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食。津门镇。

    寒贼新铺的砼浆马路，踩着都扎脚。

    寒贼新建的左屋右栋，瞟着都碍眼。

    还有这群心甘情愿在寒贼手下干活的贱货……麻木的国人啊！给口残羹冷炙就做奴才去了！真他妈的没半点儿骨气！……炽奸，通通都是炽奸！迟早光复了，通通都得挨刀！……

    李岳痛苦郁闷，挣命屏住喘息，生怕被寒贼呼吸过的空气玷污了。他拐过街角，被面前一个寒飑兵士拦下：

    “……这位老乡，此地正在施工，为了您的安全，请暂且绕行。”

    放你娘的罗圈儿屁！老子是炽霰人，炽霰人在炽霰的土地上爱咋走咋走！凭啥你不让走老子就不走！？……

    “是，军爷。”

    李岳忍了，点个头、哈个腰，原路折回。

    ……这帮寒贼倒也胆儿肥，封路竟敢不设鹿砦、拒马，至多拉一条拦街横幅、摆站三两个兵把守。他们就不怕有英雄好汉——　像我李岳这样的——　舍生取义凛然冲卡么？果然没把我们炽霰人放在眼里！……王八蛋！……

    李岳本来酝酿了老大一泡唾沫，打算扭头啐他一口，却不妨一伍寒飑巡防兵迎面擦肩走来，吓得他慌忙咽进肚里，噎得喉咙疼痛半天。娘蛋，老子要做大事的，不能这么早被寒贼害了，非卧薪尝胆、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不可……

    他如是思量一番，鼓起满腔豪情热血，保持低调，循小道绕进了炽霰佣工们的棚屋。只见大家正排队打饭，主食有蒸馒头，有白米饭，有汤面条，有烤面包；菜品有烧阳芋，有炒菘菜，有烩萝卜，有炖三牲，份大量足，害得李岳止不住地直吞口水。不得不说，寒贼真他娘有钱啊，给工人都吃这么好！想他李岳在龙都务工时候，为皇家做活儿也没享受过此等待遇！难怪大家要挤破头、撕破脸、争着抢着跑来当炽奸嘞！

    ……寒贼果然可恶，拿好吃好喝的拉拢腐蚀我们！呸！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

    李岳趟过圪蹴遍地捧碗吃饭的工人，好容易找见郝家兄弟之一的郝夏仁——　跟其他人一样，圪蹴那儿大吃特吃哩——　脚尖一踢他**——

    “我操！谁他妈想干啥！？”郝夏仁险些把满碗猪牛羊肉扣到地上，站起来怒睁一双牛眼四面乱找。

    “我！”李岳在他眼中间立定：“吃啥好的呢？”

    郝夏仁一看是李岳，赶紧陪个笑：“操，原来是岳哥……有事儿？”

    “我……”

    “诶！诶！诶！岳哥等会儿！马上要到‘俺是你爹’啦！有事儿等会儿再说！——　”

    俺是你爹？

    哦！李岳恍悟。他追着大伙儿的视线朝上望，发现棚屋尽头站着一位瘦脸大褂的板书先生，手中一对竹板“噼里啪啦”打得蝴蝶翻飞——

    “……刚才说到：卢少侠梦见公主有难，不顾尤大师劝阻，只身赶赴云中城。未想黑尊主早设下地网天罗，一心捉他归见昏君。少侠中奸计、落陷阱，被他逼到悬崖边上。欲知少侠性命如何？众看官且听我讲：

    “竹板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夸，单就夸，（那个）绝地天行卢克卢少侠。

    “救好友（呀），救殿下，匹马闯进凌霄刹；切白菜、砍西瓜，杀到尊主宝座下。

    “那黑尊主，黑心肠，欺师灭祖白眼狼；黑尊主，真嚣张，战得少侠心里慌。少侠走投无退路，被他逼到悬崖旁。

    “尊主说：‘比剑法，我居上；比大能，我更强。指你一条活命路，随我入宫拜圣上！’

    “少侠说：‘你走开！别过来！休想叫我变奴才！’

    “尊主说：‘那卢少侠，你听我讲，千万莫把罚酒尝。拜我为师学武艺，修炼黑暗大能量；一统江山扫贼寇，荣华富贵万年长！’

    “少侠说：‘你杀我师、杀我父，咒你死无埋骨处！血可流、头可断，要斩要剐随你便！’

    “黑尊主，笑哈哈，握剑直视卢少侠：

    “‘卢少侠，你错啦！尊主我就是你爸！’”

    虽然听讲过不知几百千遍了，工人们还是泛起一片意外似的惊呼声，不少人兴奋得简直要把饭碗敲破，比如郝夏仁。棚屋内喧哗之声好不热烈，板书先生没奈何，只能等待大家安静下来再讲完最后一段：

    “那卢少侠，太惊讶，险些摔落深渊下。‘你胡说！你骗我！我爸不是你这货！’

    “黑尊主，笑哼哼，笑得少侠要发疯：‘卢少侠，你别懵，师父那厮把你坑。不然扪心汝自问，大能知我是乃翁！（啷哩咯啷）——　今陛下，本事大，你我联手干翻他；?天命，坐龙椅，父子齐心治国家。为父邀你走正道（呀），莫要逼我把你杀（呀把你杀）！’

    “少侠他，听此言，两眼发黑地转天；少侠他，闻此话，悲恸欲绝热泪洒。可怜少侠心冷透，宝剑掉进云里头；可怜少侠万念灰，舍命纵身刹外飞。跳崖宁死不折节，绝地天行真豪烈！——　要问少侠他是死是活？公主众人走脱没有？咱们下回（打板一声啪）——　再解！”

    这出板书，乡人唤作“俺是你爹”，斯文人唤作“予者乃父”，相传是上古传唱至今的戏码，李岳听过百十来个版本也有，情节大致相仿，细节各有不同，有的辞藻极尽华丽，有的唱词粗鄙不堪，眼前这出只能说是“尚好”，但缺了卢少侠被黑尊主砍手那一段，李岳总感觉不甚适应。他耐心等郝夏仁嗷嚎完毕，问：“现在能说了？”

    “说罢。”郝夏仁抹一抹额汗，脸上、眼中亢奋之色未消。

    “有票大买卖，想不想干？”

    “啥？”

    李岳耳语道：“杀寒贼。”

    郝夏仁喷了饭菜。

    “杀……！？哥你不想活了！？——　”

    李岳抽他一嘴巴：“你这么大腔才是找死！小声！”

    “……唔……”

    李岳将他拽到墙角，避开众人：“住在我家的那个怪物，听说是寒飑权贵。我想在不归坳设陷阱，拿我妹当诱饵，引他上钩，一举弄死他。可我需要些帮手，我一个人干不来。”

    “……可这……这是掉脑袋的事啊！而且那天怪物们决斗你也看见了，他那么厉害，咱们咋弄死他？”

    “我有辙，不用你操心。”李岳说道：“万一出了事，我李岳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瓜扯你。你只消帮忙设陷阱、绑我妹就成，旁的没你活儿。”

    郝夏仁一脸为难：“不是我说呵，岳哥，”他拿竹筷敲敲瓷碗，“哥你看看寒贼给咱们这个待遇，顿顿有肉菜、天天有报酬，我郝夏仁只差没在自己炕头支个灶台、睁眼闭眼炸油条吃了。实话实说，哥，寒贼拿咱当人看，待咱不薄，付咱的工钱抵得上给财主家做总管，咱现在过的神仙日子呀这是，咱何必非跟人家过不去呢？”

    李岳七窍生烟，一栗子狠搉他脑袋上：“你个麻木的国人！寒贼几块骚彪子肉、几文酸臭铜板就收买你了？你也配当炽霰的种？”

    郝夏仁一手捂头、另一手死死护着自己那碗肉菜：“咋打人呢？咋还不兴说实话了呢？”

    “那好，”李岳换甜的来，“你帮我办这事，我叫你爬我妹。”

    “擦！当真？！”郝夏仁大喜。

    “当真！”

    “好！……诶，我们兄弟想一起爬她呢？”

    李岳咬牙：“一起爬！谁能帮我忙，我就叫谁爬她！”

    郝夏仁不知不觉口水淌了小半碗：“岳哥，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不许舍不得！”

    “啥舍不得？有啥舍不得的？不就个炽奸妹妹吗！”李岳别过脸：“这次怪物带她出远门，还指不定干出些啥事嘞，回来想必都是破鞋了。不要脸的烂货，随便你们咋摆弄，我才不心疼。我才不心疼。”

    无意识地，李岳将最后几个字重复了一遍。

    郝夏仁摸裤裆：“哥舍得就成。咱啥时候干？”

    “现在就走。先去不归坳布置陷阱。”

    “妥。”郝夏仁“稀里呼噜”吃净饭菜，打个饱嗝：“我这就回家喊人。全喊来？”

    “只要别走漏了风声，来多少人都成。”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不许见我们人多，又心疼你妹舍不得了。”

    李岳笑道：“我李岳大义灭亲，咋可能心疼炽奸？”

    “妥。”郝夏仁起来便走。

    总算说动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郝家兄弟一贯好色贪财、见利忘义，当年郝寡妇就没少遭他们欺辱。尤其这个郝夏仁，整日吃喝嫖赌抽大烟，因为拖欠嫖债，小腿叫窑院里打手整断过两次；听闻他前不久还得了花柳蛀梗之疾，那话儿已经烂掉三成了，谁见谁哕。就是这么个恶心死人的家伙，居然一直在打安宁的主意，李岳居然还同意了。

    妹妹别怨我。哥这么做，全都是为了国家和民族大义。要怪就怪你自己没脑子、非要做炽奸委身寒贼吧。

    李岳钻出棚屋，循小道返回街上，天色已然全黑。

    “办好了？”

    背后。

    安宁的声音。

    “……是。”

    李岳不敢回头，更不敢转身。

    “你保证，一定把‘他’带来给我，是不是？”

    身着淘宝装的“安宁”飘过李岳身畔，悄无声息地，冉冉进入他的视野。

    “……是。”

    李岳手脚冰冰凉，两条腿上的血肉止不住地战抖。他拼命低头附面，丝毫不敢看她，一瞥一瞟也不敢。

    “感觉如何？卖掉自己的妹妹。”

    “我——　我是为了——　”国家大义！民族大义！李岳真想放声嘶吼出来！

    “管你呢。”

    “安宁”提出了问题，却不想要他的回答。她仰望着南天，并不美丽的脸庞惨白映月，渴求的光辉在两汪明亮的眼眸中流转、闪烁。她举起手臂，似欲抓住些什么，似在渴求着什么——　无可压抑的、莫名恐怖的渴求，与她眼中的一般无二。

    你是我的，扎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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