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说堪堪行至贾母门前，尚未进来，早听得房中一阵笑声。

    贾宝玉闻听与晴雯使个眼色，又向众人摇摇手，偷偷扒开帘子向里张望了一回，见房中热闹非凡，竟有许多人在，心中开怀，早一径跑到贾母面前道：“老祖宗，怎么我才走了这一会子，倒招出好些人来？”说着与一旁他的一个嫂子见了礼，因想着腊梅不在，便忙向门外叫晴雯。

    晴雯听说忙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端了瓶子进来。她因这几日生病，并未得见贾母，今猛然见了，只觉满腹委屈愁苦，只恨说不得，便要流泪；然而当下媳妇婆子站了一地，更有一个管事的贾琏之妻，人称琏二，大名唤王熙凤的随侍在侧，唯恐旁人嘲笑了去，便生生止住了，滚到贾母膝下诉道：“见过老太太。”

    贾母见她病了几日，虽神色憔悴，竟是未见消瘦，也欢喜道：“好孩子，起来罢！”说着携了晴雯的手摩挲了一回道：“这起子丫头素来懒得皮疼，你若在还争论的出来，若一半日不在，多少针线都等着你。我不过问还好，一旦问起来，多少话回呢！”

    晴雯闻言笑了一回，待要答，早听那王熙凤笑道：“老祖宗只说是谁，我打他们。”说着想了一回，揪住一旁的鸳鸯说道：“再不用说，定是她无疑。”

    鸳鸯奇道：“我只道不说不错的，偏生在她那里是个人就要有个罪名。”说着只道委屈非常，逼着王熙凤登时说出个丁卯来，竟是要在贾母面前对峙的。

    王熙凤被她缠的无法，早认了一回输道：“阿弥陀佛，老祖宗手下的人我素来惹不得，因想着你素日还和善些，又是大丫头，拿你做名分既解了老祖宗的气儿，我也有趣。不曾想你竟是比旁的都跋扈厉害，这会子倒给自己做了茧子了。”说着早伏到贾母怀中笑了一气道：“我降制不住她，老祖宗快让人打出去罢，倘若缺人使，现打发平儿上来也就是了。”

    众人皆道：“没得主子在外头做了祸，倒把自己丫头舍出来做赔例的！”

    王熙凤闻言一面作势自打了两下一面道：“却是呢，我糊涂了，平儿原十分蠢笨，老祖宗怕难看上，不如我亲自来服侍的好。”说着果然倒了茶来与贾母吃。

    贾母早笑得发颤，哪里肯接，半晌方指着晴雯道：“快撕了她的嘴！”

    晴雯也笑得气短，偏生最是听话，闻言当真来至王熙凤面前作势要拧，王熙凤唬的满口只叫平儿。

    众人笑道：“方舍了人了，这会子叫，谁理论呢！”

    王熙凤不由暗悔一回。又在贾母跟前叙了些闲话，因到了时间吃中饭，便索奉承了一回，吃了饭方往自己院中去。

    贾母因有歇中觉的俗例，鸳鸯晴雯等恐她饭后积食，便搜寻了许多话说与贾母。

    贾宝玉也问道：“我瞧着二嫂子来了多半是有事回的，老祖宗又这样高兴，不知有什么喜事也无。”

    贾母道：“却算不上，因你姑姑去的早，你妹妹在家里不得正经教管，我想着不若跟着我还好些，便早在月前修了书与她父亲，这会子来了回音，说妥当的很，跟着老太太再不差的。既如此，我也安心，扬州那里也便宜，便是你，也有了人陪着。”说到此处，因想起自己一个孙女，名唤史湘云的和贾宝玉顽了几年，如今回家去了，便问他想也不想等话。

    那贾宝玉如今还是小孩心，不及细想，便道：“有大妹妹在，老祖宗只管偏疼她多些，她如今去了，我只有欢喜的，再不想。”又想因史湘云在这里，现与了她一个水秀的丫头使，不由道：“老祖宗不提我倒忘了，她既走了，那珍珠姐姐怎么也不回来？”

    晴雯闻言心中一痛，原来这珍珠不是别人，便是日后的袭人无疑。

    贾母见贾宝玉嗔怪，后又问珍珠踪影，只说‘你妹妹家里使得不顺，我的意思让珍珠□出一个来，换了她，再回来也使得。’

    贾宝玉听说叹了一回，只得作罢。

    鸳鸯见状道：“晴雯现在这里呢，你却喜新厌旧起来。教我说，再没有比珍珠好的，赶明发脱了我们，只留她使才好。”说着自去服侍贾母睡觉。

    贾宝玉自悔不该因为一个倒伤了一个，待要反省，因见晴雯郁郁，一副难过的形容忙道：“我那话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白问一句，你别伤心。”

    晴雯和他并不是一副心肠，伤心倒有限，只是暗自惊异道：头里并不见他二人如何亲近，怎么这会子倒显出不同来。又想凡事有因有果，这会子既有这个因，日后果然便有了那个果。悟到此处，犹觉中苦闷，五味杂陈。

    原来这晴雯因知贾母将自己许给宝玉之意，日久天长便也存了一种心思，只当将来必要与宝玉长相厮守的，旁的皆不看重。不想出了抄检之事，竟一命呜呼。

    如此看来，她虽因人谋害弄到那副天地，然而这男女之事想必终究有个定论：或是长，或是短，或是喜，或是忧，皆有天地掌管定夺，自己做不得主也未可知。

    痴痴呆呆想了一番，倒把往日与宝玉之情看轻了些，只道：我舍了他容易，只怕日后也难托付。故而又叹了一回。

    贾宝玉并不知她心中思虑，只当她吃心发醋，少不得打叠起千百种花样哄了一回。

    晴雯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却又十分不耐，因见他时常在女孩身上浪费心思，不由规劝道：“一年大二年小，总不该这么着三不着四的混顽。一则老太太看见也必不喜，二则你也对不住老爷太太养育一场，三则……”因想起自己那一桩，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道：“三则你不上进，我们跟着你无益倒还罢了，只怕劝的不得力，日后也落旁人的口舌，还只当我们是哑子聋子，凡事皆不过问，倒任你无法无天了。”说着竟推说这两日积了许多针线要做，陪不得他，径自走了开去。

    贾宝玉见她说起话来竟是有些恨意，十分诧异；因挨了说，白落了个没趣，正在面上无光，幸而屋中静谧非常，小丫头们或是在外面打盹，或是寻个顽处躲清闲去了，竟是无人听见看见。

    饶是如此，仍旧暗自神伤一回，因想起多早晚又有一个妹妹要来，便又开了心怀，欢天喜地的去了不提。

    如今只说晴雯赌气去了，针线也懒得做，只歪在炕上。一时想黛玉即日便到，宝钗也近。宝玉有这些如花的姐姐妹妹日日相伴，她和袭人又算什么阿猫阿狗，也配吃醋；一时又想王夫人看她不顺，贾母一意孤行也只能在这一刻，日后苦的还是自己，倒不如趁现在时候尚早，求个恩典，离了这里，岂不清净。

    如此反复想了几回，竟模糊有了主意。

    不知是何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章 似悟非悟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