只眼看着她折腾,也不管她。她又一小溜的跑回到了贾蔷那里。

    她去的时候,贾蔷正睁大了眼睛四下里看着,大有只要她不到,就撒丫子跑了的架势。

    阿萝看到贾蔷那么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不由得凑上前去点着他的脑门笑道:“就这点出息!”

    贾蔷到了这屋子,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暖和,本是极为舍不得离开这屋子的,但是又怕阿萝一下子把他丢这里不回来,没钱给大夫,以他现在的这个身子骨,这顿恶揍他是怎么也挨不起了。因此心里也在一直犹豫盘算,到底是跑还是不跑。此刻见阿萝真的回来了,心里真的也有些感动,拉着她的袖子便叫了一声‘阿萝!’

    阿萝拿了大夫递过来的药,数了钱给大夫,复又背起了贾蔷往他的那院子就走。

    那大夫见她二人都只七岁的样子,只在后面喊道:“小心些,若是那药吃了几回还没好,就带你弟弟回来,我再开过。”后又叹了一声,“这般懂事的孩子,可惜了大人竟是不管的。”

    阿萝远远的应了一声,又回头对贾蔷笑道:“爷,这可委屈你了,成了我的弟弟了!”

    彼时,阿萝走得气喘吁吁,贾蔷趴在她的身上,只觉得从来没有人待自己那么好过,竟然就那么慢慢的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阿萝并不在自己的身边。他叹了口气,突然觉得心里头有点失落。就在这时,他鼻端隐隐闻到了一阵香味,似乎还听到类似于炒菜的声音。

    他心里一个激灵,顿时从床上爬了起来,这才发现原先自己的被子之上,竟然还多了两三件小袄子,难怪开始会觉得暖和那么多。

    他抬手抓了件袄子披在自己的身上,跌跌撞撞的就朝厨房跑了过去。

    跳动的烛火之中,只见阿萝垫了个板凳在自己的脚下,手里拿着锅铲正在麻利的往锅里添着各种食材,跳动的米饭并着绿的青豆,黄的玉米,再加上玫瑰红的火腿,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咕嘟一声,咽了一口口水,回头又见到热气腾腾的锅子旁边一个小瓦罐里正咕噜咕噜的响着,散发出阵阵的药香。

    看着这般温馨的场面,倚在门边贾蔷看得不禁痴了。

    阿萝快速的舀起蛋炒饭,麻利的刷了锅,打了个锅底,又加了些子的姜末正准备随意的弄个小汤,就见贾蔷只披了小袄子就站在门边吹着小风,不由怒道:“真真是个小祖宗,刚看了医生熬了药,这会子还没喝药呢,就又这么子出来,要是再着了凉,再去看一次医生,再费我一次大钱,仔细了你的皮!”

    阿萝的话前半段还像模像样的,后半段就说得不成样子了。敢情你是心疼你那几个大钱呢!贾蔷的唇角勾了起来。

    阿萝眼睛一瞪,“还不快给我躺回去!”

    贾蔷吸了吸鼻子,一溜烟已经没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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