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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番外 连语湘

      正是傍晚时分,天上灰压压翻滚着乌云,厚厚地堆叠着,没一会儿就扯絮似的下了雪,雪花飘飞,没一会儿地上就积了薄薄一层白色。

    连成潇一路乘着轿子回府,倒是没沾到半点雪,只是从抄手游廊到院子里那一点功夫,肩上帽子上就落了好些,甫一进屋,被里头热腾腾的气息一冲,那点儿雪片子顿时就融成了水滴,浸入鸦青色的衣料里显出小块深色来。

    连成潇之妻崔氏从里间迎出来,亲自上前替他脱下外头大衣裳,又给他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连成潇捧着茶杯在榻上坐下,啜了一口,问道:“今儿去那边府请安,祖父祖母可有什么话吩咐?”

    “没什么,左不过问问平儿进学的情况。”连安平是他们夫妻的长子,今年已十岁了,正是连二爷夫妇和连成潇入狱那年出生的。崔氏想了想,又笑道:“倒是今日,恰好江南来信了,祖父祖母都开心得什么似的,同我们说了好些公主小时候的故事。”连语涵当了女皇又退位,如今是刘洋在位,安国府也不好称呼她,只是含混着唤公主。

    提到那位传奇的三妹妹,连成潇也带了些笑意,“三妹妹小时候就最是古怪,谁想得到她长大后会有这样一番大造化。”

    当年连家四位姑娘里,大姑娘连语蓉早早出嫁,老老实实相夫教子,倒没什么好说的;二姑娘连语湘,他自个儿从小疼到大的亲妹妹,做了那样惊世骇俗的丢人事后被送到了沧州庄子上,从此安国府再没有连二姑娘;连三姑娘最是传奇,从郡主到公主,从公主到女皇,再到如今退位隐居江南,真真是话本都没这么精彩;四姑娘连语嫣倒是普通,到了年纪就嫁人,门当户对的夫婿,如今也过得挺安稳。

    想到那个来讨债的亲妹妹连成潇就头疼,他叹了口气,抬起眼问妻子:“妹妹那里可还好?”

    崔氏垂下眼皮,淡淡道:“还是老样子,也谈不上甚么好不好。”

    “唉——”连成潇将妻子揽进怀中,长叹道:“委屈你了。她的性子我知道,纵是拿伺候公主的制去伺候她,她还要嫌弃你心不够诚呢。看娘的意思了,等她闹得娘也烦了,就再送她回沧州去。”

    女皇退位,安国府顺势分家,大房继承家业,二房四房另外开府,三房远在江南。分家后规矩也不那么重了,二夫人陈氏便起了心要去接在沧州庄子上的女儿回来,当初失望归失望,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人不在身边,念的都是她的好,陈氏思念女儿,连二爷是无可无不可的,耐不过她总是哭哭啼啼,便也真打发人去将连语湘接回了京都。

    连语湘如今早已过了花信之年,但她一贯不会亏待自己,便是在沧州庄子上也保养得好好的,看起来依旧鲜妍明媚,甚至还比那十六七的少女更多了几分成熟风韵。

    陈氏多年不得见女儿,再见自然是尽释前嫌,连语湘也哭得梨花带雨,把个不甚关心她的连二爷都哭软了心肠,连成潇更不用说。至此她便顺理成章在京都住下,依傍着母亲过活。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连语湘天生就不是能安分下来的性子。陈氏有心替她说门亲事,给清白人家做填房,毕竟连语湘已经这个年纪了,纵然容貌再美,既不能以连家姑娘的名义出嫁,又不可能给人做妾,这选择的余地就太少了。

    后来终是叫陈氏寻摸到了一桩好亲事,一个富商家中原配病逝,连嫡出儿女都没留下半个就死了,那富商不过三十六七岁,生得儒雅温和,堪为良配。陈氏大喜之下同女儿说了这桩婚事,本以为她会欣喜落泪,谁知却只见到连语湘大发雷霆,寻死觅活,口口声声“我就知道你们是嫌我了!”“我也是亲生的,为何要这样将我往死里糟蹋!”“绞了头发做姑子也好过嫁给一个商人做填房!”

    行行种种,不一而足,听得一片慈母心的陈氏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照连语湘所想,她可不认为二十来岁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别说她现在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就算她是个寡妇,那要再嫁也不是什么难事。偏偏她所倚仗的亲人竟打算将她嫁给一个死了原配的中年商人,这在连语湘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发了脾气,陈氏被她气到后也懒得再管她,只领着孙儿孙女笑一笑。连语湘有些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重新做起了体贴听话的乖女儿,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出来的亲骨肉,陈氏还能跟她生多久的气?既然她不愿意嫁那也就罢了,家里也不缺她这一口饭,横竖是个黑户,便是养她到老死都不用多缴一个铜板的税。

    连语湘揣摩人心的功夫随着年纪渐长愈发精到,她将母亲哄得团团转,父亲一贯是偏心薛姨娘所生的幼子,对她嫁不嫁人留不留在家里半点儿想法都没有,而连成潇又是从小就宠爱她这个妹妹的……那么还有谁会撺掇陈氏让她嫁人呢?

    答案不言而喻。

    崔氏虽然温婉柔顺,却不是个笨人。她很快就发现了小姑的针锋相对鸡蛋里挑骨头,先是一笑而过,后来渐渐的,她再好的脾气也不耐烦了,更何况连语湘还变本加厉地在陈氏面前给她上眼药!

    婆媳相处和睦本就不易,陈氏不是个慈爱软和的婆婆,她刚进门时也是很受了一番刁难的,只是后来二房三口都下了大狱,她恰巧在那时候发现怀了长子,因得连三提点,她这才安安稳稳地养住了胎,等到连二爷和陈氏并连成潇回家后,自是大喜过望,至此陈氏待她才和蔼了许多。

    好容易经营出的局面,偏偏被这个不省心的小姑子给搅了,崔氏真是又气又急。好在她能忍,在陈氏面前忍了委屈,不动声色地告诉了丈夫,刚开始连成潇还不以为意,次数多了,也就重视了起来,最终发现一切都是连语湘在作怪。

    连成潇的失望自不必说,崔氏是个好妻子,日久天长过下来,他心中也有了一杆秤。他在官场里呆了多少年,这点内宅妇人的手段在他面前还真不够看,更何况连语湘心比天高,在家里折腾还不够,还借了他和连二爷的名头在外面弄了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这些事情闹将出来,就连陈氏都气得给了她一巴掌!

    连语湘又一次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哭闹着不认错,言语间还把崔氏也攀扯了进来,一个劲地哀哭自己命苦,当年就被人给害了,好不容易回了家,只当日子好过了,却发现嫂子处处针对她,亲娘亲哥哥还帮着嫂子叫她受委屈!

    这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叫陈氏连成潇叹为观止,最终结束于连二爷不耐烦的大耳刮子——原来是薛姨娘见夫人这里闹得不像样,特特去书房请了连二爷来断一断家务事。

    这之后陈氏便再不肯放她出门去了,拘着她在小院里,管她是绣花也好临帖也好,反正不许出门!这脑子不清白的蠢东西!

    连语湘这次也是彻底对父母哥哥失望了,她在那方寸大小的院中待了一段时间,日日望着头顶的蓝天,终于还是走上了穿越女必经的老路——离家出走!

    走上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连语湘四顾心茫然:天下之大,也不知她的归宿在何方?

    “还没找到?”陈氏急得嗓子起了好几个燎泡,声音都有些哑了,“她一个年轻女子,身无分文,什么都没有,能上哪儿去?!再去找,都去!”

    崔氏给婆婆端了清热的茶水,柔声劝慰:“娘,您也别太忧心了,大爷已经得了信,这京都的边边角角要出了事,第一个知晓的就是他们五城兵马司。算着时间,大约没一会儿就有消息回来了。”

    果然,崔氏话说完还没多久,就有小厮奔了进来传话:“给夫人少夫人请安!大爷着奴才回来递话,说要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叫您二位莫担心,他迟些就回来。”

    陈氏这才真正放下心。

    等到连成潇回家时,天都黑了,他脸色十分难看,“……最后跟着个往西北的商队走了,已经派人去追,只是不知能不能追回来。”

    一直黯淡着脸色的陈氏忽然开口,声音像浸在冰水中一样,“不必追了,让她去吧!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从今往后,休要再提她!”

    连成潇和崔氏俱是一愣,最终却只垂了头,无人出言劝陈氏改变主意——或许这是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