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想不到
宝珠醒过来时,天已到了正午。有两个丫头在隔壁房里用饭,边吃边聊,声音不高,但却不知道避人,就听其中一个:“这才是因祸得福呢,文花是犯了过失被撵到庄子上的,怎么老爷就不管不顾的非要升她做姨娘,就因为她长得好看吗?可是我看玉翘也不差,尤其这一两年,玉翘天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进进出出的不知多少人看呢。”
又一个便笑:“玉翘是蓉大爷相中的,老爷就是看她再好,能跟亲儿子抢人?蓉哥儿到底没当家呢,哪能说收人就收人。要说玉翘也冤,咱们太太因不愿违逆老爷,前天当着很多人倒骂了玉翘一顿,说她没安好心,逮个机会就勾引爷们儿,明眼人谁听不出来,那是给文花整话儿听呢。文花也倔,到底你是个底下人,又刚回来,就伏个软儿,又不肯。她也不想想,就算现时老爷正新鲜着,肯给她撑腰,往后呢,到底太太拿捏着她。”
先前的便笑:“玉翘也心大着呢,就是不知道收敛,你不知道;因她巴上咱们大爷,她连瑞珠姐姐都敢杠上,看她一脸机灵的模样,怎么就不掂量掂量,瑞珠姐姐到底是跟着咱们***,还是她本就是做给看的?”
那一个就笑骂:“小蹄子儿你就胡说,幸得大中午的她们都在别处吃饭,不然让人听到了还不把你拉出去打死!玉翘那是什么东西,她有咱们一个零儿?你没听说啊,把西府里林姑娘、新来的宝姑娘都比下去了呢!”
两个人边吃边说,一会儿说文花,一会儿说玉翘,没一刻又说到今年衣服新兴的样子上去了,宝珠也就没兴趣再听,只习惯地去头的左侧,那里有一个疤,被头发掩住了。
很多人都说她命大,三年前文花推她跌的那一跤摔的太寸,正好磕在台阶的边棱上,其他人都吓坏了,慌乱了许久才想起去报给内宅总管事赖升家的,赖升家的初闻也是一惊,这眼看着要办喜事,猛地出了这等事,贾珍尤氏肯定会大怒,不说丫头子们野难训,只怕更会怪责自己管理不当,再说海棠是自己的亲侄女,她在那里也脱不得干系,想了想大声喝斥来报信的人:“什么大事,不过是丫头子们打架;这里是国公府,别说打伤了,就是出了人命,也就破费几两发送银子的事,这也值得穷嚷嚷,惊了主子,轻则打板子,一个不高兴,看不把你们撵出府去!”
说是这样说,脚下却是一刻不敢耽搁,急匆匆来看宝珠的伤势,就有有经验的找来香炉灰,一把揉到宝珠的发际左侧,那里碰了一个大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人也早失了知觉。赖升家的近前一看,忙指挥跟来的人将宝珠抬回屋里。
海棠青白着嘴唇:“姑妈,是否找位大夫来给她瞧瞧,血出的有点儿多。”一个婆子悄悄道:“姑娘放心,来时赖嫂子已吩咐了人,只怕大夫就要到了。”
赖升家的先不理侄女,一指文花和银蝶,扭头吩咐跟着的人,厉声道:“先将这两个找间空屋子关起来,找两个壮实的婆子看着,等料理清伤的那个,我再和她们算帐!”
又转头环视众人:“还都聚这里做什么,闲得慌就去扫园子里的雪!见不得一个个这样!”众人忙一窝蜂散了。
发付完众人,大夫恰也到了,赖升家的因问:“来时没人看到吧?”
领人的婆子笑回:“从后角门走的,守门的就我侄子一个,我已嘱咐了他,嫂子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赖升家的满意点头,向大夫略说几句,就将其让进宝珠住的屋子。大夫四十几岁,看着就是个爽利的,因是外伤,略一诊脉,皱眉道:“伤口虽不算严重,脉息甚弱,想是平时身子就疏于调理,我这里有外敷内服的药,治理伤口培元固本极为顶用,现时这姑娘掩了香灰,血已止住,明日侯清醒过来用药亦可。”说完告辞,赖升家的付了诊金,又着方才的婆子送了出去,刚要喘一口气儿,海棠偏又拽住她的后衣襟儿:“姑妈,要不要去报老爷太太知道?”
赖升家的不由气狠狠瞪向侄女:“你糊涂,这是什么当口,十日后就是蓉哥儿成亲的日子,把这报上去不是贴堵?你没听外人说过,新人成亲前后百天,最怕的就是宅里不安,何况又见了血,老话说的,红事里除了新娘子见红,其他人见红大不吉,命弱的被新人克死,命硬的克死新人。太太就是个好哄的,你知道新来的什么脾,查出来只怕我也保不住你!”
说的海棠讪然低了头,小声嘀咕:“可我听说,新娘家并没有什么势力,亲家老爷不过一个小小的营缮郎,往日这样的只怕连咱们府里的门房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人家养出的女儿,又能厉害到哪里……”
话不及完赖二家的就喝住她:“我把你这没见识的,这不是满口里胡说,这样的人家又怎样,咱们老爷给出的聘礼,就是聘个郡主、县主也够了,他这样袭爵的体面人还不嫌弃新家世半点儿,你个小丫头就敢满口胡嚼了,你那只知道混吃海喝的老子娘就这么教你的!”
说的海棠头更低的狠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个紧要的事,因道:“姑妈,银蝶和文花怎么处置?”
赖升家的皱了一下眉:“就是她两个让人头疼,银蝶是太太特地点的名儿,起初我真以为就是看她针线好,这样倒易办,后来听茶房的王婆子悄悄告诉我,许着是太太的两个妹子荐来的,所以我才让你不要再难为她……,幸好宝珠这丫头也不是她推的,关两天就放出来吧,只嘱她瞒着此事就可。
至于文花,这丫头子子太烈,又是个易招事非的,或卖或撵,原没什么,但得防着银蝶把事儿说出去,到时万一主子问出来,我们也好将她扯出来脱身,我的意思,竟把她打发到庄子上就完了,也让银蝶有个顾忌头,我觉着文花那衣服十有八九就是她弄坏的。”
赖升家的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下依旧昏厥的宝珠:“还有这个丫头,命大了救得过来是她的造化,她典的是十年契,契书上写明了不能转卖。但声死由不得人,万一有个好歹的她家里也得认。我在府里没三十年也有二十年,从没听说死个把个丫头子反累主人家吃官司的。”
她们两个在这里谈谈说说,谁也没看到,卧床上的宝珠,轻轻抖动了一下眼皮儿。
赖升家的和侄女说毕体己话,就叫过和宝珠同屋的两个丫头,让她们这几天且不用做事,只在这里守着宝珠,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就去报她,然后带着海棠,一径出了这个院子。两个丫头岁数和宝珠差不多,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并不知道怎么照顾人,一个给宝珠掩了掩被子,一个探了探宝珠的额头,然后相顾一眼,挤到一旁说起了悄悄话。
宝珠却在她们转身而去的一瞬间,睁开了双眼,目光清明——,后来宝珠知道,正因赖升家的算计,从那天起,她结下了两个仇人,一个是文花,一个是银蝶,文花恨她恨到骨子里,而银蝶,虽说宝珠当初帮了她,亦由于赖升家的的原因,恨得自己牙痒痒……
但宝珠偏偏没让她们如愿,从那天开始,宝珠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等到少主子贾蓉将新秦可卿娶进家门儿,她已经象没事儿人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和当初那个满心扑在晋升上的宝珠早已不是一个人,虽说她几乎拥有了这个身体的全部记忆。但她也承担了整个事端的严重后果——就算当初的宝珠以付出命为代价,也难以化解的深重矛盾。
可是宝珠从来没有怕过,也没有怨过,就算,她深吸一口气,就算文花站在自己面前向自己亮出利刃也不怕。尤其现在她跟着秦可卿,秦可卿为人如何她不知道,但对身边儿的人还是很维护的。
“宝珠,你果然躲在这里!”正眯着眼回想往事,雕花门儿忽然抨地一声被撞开,带来一阵冷风,宝珠忙放下索疤痕的那只手。
就见一个身材高挑,穿着一件儿窄袖宝蓝棉裙的十七八岁的少女气势汹汹站在门口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头。宝珠一看,认出是秦可卿身旁的另一个大丫头绿珠。
“怎么了,绿珠姐,我又做错什么了?”宝珠毫不畏惧地与之对视,接着拉紧棉被不慌不忙地坐起来。
“又做错什么,还用问吗?”绿珠身后小丫头阳怪气地抢话:“虽说是中午,姐姐们还没歇,你倒乐得去躲清闲了,茶炉子的灰掏了么,***衣服去洗衣房拿回来没,还有***玉狮子,你喂它吃东西了吗?”
宝珠奇怪地看着她:“那要你做什么,你不过和我一样的身份,又有什么资格来责问我?”又冲绿珠笑:“绿珠姐姐,想是你不知道,瑞珠姐姐昨晚肚子疼,我替她值夜,她说,今儿一白天都没我的事儿了。”
绿珠弗然变色:“瑞珠竟让你值夜,她当我和润珠是什么,哪个时侯轮到你们这样的人去屋里了?”
绿珠忽然变得十分生气:“且不说这个,我只问你,昨天你向咱们蓉大爷说什么了,怎么说是我拦着不让你晋升,我有这个闲功夫么,你又有哪些本事劳我跟你动心眼儿,也不想想自己,当年做得那些说不得的丢脸事打量别人不知道?
连自己的姐妹都出卖,还有什么事你做不出来,如今你也不必太得意,好让你得知,遭你陷害的文花已被老爷接回来,老爷已和太太过了话儿,下个月就正式升她做姨,你就等着吧,这里有瑞珠护着你,出了这院子看谁倒霉!”
宝珠倒没想到躺着也会挨枪,她敢发誓她没有说过这些,宝珠的脸色便也有些难看:“绿珠姐,你冲进来夹枪夹说了一大通,弄得我挺费解的,三年前我和文花的事已经过去,她要恨我也由得她,反正事情不能挽回。
至于说咱们大爷,我觉得你怨我怨得没道理,晋升谁不想,不为别的总还为多得些银子呢,再说了,就算是大爷叫我过去问,我一个当下人的能不去吗,是他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将近三年,怎么还是个三等的,问我想不想升上去,我也没说什么,只说想是我笨,不会服侍,没有姐姐们做得好,更不敢有怨言,大爷就让我出来了。我并没说什么,姐姐怎么就来质问我?”
宝珠说着说着也有些动气,当她醒来后理顺那些错乱的记忆后,就知道曾经的宝珠确实是有错在先,也怨不得文花生气,原是“自己”说了谎话。可银蝶不该也恨自己啊,宝珠早就知道了,其实自己升不上的原因就是出在银蝶、赖升家里那里,目前银蝶已在尤氏那里升成一等,是同期丫头们升得最快的一个,成了尤氏屋里四个大丫头中最受倚重的那个。
宝珠暗想,其实文花回来,最紧张的应该是银蝶,她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对头呢。自己不过是被绕进去的那个,宝珠十分护短地将当初“自己”的小私心撇开了去。
而绿珠,何必来搅这是非场,宝珠竟升起用拳去敲醒绿珠的念头,只怕她也掂着做贾蓉的小老婆呢!
只是绿珠大概被她说得羞恼了,就见她连额头都暴起了青筋。宝珠以为她又要开骂,便觉得头痛闷,这时,门儿的另一扇又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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