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武汉坐在户部巷里吃煎包。脆黄的,晶莹的小煎包,整整齐齐地码在白瓷盘子里端上来,一个才四毛钱……这分明是2003年以前的事。四毛钱,他恍恍惚惚地想,连发张帖都不够。
那时候蔡林记还活着,四季美还没改革,老通城门口还是乱糟糟闹哄哄的,又喜庆又热闹,人人都能进去,一块钱二毛钱就能吃一碗热干面。那时候武汉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候全国很多地方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而现在,蔡林记的老伙计就站在他身边,穿很诡异的长装,袖子脏兮兮的,看不出颜色,活像从民国片里面走出来似的,笑得无比奸诈。有老伙计这种东西么?武汉自己也模模糊糊觉得很奇怪,不过诡异的老伙计笑着递上一张厚得像卫生巾的卫生纸,然后说:
“大人,这是英国产的,专供女王用。伦敦现在还候在外面呢,您要不要见见他?”
武汉心里很乐,他豪气顿生,看也不看就随便扯过来胡乱擦了擦嘴,然后一只腿抬起来踏在身边另一只凳子上,开始剔牙——很奇怪,这里的凳子和桌椅全是武大食堂里的那种连体的低矮的学校专用式样,户部巷没道理有这种玩意,不过他也没在意——“让他候着去!”他说,“个斑马的,敢往老子这里塞鸦片,老子不捅死他!今天喂他的十斤金坷垃都吞下去没有?”
蔡林记还没答话,武汉一抬头,便看见了仙鹤君。然后,老伙计讲了什么话他都听不见了。
仙鹤君还是老样子,白白净净的。任何人一看,都觉得他肯定是武大那些江浙地区来的文学院大才子们,《古文观止》要倒背如流,去图书馆的路上在樱花树下被很多女生表白,女生们都是表白完后转身就逃怕被拒绝得太干脆——他高傲着呢。不过,武汉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就是武汉这地界,三镇风水,江城火炉,九省通衢,土生土长的汉鹤一只。
不过他今天看起来一点都不趾高气扬。仙鹤君把头微微垂着,手指无意识地搅着衣角——这个小动作只有武汉知道,他一心里慌了就会这样——时不时咬咬嘴唇,眼睛到处乱看,忽然,他看到了武汉在看着他。仙鹤显得更慌了,脸骤然就红了,露出淡淡的嫣粉色。
武汉嘿嘿一笑,一手拿着筷子轻轻敲打着盘子,一手捧着脸,傻兮兮地看起来。仙鹤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脸越来越红了——就好像,就好像那个什么来着?武汉想,就好像鹦鹉平时总去逛的那个论坛的背景色嘛!可不就是仙鹤现在这张脸!
仙鹤多难才能露出这种表情呀,武汉一直看着他,越笑越开心——忽然,这种情况就被打断了。门口忽然闯进来一个人,闹出很大响声,把光都挡住了。
武汉转过头一看,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上海这厮怎么来了?他来干嘛?
上海高高帅帅的,长得洋里洋气,还总爱穿着西装马甲三件套,又总是挥金如土还特别喜欢讲浪漫,多少年了,多少武汉美女跑到上海去了?!靠,那是魔都!一个月八千块钱都不够你塞牙的!上海有什么好的?!武汉气得想砸桌子。幸亏上海今天没戴金丝眼镜,否则他非砸扁他的脸不可。最要紧的是,仙鹤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又打算来干嘛?
仙鹤显然也吃了一惊。可是,上海却没有看他,只是径自往武汉这边走过来,用很艰难的、低声下气的语气弯下腰来对他说:
“分数线能不能再降一点?今年的学生实在是……”
“不行不行,”武汉挥挥手,不耐烦地说:“这两边的教学水平都不一样嘛。上海的学生想要报考珞珈山职业技术学院,必须交每个月八千块钱的樱花护理费。666的分数线,是一分也不能少的,”他又瞥了他一眼,“而且必须有关系。托不了关系的上海学生,考多高都进不了珞珈山职业技术学院。”
上海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武汉又接着挥挥手,道:“不可能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黄冈这样的名校,只能供湖北学生读,就列样人还不够挤!”
他絮絮叨叨,一边拍着桌子一边说:“你哟,你也要体谅我滴难处唦,反正你们有钱,但是,湖北是一个讲关系滴地方……”
就在这时,异变突然发生了。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大地晃动起来,依然苦大仇深的上海、不知所措的仙鹤,他们的人影逐渐晃动成了一片白影……武汉惊异地想叫出来,却发现口剧闷,竟然是刚才吃的小煎包卡在了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卡在口!),随后,户部巷的屋顶开始片片碎裂,一个声音在天空中高高地笑起来,尖刻锐利,怪异刺骨,不断回旋着呼啸着奔跑着震荡着耳膜——
一片混乱中,武汉赫然惊觉:这,分明就是桃红开的笑声!
然后他就醒了。
梦中的惊惧还没能过去,他又陷入了新的混乱!云嘉就睡在他身边,打着赤膊,长长的头发铺开——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隐约醒了过来,眼睛微睁,但是眼皮却一抽一抽的;他痛苦地皱着眉头,半梦半醒之间把身子蜷了起来,他无意识地咬着嘴唇,却艰难地不断泄露出各种细碎的呻吟声……
“喂!喂!”武汉赶紧把灯打开,惊异地推他:“莫赫老子啊!云嘉你怎么了!”
云嘉难受地转了个身,武汉看到他头上满是汗水,“疼……”他嘟囔不清地说着,继续把身体尽可能地蜷起来:
“肚子……好疼……”他说。
我靠!武汉猛地把自己的脑袋一拍,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开始拉他:“起来!起来云嘉!去上厕所!……”
他把满身是汗、还在抽搐的云嘉强行拉起来就往洗手间里跑。我靠……个斑马的还真的有这种事啊!
阿七和鹦鹉的房门当然紧紧地闭着。他咬牙切齿地坐在门外,因为起猛了的原因头还有些痛——他们当然不会出来!他们睡得好好的,他们什么都知道!
回想到阿七晚上说的那句话,武汉只觉得无限憋屈。不慌?!这能不慌吗!他不痛快地想,你以为云嘉是你啊!人家本没适应过好吧?!
洗手间里不断传来哗哗的水声。过了一会儿,云嘉虚弱地走出来了,依然扭着脸,艰难地按着肚子说:“我疼……我还是疼……”
“喝水!”武汉把早已准备好的开水递过来,急急忙忙地说:“喝热水,别怕烫,一口气都喝下去。”
云嘉很听话地都喝了下去,汗水顺着他的额头从脖子里流下去。然后,他一句话不说,转身又进了洗手间。
周而复始,一共这样闹了四五次,整整一瓶开水就这么被喝光了。武汉坐在那里,还是心里乱七八糟的。他怎么可能知道这种方法有没有用?但是还能怎么做?送到同济去吗……靠,让人类的医生去诊断神仙?他们这些搞修炼的,体内的器官完不完整还不清楚呢,拍了片子的话是要把人家医生吓死吗!更何况看得出什么——最多给你开个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水土不服,武汉稍微有些庆幸地想,幸亏云嘉还没吐。
这就是个水土不服的问题。武汉心里抱着一种奇特的坚定的自信,望着最后一次跑出来的云嘉,他已经虚弱得站不住了;他扶住他,轻声说:“还想喝水吗?”
云嘉摇摇头。
“来,把这个吃了,”武汉扶着他坐在沙发上,递过去两片儿童装健胃消食片——他自己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要给他吃这个,这简直是和桃红开的笑声一样冥冥中的指引!“嚼,尽可能用力嚼,”武汉看着他慢慢吞下去,心里略微舒了一口气,然后再把黄莲素递过去,说:“把这个也吃了。”
云嘉什么都乖乖照做了。他看起来让人心疼得就像省妇幼里那些明明含泪忍痛打针还强行逼自己规规矩矩地坐着,咬着牙伸出手递给护士的小朋友。
“好苦。”云嘉小声地说。
武汉叹了口气,说:“你好了点没有?要是好点了,就回去睡……”
云嘉点点头。武汉心情沉重地扶他起来:“要是晚上还疼,一定要叫我……”
他低低地答了一声好。除此之外,好像还说了什么,武汉也没能听清——他扶着他,觉得自己就像在扶着个洋娃娃似的。“睡吧……”他说,然后轻轻关上了灯。
黑暗让人格外安心。身边很快又传来起伏均匀的呼吸声。虚弱的人总是入睡得格外快,然而,武汉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望着头顶上黑暗中更黑暗的灯的轮廓,只觉心情无限烦闷。他躺了一会儿,烦躁而小心地转了个身,把手伸到床头柜上去,到自己的手机——
02:59
诡异的时刻。
武汉无意识地乱按着手机键盘,中越来越气闷,就好像刚才梦里的那个小煎包还卡着似的。他无力地吐出一口气,刚要躺下,就忽然发觉不对劲——
手机的微光荧荧地亮着。照在他脸上,就像鬼片里惯常的场景,可是这不是重点……微光足以照清楚整个房间,足以照清楚那利刃逼来的寒光!
“别动!”阿七在他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之前就迅速地冲了过来,敏捷而无声地捂住了他的嘴。“别说话!”她小声而严厉地说,“别吵醒他了。”
“听到没有?”她一直等到他艰难地点了点头才放手,“我靠!……”他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就又被她捂住嘴了。
……我只想说你快把老子闷死了……
“别说话!”阿七皱着眉头一遍又一遍地说:“真的别说话!我怕你把他弄醒了。”
“你到底要……”武汉终于又重新呼吸道了新鲜空气,刚小声地说了半句,就赫然看到她手里拿着的刚才寒光的来源——
织女剪!
她拿的竟然是织女剪!
九天神女手中的神器,锐利无比,与使用者心灵相通,曾经在古代帮助她和她的丈夫迅速地制作出无数美的织造品,可也是一件极其狠辣的凶器,很久以前由另一位天庭悲情女送给她的闺蜜阿七,武汉已经多少年没有看到她再次祭出这件凶器了……
他望着她静静拿着那把神剪轻轻地、轻轻地一直逼近云嘉沉睡的脸旁边去,脑中有一整座长江大桥轰然倒下,巨响大作,无数江水汹涌而起,嚎叫的都是一个念头:
她要谋杀亲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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