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自那日醒来，心里头着实糊涂了一阵子，想了几回，只是不解，偏偏无人可说。只得日日夜里暗暗思量，不胜烦扰。

    鸳鸯见她自病好之后，沉默非常，连往日的伶俐都去了，不由奇道：“你如今是被锯了嘴的不成，怎么哑子似的不言语？”

    晴雯闻言，知她起疑，忙强笑道：“却是呢，我原是个仗，病了这一场，竟去了好些个火气，识不得头里的脾了。”

    鸳鸯与她已然处了这几年，深知她为人最是爽利干脆，如何肯信？遂端详了一回笑道：“你别拿话诳我，我瞧着一年大二年小，咱们那起子人也有出去的，也有配了小子的，你莫是也动了念头罢！”说着伏到晴雯身上，与她悄声央道：“是哪家的好女婿，快说与我听听。”

    晴雯听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早给了鸳鸯一拐子道：“偏你爱嚼舌头，我多早晚大过你去了，你还这么着，我却有了人了？”

    鸳鸯见她厉声厉色，和往日别无不同，忙求饶道：“是我错了，且饶了这回罢！”

    二人说说笑笑，又叙了些闲话，不觉晚了些，便渐渐住了声音，依次睡下了。

    晴雯夜不能寐，左思右想，好不容易朦胧欲睡，忽听院中寒鸦‘呀呀’叫了几声，一时又惊醒了。她因惦记自己前世被贬之事，一头想贾府不能终老，早晚是要去的；一头又想她原是个与人无害的，只不过嘴角锋利些，何尝果真绊着谁的腿脚了？偏生被小人算计落得那样一个下场，实在是老天无眼。如此纠缠了半夜，终究挨不住疲乏也慢慢睡了。

    至第二日清晨，鸳鸯早早起来自去服侍贾母，晴雯因贾母有命，得了‘让她将养几日再上来’等话，便仍旧歪在炕上闭目养神。

    她这厢里正在头昏昏，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宝玉来了！”

    晴雯闻言心中一惊，暗自思道：这几日虽有鸳鸯在旁，犹觉梦中一般。只当这是谁托了道士和尚做的一个法儿，让她发梦。故而终日惶惶，并不肯与人说笑玩耍，便是门也懒怠出，唯恐遇见旧日的姐妹，一时难舍起来，多早晚梦醒了，那时候越发弃不得，岂不自讨苦吃。然而宝玉与她情分深重，自是不同，听说他来，便有多少忐忑，纵是登时死了，好歹都要见一回才算了了心事。

    如此想着，晴雯早收拾了自己，更在面上打了一层薄粉，上了胭脂，方挑了帘子往外面走。

    那贾宝玉原是这荣国府里二老爷的幺子，因甚得贾母欢心，自小便在这里同吃同睡的，鸳鸯晴雯等人日日常见，偶然不见一回半回，便要问长问短。幸而此番晴雯染病，他却去了舅舅家里做寿，未曾赶上，故而消停了这几日。

    如今回来，早拉着鸳鸯道：“晴雯姐姐怎么不在？”

    鸳鸯见他一身的冠带未换，只撵了脚的鸭子似的，好笑道：“我的好二爷，才回来这会子，就要问人。她是得了老太太的假的，这会子怕是在家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说着与贾母一面倒茶一面道：“我道素日里我和晴雯是一样的，怎么她一不在，便让人这样惦记，我若不在，怕也没人看见。”

    原来这贾府里规矩多，但凡丫头小子有了病，一概回家里去自养，何时痊愈了再上来当差。为的就是不沾染小姐爷儿们。晴雯按理也该如此，偏她是个亲人单薄的，出去了反而不如在这里自在受用，故而贾母才有恩典。鸳鸯深知这里头的讲究，恐怕宝玉缠她，这会子闹出来，吵嚷的大家都知道了也没好处。因此只拿话引得他说些旁的。

    贾母自然与她一样心思，便道：“你和宝玉顽的少，嘴上又不伶俐，少不得让晴雯讨了巧，若计较这个，哪里闹得完。”说着唤宝玉上前一面摩挲一面哄道：“这么上了鞍的马似的怎么自在，不如换了衣服再来罢！”

    贾宝玉听如此说，只好殃着脸去了暖阁旁的碧纱橱里更衣。

    是以晴雯来了竟是无缘得见宝玉。

    鸳鸯见她悄声进来，一时怔怔发呆，早知其意，忙向一旁努嘴。

    晴雯点点头，因没看见贾母，待要问，只听鸳鸯笑道：“老太太也在里头呢，因说宝玉累了这一路，这会子换了衣裳也闲，不如一起躺着说话的好。”

    晴雯听说答应一声，只觉心中沸水一般的热意沉沉惴惴，一瞬间便落了个干净。她与宝玉虽有旧，自觉有许多话要说，然而终于近在眼前，又难诉衷肠。只道：这时节他还小，那辈子的事也未必知道，见了面无非说些顽话，好没意思的很。

    想着便暗暗叹了一回，向鸳鸯道：“我如今在这里很不便，多早晚好了再上来罢，你替我在老太太那里告个罪，就说这一半日也就好了，明儿就上来。”说着轻轻掀帘出去。

    这一去也不知行到哪里，抬头看见腊梅开的正旺，痴痴看了半日。 待要往回走，冷不防被人用袖子拢了眼睛，晴雯不慌不忙，细细用手了一回，因要逗趣，便佯装不知猜了三四个人，再要猜别的，身后那人早噗的一声，笑破了。

    晴雯听了那声响，不知道触动了哪里的机关，只觉得一腔子心事翻滚上来，一并堵在了喉头，哽咽了半晌，忽又笑道：“你这会子不在屋里守着老太太，出来作什么？”

    那人见她怏怏的，一副愁容，忙道：“才要问你作什么来？天寒地冻的，穿的这样少，仔细受了寒又要头疼。”说着拉住晴雯的手试了试，只觉凉，忙一面揣进怀里渥着一面蹙眉道：“好冷手！”

    晴雯见状不由肝肠寸断，满面热泪道：“……宝玉……”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贾宝玉。

    原来这贾宝玉在房中与贾母逗了半日，只说要出来散散。贾母无法，唯有遣了几个嬷嬷丫头随行，犹不放心，又拿‘顽一会子就来，逛了这两日，再不收拾，你老子知道了我也难保’等话威吓一回，只让他早些回去。

    贾宝玉闻言打了个突，他动辄便有贾母呵护疼爱，全家上下也皆视为宝。唯独那个亲生父亲，名唤贾政的，家教最严，又素来恨他不成材，多有耳提面命之批论，不可不顾。

    是以当下言道：“老祖宗放心，并不为出去顽，不过是早起看院子里梅花开的好，折一枝回来瓶岂不有趣？”说着浩浩荡荡往园中来。

    不想才到园子里，早看见一个人影，还当是谁，走近了方知是晴雯。贾宝玉登时起了促狭，是以方有此一桩。

    如今且说贾宝玉见晴雯悲戚，唬了一跳道：“怎么好端端伤起心来？”说着便要与她拭泪。

    晴雯因见随宝玉来了许多耳目，便不肯与他举动过分亲近，躲了一回，强笑道：“何尝伤心来着，不过是被沙子迷了，揉的眼睛酸酸的罢了。”说着背过去擦了一回，又问宝玉往哪里去。

    贾宝玉方把原委说了，反问起她这几日在哪里，怎么这会子凭空出来等话。

    晴雯自然不肯实言，只说家中有事，去了两日。

    贾宝玉见她强撑着一副笑貌，料定必有事的，只不便在众人面前与自己明说也未可知；又想她女儿家生来便有许多难解的烦闷，须得与女儿们说了才有意思。如此倒也弃了纠缠之心，只折了梅，与晴雯等同往贾母处来。

    第二章 邂逅宝玉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