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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她将那簪子递给他,喉咙间轻轻的发出一声细弱的低语,像是脱去了硬壳的蜗牛,柔软而小心。“阿言,给。”】

    这些日子九念总是梦见向城。

    她原以为向城一定会是恨自己的,在梦里也会掐住自己的脖子索命的,可是他没有。

    梦里的向城骑着他的那匹枣红马,走在人潮涌动的街市上,太阳的光打在他的身上,使他看起来是那样的年轻,明朗。

    哒哒哒...

    他的马走得很慢,马尾有规律的左右甩着,他一身紫色华袍,头上的金冠闪耀着贵气的光。

    他忽然将马头调转,那马儿满满的在原地打了个圈,向城的容颜便回转过来,白皙的皮肤漾起微笑,细长的眼睛变成了一湾清泉。

    他的声音好似来自远方,笑声也模糊听不真切。

    他说:“九念,我哥他正找你呢,跟我回家。”

    九念按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泪随着气息间的抽痛溢出眼眶。

    “向城...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她伏在地上,向着依旧微笑着的向城撕心裂肺的痛哭。

    向城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眼中依旧是友善的,温暖的。

    “九念,我都知道,我不怨你。”他微笑着抬头,空气中忽然刮起一阵风,吹散了他鬓角的头发。

    九念抬头看他,他的金冠与紫袍皆不在了,一身白色的薄衫,脏兮兮的,黑发也蓬乱着,随风摆动。

    他的眼睛里有巨大的不舍,却还是勾起唇角,一拉缰绳,轻飘飘的对她说:“我该走啦...”

    九念从地上爬起来,不住的摇头,呼喊着他的名字。

    向城!向城!不要!

    向城!不要走...

    哒哒哒哒...

    那马儿跑得飞快,转眼间,他的背影便化作了日光下的一团烟尘...

    “向城!”

    “向城!”

    九念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满头大汗!眼中还带着尚未散去的痛苦。

    巧姑赶紧跑过来,拿着帕子给九念擦脸,心疼的问:

    “娘子,又做噩梦了?别怕!巧姑在这儿呢!”

    九念梦见自己痛哭流涕,她赶紧摸了摸自己的眼,却干巴巴的,一滴泪都没有。

    巧姑道:“娘子别摸了,郎中说这叫无泪症,你这些日子流的眼泪太多了,眼睛已经哭坏了,不会再有眼泪了,巧姑刚刚给你煎了药,你吃了吧!”

    九念低下头,捂住双眼,轻轻的摇了摇头,疲惫的说:“巧姑,我是不是只做了个噩梦...向城他...是不是没有...”

    巧姑唉声叹气道:“你每天早上醒来都要问一遍,娘子,都已经头七了,你就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头七...

    九念闭上眼,感觉心肺都在颤抖着,巨大的自责与愧疚令她通体冰寒。

    没错,向城,过世了。

    侯思止说,他是在监狱里畏罪自杀,写下了一封认罪状,还有给她的一张纸。

    九念心里清楚,什么认罪状,不过是侯思止等人伪造的罢了,而那纸给她的绝笔,才是向城的字迹。

    然而侯思止还算有一点人性,他将向城咬舌自尽之前写下的一封信交给了九念。

    那白纸上已经被人写好了“认罪状”三个字,而他却在空白处,曲曲折折的写下了六个字——

    九念。

    护我阿芙。

    这日,是向城的头七。

    向城是畏罪自杀,尸体不准按照官爵礼遇下葬,华言冒着被人污垢同党的危险去请求皇上,要回了向城的尸身。

    权家此时已经是空无一人,就连跟了权秉忠十几年的老管家也卷铺盖逃走了。

    权家偌大的宅邸堆满了落叶,秋天的风刮过正堂上挂着的高宗亲手写下的“露胆披诚”的牌匾,徒添了几分荒凉。

    阿芙一人,身披白袍,头戴白纱,身子像是魂魄一般轻飘飘的从大门内出来,回身,吃力的合上了门,走向药王府。

    今日,药王府有丧。

    圣上不许权家将向城的后事大操大办,然而姒华言却在药王府的门口,挂起了白花,将向城的灵柩摆在家里的正堂前,插上旌铭1。

    药王府上上下下,皆沐浴整齐,批白戴孝,严格按照周礼丧葬制度置办。

    姒华言一身白衣白靴,立在棺材一旁,神色肃穆而哀伤,以主人的身份迎来送往,而阿芙则跪在棺材前,眼神机械而空洞的烧着纸,不见哭啼。府外倒是来了十几个官员,稀稀疏疏的,谨慎的行着祭拜之礼。

    向城是高句丽人,在他们的家乡,有一种祭拜之礼,叫“招魂礼”,所谓“招魂礼”,便是让一小童站在高处,手拿着逝者生前穿过的衣服挥舞,与死者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缕魂魄告别。

    华言将团儿抱上了一张高高的案子上,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小脸,对他说:“团儿,你告诉你二叔,晚一点再走。”

    团儿原本像青团子一样肉乎乎的小脸,已经微微露出了纤细的下颌,两只眼睛肿得像桃核,小小的手里攥着一把向城为他定做的小弓,不停地挥舞着。

    “二叔,爹爹让你慢一点走...”

    “二叔,团儿还没有变成和你一样的神箭手...”

    “二叔,”团儿咧开嘴,露出小牙,小手停止挥动,蹲在高案上伤心的痛哭起来:“团儿想你...二叔...呜呜...团儿想你...”

    华言的清澈的眼泪在眼眶中闪动,他将团儿抱起来,让他在高案上站直身子,严肃而认真的道:“团儿,再伤心,也要将礼数行完。”

    团儿坚强的点了点头,站直身子,挥舞着手中的弓箭。

    团儿的眼睛在高处望得更远,他脚下的宾客来来往往,皆是草草行过了礼便赶紧离开了,那些大人的眼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每个人的眼神都不尽相同。

    这众人之中,吉云战也来了,他穿着一身黑袍,走到华言面前,关切的看着他。

    “华言兄,逝者已矣,节哀。”

    华言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微微阖首,并无多言。

    吉云战安慰道:“向城是你最好的兄弟,如今他去了,若是华言兄不嫌弃,云战愿意代他做你的兄弟。”

    华言的嘴角动了动,并不看他,淡淡的说:“向城无可代替,谢过云战兄。”

    有些人,初识尚可,深交便会觉得心机颇深,吉云战便是这种人。

    吉云战望着姒华言冷峻的面容,自讨了个没趣,表情有些尴尬。

    正在这时,一声清脆的童音响起,站在高案上的团儿脸上还挂着泪水,却忽然惊喜的望向大门口,喊了一声:

    “娘亲——”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华言越过吉云战的身子,看到门口站着的女人,一刹那的怔忪过后,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霎时间翻涌起惊涛骇浪!

    那女子一身白色襦纱裙子,裙底的轻纱随着她跨进门槛的动作而泛起涟漪,她瘦削的下颌,苍白的面容,深邃的眼窝,相貌出尘脱俗,一双被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美丽,她的头上梳着两个低鬟,镶着一根木头簪子,耳鬓戴着一朵白色纸花,小小一枚,沉得她越发清丽动人。

    来俊臣的马车就停在门口,贴身侍卫阿发寸步不离的跟在她的身后,警惕的望着这府上的每一个人。

    九念的眼神空洞洞的,一进门便望见了向城的棺木,有了焦距,她望着那棺木前那写着向城名字的旌铭,旗幡每飘动一下,便像是在她的心上划上了一刀。

    九念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步入灵堂,向左望见了一众打量的眼,向右望见了吉云战惊讶的眼,而正面迎上的,却是姒华言那双冰冷彻骨的双眸。

    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然而却依旧是面色如霜,庄重肃穆的,在向城的棺材前跪了下来。

    手撑在地面上,头低低的俯下去。

    第一叩,想念向城明朗的笑容,以及如同三春暖阳一般的待她...

    第二叩,请向城宽恕她的罪孽...

    第三拜...

    九念抬起头来,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棺椁,心里默默的立下誓言:向城,你放心,我会代你照顾好阿芙。

    她拜祭完毕,提着襦裙站起身来。

    可她刚一转身,一只手掌便淬不及防的掴上了她的脸颊!

    霎时间,左脸火辣辣的痛,仿佛有千万只蚂蚁慌张窜过。

    九念捂着脸,瞠目望着去!只见阿芙站在她的面前,尽管她依旧看不到阿芙面纱下的表情,不过听她颤抖着的声音推测,阿芙定是恨极了她!

    “曾九念,你还有脸来?你以为你做过的事,我们都不知道吗?”阿芙握着拳头,颤抖着哭泣着:“向城已经告诉我了!你这个凶手!”

    九念放下手,低下头,对阿芙道:“阿芙,我并非故意,我答应了向城要好好照顾你...”

    “啪——”话音未落,阿芙抬手又是一巴掌!

    这一次,打得是她的右脸颊。

    “谁稀罕你照顾!假惺惺!”

    “你不许打我娘亲!”团儿从高案上爬下来,跑过来抱住阿芙的腿。

    九念此刻的心,就像是被烙铁贴上了一般,焦灼疼痛。

    原来,阿芙都听说了,那华言也一定知道。

    阿芙情绪有些激动,用力掰开团儿的小手,吼道:“她不是你娘亲!她是个坏女人!”

    “阿芙。”一个清冷的声音制止住阿芙声音,是姒华言。

    阿芙停下了动作。

    姒华言立在堂上,望着这出闹剧,看九念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从不认识的人。

    吉云战也站了出来,对阿芙说道:“怎么能动手打人呢,九念姑娘是华言兄的旧相识,来者皆是客嘛...”

    他说罢,饶有兴趣的看向九念。

    九念转过身来,双颊虽还带着淡红,目光却是泰然自若,她三步两步走到吉云战近前去,站定,然后冰冷的攫住他的眼睛,镇定道:

    “将军切勿乱说,我与洛国公总未见过,何谈旧识?我倒是与吉将军您熟络得狠呢,将军忘了,咱们可是同乡。”

    吉云战的表情变了变,向后退了一步,僵笑道:“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九念的喉咙里发出一串低沉而诡异的笑声,她的眼神,竟让吉云战不寒而栗。

    “吉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呢,看来往后我要多多拜访,好让您记得我这个老朋友。”

    吉云战阴沉沉的望着她,别过头去。

    呵,懦夫。

    九念嘲讽的笑了笑,说罢,转身就要走。

    阿发跟在她身后,也跟着往出走。

    “站住。”是姒华言叫住了她。

    九念没有回头,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化成了一座冰雕。

    他听见姒华言的脚步声在靠近,每一步都走得好沉重。

    他立在了她的身旁,九念甚至能够感受到背后他森冷的气场。

    “你回去告诉来俊臣,向城一事,我姒华言绝不会善罢甘休。”

    九念沉了沉,想哭,眼里却一滴泪都没有,眼角肿胀得发疼。

    “好。”她沉着的应了一声,转回身,望着他。

    她的目光在他的双眼处流连,仿若是即将要与赖以生存的清净之地生离,她抬手拔下了头上的木簪子。

    她耳鬓的一朵白色丧花也随风落地,飘到了他的脚边...

    她将那簪子递给他,喉咙间轻轻的发出一声细弱的低语,像是脱去了硬壳的蜗牛,柔软而小心。

    “阿言,给。”

    姒华言艰难的抬起手,喉结滚动一番,将那簪子接过,攥在手心,微微颤抖。

    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啪”的一声,那木簪便断成了两段,那尖锐的一端扎进了他的手心,刮破了皮肉,渗出血来。

    九念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断了,原来太痛的时候,会变得麻木,反而让她笑了,嘴唇不住的哆嗦着。

    姒华言明眸冷对,薄唇轻启:“曾九念,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

    他想起她对来俊臣讨好的笑着射下那一箭时的样子,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

    “你会后悔的。”

    1旌铭:灵柩前书写死者姓名官衔的旗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