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见他颈上一块美玉，已知其意，乃摇头答道：“这玉晶莹剔透，想必十分稀罕，岂能人人都有？”

    贾宝玉闻言一怔，不知发起什么疯来，摘下玉来作势摔。

    不想才一抬手早被人抱住了臂膀求道：“二爷莫要胡来。”

    那贾宝玉见是晴雯央他，只道：“这玉不是好东西，大家都没有，偏偏我有，想来留着也是祸害，不如砸了！”说着仍旧要摔，被晴雯一面死命抱住，一面劝道：“林姑娘虽没有玉，却有个金锁的。因来时林姑爷舍不得她，遂留住了，权当日后看见那物便见了姑娘，以解思念之情。”

    贾宝玉听说将信将疑，只向黛玉道：“当真如此？”

    林黛玉不知如何作答，细看晴雯时，只见她正与自己努嘴，想来或有内情也未可知，便点了点头。

    晴雯见宝玉面色和缓，忙将那玉顺势夺下，替他理了一回穗子，与他一面带上一面笑道：“二爷心里再难平，也该看着林姑娘。她是才来的，你这会子人来疯我们知道的也就罢了，不知道的只当你存着什么在心里，一时不痛快了，倘或要拿她煞子也未可知。那时你的心难说，她又讪讪的，何苦来？再者你们方才一块说话，自然极好的，这会子突然变了，若果真因为一言不合砸坏了那命子，到时老太太责怪起来，她又当如何自处呢？”

    此言一出，黛玉宝玉二人心思各异，一个道：想不到才这几日的光景，她竟那样为我，可见世间处处皆有知己，日后有她作伴，我也不孤单，也得益，夫复何求。

    一个却道：是我偏颇了，一时气冲了头脑，倘或头一遭便吓着了这个妹妹，日后花费多少工夫去补，她也难信，那时怎么处呢？又想难得晴雯如此通透，才不致发生憾事，心中不由十分感激。

    由此二人皆暗自感叹一回不提。

    只说晴雯见他二人虽各有所思，然而气氛和睦，只当已然免了这一场祸，心中稍安。后见有人为林黛玉捧茶上来，忙道：“切不可，这会子吃多了，仔细晚上走了困。”

    林黛玉此时满眼皆是晴雯，见她为自己事事想在前头，心中又悲又喜。悲的是她血脉单薄，上至兄弟，下至姐妹，一个也无。兼之现在生母已去，虽有祖母疼惜，然而终究寄人篱下；喜的是虽无一母同胞，偏偏有个丫头这样知情知意，竟比亲生姐妹还强。如此翻覆想来，倒勾出思乡之情，不觉热泪盈眶。

    贾宝玉见她无故流泪，只当是自己方才冲撞，后悔不迭，忙道：“好妹妹，我有什么错，打骂都容易，只别委屈自己。”说着捧着袖子欺上前去。

    林黛玉闪避不及，被他轻轻擦了一回，待要退却，偏又笑了。

    晴雯一旁道：“老太太已然分出地方来了，你们一左一右住着，多少话说不完，这会子快梳洗了，准备安歇罢！”

    贾宝玉闻言歪头笑道：“姐姐哪里得来的话，我怎么不知道？”

    晴雯笑道：“老太太早吩咐了的，我方才不在，便是去忙这个。”

    原来晴雯因惦记自己去留，早趁众人吃茶聊天之时慢慢回了贾母，乃道：“我瞧着大冬日里哪里都不便宜，若要挪动，也须得过了冬。兼之林姑娘情僻静，素日里只缺人作伴，便教宝玉与她对床住着，没事闹一闹才好。不知老太太以为如何？”

    贾母听说以为有理，见她如此周到，竟比王熙凤还妥帖，不由笑道：“我头里提过那一句，原没深想，亏你记得，竟都打点妥了。”

    晴雯如今韬光养晦，凡事不愿出头，见状忙道：“我不配与二比，不过仗着在老太太跟前学了许多，有点子糊涂主意。又跟林姑娘共度一场，知晓她许多脾，故而才妄自揣测了，来回老太太过目。”

    贾母见她经此一行，与林黛玉颇有情谊，便顺势道：“难为你为她着想，我瞧着随行来的娘丫头或是老迈，或是年幼，许多事不能趁手，倘或分派你跟着她可好？”

    此言正中晴雯下怀，乃道：“岂有不好的道理，若果然如此，也是我的福分！”说着福了福，辞了贾母，出去张罗一应事务。

    是以方才她才不在。

    如今且说众姐妹说说笑笑，不觉晚了，贾母便遣散大家，单单嘱咐了林黛玉一回，因知有晴雯在侧，便不多言，只让他们快快歇息，以解远行之疲乏。

    晴雯引着林黛玉来到隔门，服侍她脱了衣裳，又净了头脸，方让她睡。

    那林黛玉见头上一顶藕荷帐子飘飘扬扬，身下轻轻软软，方终于咽下一颗心，知道这是到了家里。因见晴雯在外卸妆，便轻声道：“好姐姐，咱们今晚一起睡罢。”

    晴雯手上一顿，缓了一缓，方笑道：“我才回来，许多行李都要整顿，今天恐怕不行。”

    林黛玉道：“不为作别的，只是我惯常有择席的毛病，冷不防换了住处，怕是难睡。这里我又陌生，只熟识姐姐，且应了我好不好？”

    晴雯待要驳她，又十分不忍，只得叹道：“那好，姑娘先睡，我去去就来。”说着洗了手，往鸳鸯房中去了。

    这里一时寂静下来，林黛玉默默坐了片刻，便听得隔壁纱帐里有人问道：“妹妹睡了不曾？”

    林黛玉听说知是宝玉，便道：“不曾，二哥哥有事也无？”

    那纱帐里窸窸窣窣一阵，跑出一个人来。

    林黛玉去看时不由失笑，只见宝玉穿着小衣，上身披着个半旧红袄，脚下却赤着。因不知他为何而来，一面笑一面问道：“哥哥作什么不睡，倒这样跑来了？”

    贾宝玉嘻嘻两声道：“因方才糊涂，惊了妹妹，特来谢罪！”说着手掌交握，由向下，一拜到底。

    林黛玉骇了一跳，连连摇手道：“不敢当，教人看见岂不折煞我了？“说着便去扶他。那宝玉执意要要拜，她又要扶，二人笨手笨脚，抢作一团，登时碰在头上，皆‘哎呦呦’叫了起来。

    那贾宝玉最是奇怪，直起身来自己还撑着头，倒要替别人揉。林黛玉笑个不住，喘道：“好哥哥，不要惹我，再这么着，肚皮也要破了。”说着拿帕子捂住口鼻，笑个不休。

    宝玉见她一双眼泪光点点，眉头微微拧着，趁着雪白的一张脸，只觉更有风流之态。便痴痴看了又看，及至晴雯进来，见他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卧着，安安静静，只是用眉目传诵，笑道：“二爷混跑出来，教人好找。”因见他赤着脚，地上虽有毯子，并不很凉，也皱眉道：“快回去罢，仔细明儿老爷审问你！”说着叫了宝玉的嬷嬷来，抱他走了。

    去了这一个，剩下那个也不痴了，只道：“姐姐快来。”说着与她揭了锦被。

    晴雯因知前世这二人彼此有心，故而此情此景只当是前情，并不奇怪，歪进被中便睡。倒是那林黛玉深觉自己方才疯疯癫癫，缺少淑静，心中暗悔，辗转了两三次，试探道：“姐姐睡了不曾？”

    晴雯呼吸绵长，并不答她。

    林黛玉叹了一声，回想白日种种，只觉满心杂乱，倒要找人排遣，然而夜深人静，哪里有人。不由又叹了一回。

    晴雯此时其实未睡，只是无心说话，见她翻来覆去，恐有心事要解，便慢慢道：“姑娘怎么了？”

    林黛玉听她声音轻轻的，飘飘忽忽，很是缠绵，顿时觉得五脏六腑皆被滋润了一般，忙道：“姐姐那时候说我有金锁，不知是何意图？”

    晴雯自然不能据实相告，只默默想了一回道：“我们这位爷见人便问有玉也无，你若没有，恐他发作。倘或果然有，他又有一车的疯话要说。到时纠缠不清，与人无益。而金锁之事，那东西原十分简单，想必大户人家是人都有，既常见，又能回他，便说了这谎哄他罢了。至于擅自做主这一节，还望姑娘莫怪。”

    林黛玉闻言道：“是我不知这里面的内情，岂能怪你，倒是教你费心了。”说着与晴雯并肩躺倒，不言不语，片刻之后便睡去了。

    晴雯待她渐渐熟睡，心中叹了一声，暗暗道：好姑娘，你这会子入了我的套，日后见了那宝姑娘，知她有金去配，权当那是个俗物，无需放在心上才是。断不可被这世俗表象所惑，自己恼恨伤心，切记切记啊！

    第八章 得偿所愿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