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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刘延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只是这一晚,他在未央宫高高的台阶上坐了一夜,眼见着新月如钩高挂夜空,到渐渐东沉,霞光破晓。

    张福也守了一夜,下半夜时实在困得不住,站着打了个盹。待到晨光熹微时,未央宫前殿钟声响起,刘延坐了一夜,周身血液不通,刚刚站起便晃了一晃。张福吓破了胆,忙扑上去扶住,喊站在一旁的小内监:“还不快来给圣上按按腿!没点儿眼力见的!”

    那小内监也不过十五六岁大,方才悄悄打了个盹,人还模糊着,突然被大总管这么一吼,脸色吓得煞白,颤着腿过来就跪下要给刘延揉一揉。

    张福看小内监那软塌塌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你来扶着圣上,我来按!”

    刘延本还有些神思恍惚,被张福这尖利的嗓子惊了一下,整个人都清醒了。他冲张福摆摆手,自己跺了跺脚,“无妨,不必按。”转身踏上最后一级阶梯,走入天光未及照射的重重深宫。

    “上——朝!”

    *

    继安国府二姑娘新婚前夜暴毙之事后,最让京都官宦人家津津乐道的事莫过于媚昭仪的复宠。

    前一事虽看着离奇,私底下叫人议论的版本也是千奇百怪,外头那流传得最为广泛的一个说法来源于同连语湘有过节的同安县主郭姵,郭县主很是直白地表示自己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一看那连语湘就不是个安分的,她要不跟人私奔我才觉得奇怪呢!”但安国府一向风评良好,众人也只是听听便罢,心下会不会相信那还两说。

    这事依托这连语湘之前搏出的好名声很是热闹了几天,但很快就淡了下来。比起探究一个世家千金突然暴毙的原因,大家更愿意多谈论几句那受宠得突然失宠得突然又复宠得突然的媚昭仪。

    其实媚昭仪自己也很迷惑,皇上对她好一阵坏一阵的,她都被这反复多变的帝王吓怕了。突然就从云端跌下,在冷宫的那些日子可谓是她有生以来最煎熬的,好在还有齐修仪悄悄接济她,否则她就是不被饿死,也得被冻死。

    再次回到华美敞亮的广明宫,孟雨晴几乎是抱着一种感恩戴德地心情踏入寝殿。经了这一回大起大落,从前那点子娇纵高傲都飞到了西边去,面对刘延时,她再不敢抬起头直视他,只诚惶诚恐地小声应诺。

    既然她对刘延怀揣着这样一种又敬又畏的心理,当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温和笑着吩咐她收拾行装,伴驾去上林苑时,孟雨晴自然不敢有其他的想头,老老实实遵命。

    这一消息传出去,真真是恨煞后宫一干妃嫔。可如今后宫中除孟雨晴之外再无受宠后妃,便是有儿子的那几位也只敢夹起尾巴做人,生怕哪天朝堂上的大刀阔斧就落到了自己或儿子身上,于是嫉恨归嫉恨,倒是没人敢当着她的面怎么地。

    媚昭仪所居的广明宫平日甚少有后妃踏足,唯有一个对她多有照拂的齐修仪偶尔会来。临去上林苑前一日,齐修仪便领着四皇子来了。

    孟雨晴这个年纪的女孩儿,一般都不大喜欢小孩子,尤其是她面对的还是后宫那些女人肚子里出来的。四皇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纪,性子不甚乖巧吧,长相也称不上玉雪可爱,甚至同其他几位已经颇具翩翩少年郎雏形的皇子比起来,差距实在有些大。

    但不知为何,孟雨晴就是瞧着四皇子喜欢,越瞧越喜欢,怎么看怎么喜欢,就是四皇子好动打碎了她宫内的众多贵重摆设,她也只是一笑置之。

    齐修仪瞧见她柔和喜爱的眼神,便笑着打趣她:“喜欢孩子就自己生一个呗!如今后宫形同虚设,圣上那儿都尽着你一个了,还不生个小皇子小公主,简直是天理难容啊。”

    她这话自然是逗趣的意思多,只是孟雨晴听后神色便有些僵硬起来,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不再提这孩子之事。

    齐修仪哪里知道,自孟雨晴出来后,皇上便再没召幸过她,偶尔传她去未央宫伴驾,也都是熬夜批阅奏折。先前被打入冷宫的事她实在是怕了,再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往往便是她独对一盏灯,枯坐到天明。

    齐修仪同她闲话几句,便说到了明日的上林苑之行。意外的是,往日瞧着对圣宠毫不在意的齐修仪却透露出了些羡慕的意思,“……我也只在刚生下四皇子那几年去过,之后宫中便时兴轮流去了。”

    孟雨晴掩口笑道:“还是修仪娘娘呢,不过是个上林苑,哪儿就稀罕得这样了?”

    这话无意间戳中了齐修仪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她作势拿手顺了顺耳畔的发丝,用以遮挡突然飞红的脸,“这三伏天,宫里热呀,上林苑不是凉快许多么……”

    孟雨晴倒没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点点头笑道:“是呀,京都的夏日可真热。我在江南时……”

    又是一年盛夏季,依然十里荷花香。

    除了在连语涵身上之外,刘延从不做无用功。所以当“楚王同媚昭仪幽会被捉奸在床”的消息传入连三耳朵时,她一点也不惊奇,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孟雨晴捅了她一刀,她却不愿仅仅只是捅回一刀去,刘延显然也是如此作想。对一个女人,对一个官家千金出身的女人来说,“红颜祸水”是大罪。但这还不够,这样远远不够,刘延还要在她身上打上“淫·妇”的烙印——和自己姐夫通奸的淫·妇,他要让她,让孟这个姓氏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诛九族算什么,人死了什么都一了百了,要让一个人受折磨,首先要叫她活着才能办到。

    楚王和孟雨晴被押解回京,刘延回宫后第一日早朝,众多朝臣纷纷出列奏请严惩楚王,不少年纪稍大些的老学究当朝怒斥楚王伤风败俗,搅**常,猪狗不如!而那些私下被楚王拉拢的臣子却无人敢出列为他求情——发现自己被戴了绿帽子,身为男人,他们可以想象圣上是怎样怒火中烧的。

    奇怪的是,刘延却没有立刻下罪于楚王,第一日此事便这样含糊了过去。

    第二日,几封从青州李氏查抄出来的信件由顾小将军派人快马加鞭送回,其中还有一封是顾小将军的血书,恳求圣上为幽州数万阵亡将士讨回公道!这些信件被当堂呈上,刘延阅后勃然大怒,几乎当场就要处死楚王,却被几个老臣拦下,劝他三思而后行。刘延顺水推舟按捺下来。

    紧接着,参奏楚王的折子雪片一样飞来,每日都有御史在朝上弹劾楚王刘泽,每天都有新的罪名新的证据呈递到御案上——通敌叛国,害死凉幽二州无数百姓,幽州数万将士无辜阵亡;贪赃枉法,插手淮南大堤修筑一事,致淮南府极淮河下流无数百姓之命于不顾;结党营私,协同万松书院白容安,惑引江南士子,造妖言妖术,暗中谋逆!

    每一条罪名,都足够让他抄家灭族了。

    可惜他同皇帝是一个族,灭不了。

    楚王的狼子野心斑斑劣迹曝光在太阳底下,很快便从朝堂传到了民间,百姓无不激愤。最终,刘延顺应民心,出刘泽于皇室宗谱,将楚王及协同其谋逆一干人等处死,并彻底清查楚王同党!

    青州李氏抄家灭族,楚太妃李氏协同楚王谋逆,同样处以死刑。可是,就在殿前司赶到楚王府捉拿李氏时,楚太妃李氏却从早几日就被围成铁通一般的楚王府中不翼而飞,一同消失的还有楚王的庶长子。

    与此同时,连三正骑着马守在一条窄窄的山道中间,大白马不耐地跺着蹄子喷响鼻。

    黄泥土地,绿翠深荫,那红衣白马是这其中唯一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