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露
腊月来时天刚微微亮,这个时候别的院子或许还尚无动静,但老夫人因上了年纪,平日里觉便不多,晚睡早起是常事,檀苑众人便皆随老夫人的点儿,寅时(早上三五点钟)刚过便都起身了。
路婆子早早地带着扣儿梳子在门口迎接,连翘栀子等人则站成两排候在院子里。虽然天还未亮,但院子里挂了两盏高丽纸糊的气死风灯,倒还算敞亮清楚。
平日里由梳子训练的那些小姑娘们,显然完全没领悟路姑姑下达的指示神,只是表面意思的理解成:今天会有老夫人身边重量级人物代表老夫人莅临指导。是以,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能显摆的东西全都在头上身上一一展现,甚至还有个小姑娘不知从哪里寻了些酡红的胭脂水粉,猴屁股似的抹了一脸,在白惨惨的灯笼下显得格外瘆人,到也算是一处景色。
当然也有那么三四个穿的比较规矩,可能是家里真穷没啥可往身上造的,也可能是真有点儿心眼懂些府上规矩的,譬如刚进府时连翘打过眼色的那个叫满丫的小姑娘就规规矩矩的穿着浆洗院送来的衣裳,不过头上的发式倒有些复杂了,竟密密麻麻编了六七个弯头小辫儿?!于是在这些个大环境的另类对比之下,连翘、栀子两人此刻就显得朴素得不能再朴素、规矩得不能再规矩了。
那腊月通体一身紫罗兰色百花不落地的裙子,许是早上怕冷,上身又罩了一件提花八宝秋香色的水田袄。白玉肤色鹅蛋脸,柳叶眉下一双颇为严苛的丹凤眼,微抿的嘴角边上还有一粒细细的美人痣,使得一张有些严肃的脸面上竟隐隐带着几分妩媚。
腊月带着一个叫九儿的三等丫头,不紧不慢地上前给路婆子行了个半礼,算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路婆子哪里敢受,抢在腊月束手之前赶紧将人给拉了起来,笑呵呵地问了几句老夫人这两日的起居身体,腊月简要回了几句,几人便进了院子。
待看清院中众人如此出彩的装束时,腊月侧头似笑非笑地看了路婆子一眼,嘴角微讽道:“姑姑这些日子可是半筐子规矩都没舍得教与诸位妹妹啊!”
路婆子神色如常,颇有些无奈地摊手皱眉道:“哎呀,姑娘可是委屈我老婆子了!您又不是不知道,哪次进府,不总有那么几个心气儿高的妄图着攀高枝儿的,这是怎地都挡不住的。还好姑娘来得及时,这两日就拜托姑娘好好地教她们些许咱府上的规矩,矬矬那些莫该有的心气儿才是。”
“来此给诸位妹妹们说说咱府上的规矩本就是腊月的职责,担不起姑姑的‘拜托’二字。”那腊月又扫了几眼众人,依然不咸不淡道。
路婆子仿佛没听到腊月的嘲讽般,指了指连翘和栀子道:“这是那日二小姐挑的两个三等丫鬟,这些日子老婆子我专程教了她们些许伺候人的本事。那个叫栀子,学的是伺候梳头,那个叫翘儿,学的是伺候洗漱。”
被点到名字的连翘栀子忙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给腊月和九儿行了个半礼,喊了声姐姐。那腊月见两人打扮得体,又行进有度,知路婆子在这两人的教导上倒是用了心,虽嘴上不说,心里较之刚才那会儿终是满意了几分。
路婆子在何府混了这么些年,揣摩他人心思和察言观色早已成,见自己的这番安排果然最终并未惹恼腊月,还使得她多注意了那两个丫头几分,心下便有了几分底气,接着语气欢快道:“反正现在时候还早,要不姑娘先看看这两人的本事学得如何?正好让那些个小蹄子趁这会子功夫好好回去拾掇一下自己……”
腊月瞟了一眼那两排可移动“挂架”,又看了看跟前低眉顺目的连翘两人,思索了一番,最终还是同意了路姑姑的建议。
心照不宣地,几人从院子里转移到连翘栀子的屋里,那个唤作九儿的丫头上前拍了拍两人的床铺,路姑姑和腊月坐了上来。
扣儿又端来个杌凳,九儿坐下。栀子上前散开头发,拿起梳子,就着连翘打来的温水,细细地理起头发来,边顺边细声细气地问九儿喜欢的发式,最终据九儿的脸型两人商量着选了个双平髻。
梳完头发,连翘立刻端上早已准备好的温水与帕子,九儿将水端到腊月跟前,腊月伸手试了试水温,又打量了一下连翘的裙角袖口,满意地点点头。
这厢屋子里诸人是满意了,那边外头的小丫鬟们却有些愤愤不平了。待小梳子进门还没回上几句,那外边便传来了愈来愈大的吵嚷声儿。
“我那胭脂可是善琏的,善琏在哪儿你们知道么?那可是产湖笔的地方,湖笔知道不?那可是有钱人家秀才们状元们才能用的玩意!我这胭脂就是跟那湖笔一个地方出的!”那丫头的声音有着与有荣焉的自豪感,继而拔高声音道:“昨日里我经过咱府的后花园子,碰巧遇上了二少爷身边的晨儿姐姐,帮着她掐了些高枝儿上的凌霄花,晨儿姐姐谢我帮了她大忙,便将身上带的胭脂送与了我。晨儿姐姐可说了,那可是上供的,只有京里才有,她这份还是二少爷赏的呢……”
连翘前世看过不少这样的电视剧场景,稍微一联想脑中便可以勾画出外边小姑娘说这话时故意扯着嗓门往这边喊的“圆规”场景,一个没忍住,差点儿笑场,抬眼扫了大家一眼,发现那九儿扣儿她们也正满脸通红地憋着笑,那小梳子脸上则有些尴尬,团嘟嘟的脸盘上竟隐隐有汗珠冒出。倒是路姑姑,跟没听到外面声音似的,笑眯眯对腊月道:“既然小梳子进来了,那她们估计是收拾完了,腊月姑娘,咱们出去看看吧!”
那腊月也似未听到外面的喧闹般,待小梳子她们敞开门,才慢吞吞从床上站起来,捋了一下袖口衣褶,施施然向门外走去。
院里正说的热闹的众人,一见路姑姑几人,立时安静了下来。腊月扫了一眼众人,目光落在那个仍旧抹着胭脂红的小丫头脸上道:“打今个儿起,我便留下九儿来教教你们咱府上的规矩,两天之后,若是还敢再这般不规矩没个忌讳,就捎信儿让你们爹娘准备五十两银子来领回去吧!准备不上的,咱家也不是没有渔场漕船,送过去给那些驻塘的佃户们洗几年衣裳做几年饭,还是不成问题的,就不知道那时再赎出去嫁人还有没有人敢要了……”
那小丫头本被腊月看得心下就有些惊疑,再一听这话,立时脸上一白,额头的汗珠便顺着脸颊渗了下来。见腊月说话这话,依旧盯着她看,以为是要发落自己,便咬咬牙耿着脖子道:“你……你敢!我可是,我可是晨儿姐姐的表妹……晨儿姐姐说过了,何家慈悲,没有大错,从不会乱发落人的……”明显地底气不足。
“哦?那晨儿竟与你说过这番话?我倒是要找她来好好问问才是。”那腊月闻言,不怒反笑,转头又对众人道:“既然如此,院子里的今儿个的饭菜就暂且扣了吧!何家善良,当然不会乱发落人,不过那起子无事碎嘴的小蹄子,可万万是不能放过的!”说完,又扫了众人一眼,“记住,今儿个这三顿饭,可是为着这位姑娘的这句‘没有大错’没了的……”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甩袖离开了院子,留下一群小丫头怒视那个耿脖直眼的小姑娘。
连翘和栀子,难得有默契的互相看了一下,悄悄地吐了口气。
路姑姑则神色莫测地看了一眼边上的栀子,什么没说,转身回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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