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晴雯有何话说？

    她原没读过书，大道理上只怕不足，恰是这样，坊间市井却颇有感触。因而便想了诸多俗事出来，曲解了一回说与黛玉顽笑。

    林黛玉一时听得入神，只觉与晴雯分分刻刻难舍，忙道：“好姐姐，晚上咱们抵足而眠，说个痛快可好？”

    晴雯笑道：“你这样的身子最忌讳睡不足，再者从今而后咱们天长日久都在一处，只有说烦的，再没有听不够的，何必急在眼前呢？”因恐药效过去，再不肯多说，只替她掖住棉被，哄她入睡。

    林黛玉初时还在挣扎，渐渐便也闭住眼睛，昏睡过去。

    晴雯见她睡了，忙轻声退出。冷不防一出来，乍见林如海立在门外，不由骇了一跳。

    林如海笑道：“娘说你很好，我来看看。”说着一面走一面回头道：“你跟我来。”

    晴雯不敢违拗，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此二人穿廊过厅，不多时来到一间屋前，林如海顿了一顿，推门进去。

    晴雯紧随其后，只见这似乎是个女人的闺房，摆设装饰处处典雅，却颇为素净，冷眼瞧着半点人气也无，十分冷清的模样。

    林如海自进房以来，一直无话，只对着一处黯然伤神。

    晴雯料想这里许是贾敏住过也未可知，因而也不便说，只静静陪他站着。

    如此半晌，方听林如海沉声道：“这是你家姑去世的地方，她说自己病重，日咳夜嗽，恐怕扰我休息，便选了间屋子搬到这里。”

    晴雯闻言道：“却是这样才累的大人难忘她的好罢！”

    林如海见她说话阵阵悲意，竟像是能通生死之情的人，心中一惊，面上却越发笑得善意道：“玉儿是我们唯一的骨，她走后，玉儿多病，许久未曾如此开怀，我要谢谢你。”说着环顾四周，仿佛贾敏还在，二人仍旧可以目光交汇一般道：“她知道了想必也很欢喜，我也替她谢谢你。”

    晴雯忙道：“不敢当，这原是奴才的本分，况且姑娘十分仁孝，本就可人疼惜。”

    林如海看她进退有度，并不居功自傲，已然欣赏非常道：“既如此，玉儿日后就托付与你罢。这孩子凡事都好，只恐怕心太细，你日常要多敲打她，不可事事往刁钻处想。”

    晴雯满口应下。

    林如海又道：“跟着老太太我很放心，只是人离乡贱，纵是嫡亲的一脉，长此以往只怕也难保。你……”他回头细细看了晴雯一回，似乎欲言又止，半晌，终究一声长叹道：“罢了，你且去罢，我跟她说说话。”

    晴雯领命出去，关门时但见林如海背影瘦削疲惫，颇有种老态，不由思道：他在这样的年纪前后死了儿子媳妇，如今好好一个女儿也要远行，如何能够不伤心。后又想起林如海没两年也一命呜呼，倒与贾敏等到了一处，心中登时豁然开朗。

    也罢，各人都有自己的命。只求活着时大家欢喜，死了也不枉这一场情分。

    由此倒把头里看透的又织补上了，只是换了一种心思，不做那种歪想罢了。

    如今只说这一行人在林府停了四天，至第五日便要上路。

    这一日早起，晴雯服侍黛玉穿戴完毕，因怕冷，便寻出大氅来裹了她一身，方才让娘抱上车去。

    众人抬出几口箱子，又有许多黛玉日常所用物什，一一装载完毕。贾琏方去辞别林如海。

    那林如海此时也病了，并未出来，只在房中隔着窗纱看了一回黛玉的车轿，发了半晌呆，终究道：“启程罢，路上万事小心，多早晚到了家，打发人给我来个信儿也就是了。”

    贾琏道：“我都省得，姑丈莫要伤心。”

    林如海闻言方知自己哭，自觉在后辈面前十分狼狈，忙卷起袖子抹了抹，背过身去道：“还有一桩，我现有一个侄儿要到京里谋事，下个月必去的，那时或有不通之处，还要叨扰你，望你多多照应。”

    贾琏忙问是谁。

    林如海乃答道：“是玉儿的一个堂兄，名叫鼎图。”

    贾琏为人虽不肯读书上进，外务上却颇有机变，不用林如海多言，当即便道：“届时到了都中，咱们一家子骨，彼此有靠，姑父放宽心便是。”说着躬身出去，吆喝众人上马抬轿，出了林府。

    那林黛玉痴痴扒着帘子，不住回头去看，只是寻不到林如海的影子。

    晴雯深知这种场合父女相见必要难舍，倒不如不见，便搂着她埋在自己怀里道：“别苦着自己，来，想哭就哭罢。只有一节，完了这一场，回到家里，便不能够了。”说着轻轻拍她后背，不多时，便觉得自己颈间湿润。

    晴雯暗暗叹了一声，无话可说，只拢着黛玉双手揉搓来去。

    不知多少时候过去，众人下马登船，晴雯方回过神来，低头去看黛玉时只见她满面泪痕，呼吸浅浅的，竟是哭的累了，睡了过去。

    晴雯失笑，回头与一众婆子使个眼色，着人下去接住。又是遮又是挡，好一阵忙乱，终于上了船。

    如此几日晓行夜宿，一路顺水而下，转眼便到了金陵城外。众人下船收拾带来的一应器物，贾琏早打发人去了贾府禀告贾母等人。不多时便有一乘软轿，连同贾家众仆款款而来。

    林黛玉一一见过众人，方携了晴雯坐轿离去。

    贾琏与众男丁押解众物随行在后，兵分两路，转眼到了荣国府。

    林黛玉自去里面见贾母等人，贾母因怜她丧母，生的又怯弱，难免大哭一场。

    林黛玉见状，中大痛，自然也跟着哭了一回。

    晴雯怕勾出她的离乡之情，忙细细规劝了她二人。更有鸳鸯琥珀等在旁宽慰了‘现如今已然来了，头里多少苦都过去了，以后就都好了。’等话。贾母方止了泪，与她介绍房中众人。

    林黛玉一一拜见，口中称道：“大舅母，二舅母。”

    贾母又打发人去叫一众姐妹，连同一个贾宝玉之嫂，名唤李纨的来见，霎时间只觉应接不暇。

    这厢里自有一番柔情要诉，暂且不表，如今只说那贾琏进来先去禀告了贾赦，叙谈了一回路上诸事。

    贾赦问了有无遗漏等话，又问林如海身体如何。

    贾琏一一答了，乃道：“姑丈说林家有个弟弟要来，想来打点上未必要用咱们，只是他一人孤身前来，咱们又有亲戚，必然要来投靠也未可知。”

    贾赦闻言又问那林家子弟有无功名，现捐了什么官职在身等语。

    贾琏支吾道：“并未细说，只说不日就要上来，那时少不得大家见一见，个中端详也就知道了。”

    贾赦沉吟片刻道：“林家素来书香门第，想必这个也是正经出身，到时候你先与他接风，探探底细，切忌不可拿你往日那副德行出来，教人笑话。”说着又寻了点别的事训斥了贾琏一回，才放他出来。

    贾琏出了这里，便往自己院中去。

    因见平儿在外打水，早笑着过去揉搓一回道：“大冷天，不在屋里坐着，倒出来了，可是张望我呢？”

    平儿闻言啐了一口道：“才去楼房里搬了东西下来，这会子要洗手。偏生撞在你眼里，我倒果真要迎你去，只怕你等不得。”说着自去了，也不理他。

    贾琏也不恼，嘿嘿笑了两声，径直去了房里回王熙凤此行所见所闻。

    那王熙凤此时早得了耳目的禀告，听他说完，才不紧不慢道：“听闻那晴雯是个极标致的，我也未必极得上。多早晚我替你讨了来，你可怎么谢我？”

    贾琏面色如常，嘻嘻笑道：“又是谁在你面前乱嚼舌头，她算个什么东西，有日后讨她的不如这会子给了我罢！”说着扑将上去，与那王熙凤滚做一团。

    他二人新婚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冷不防少见这些时日，如今相见，少不得要有一番房中秘事要做，不可细表。

    只说那王熙凤这里耽搁一时，赶至贾母房中时，众人皆到，便连去了庙中还愿的宝玉也已回来。深知自己晚了，不觉面上臊热一回，笑道：“我可是晚了，该打该打。”说着去看众人，因见旁边一个女孩眼生，便知是黛玉无疑，忙上去奉承一回。

    贾母哭了方才那一场，此时已然乏了，只道：“你妹妹才来，各项都没安排，左右都是你的事，瞧着办罢。”

    那王熙凤闻言忙把近日筹备等事一一回过贾母。

    贾母听了只说很好，表了她一回功绩。便有丫头进来回晚饭已好。

    众人只得先吃了饭，又吃了一回茶，贾母遣散王夫人等，只留她们姐妹说话。

    林黛玉因这几天连番周折，不多时便十分懒怠，偏偏不好表露，便强撑着只要吃茶醒神。

    晴雯此时并不在侧，也无人拦她，倒是贾宝玉在一旁道：“妹妹不可，若果然口渴，叫他们捧热的上来。”说着便要叫人。

    林黛玉呆呆看了他一回，只觉此人面若银盘，粉腮星目，说不出的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也未可知。带要问，只听得贾宝玉道：“妹妹有玉没有？”

    第七章 一进贾府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