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就在徐雪森与秦人方喝酒的时候,西桥乡的梁书记正在办公室里听取刘站长等人对西桥合作社成立和选举情况的汇报。梁书记双手抱在胸前,两眼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梁书记,工作组已经公布了黄长工任社长的决定,乡党委突然又宣布无效,是不是有损党和政府在群众中的威信啊?”刘站长小心地问。
“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有损?还威信!”梁书记转过脸来朝他瞪了一眼。
“那,我是这样考虑的,梁书记,”刘站长欠了欠身,语气和缓地说。“这样做,从表面上看显得乡党委和乡政府不够慎重,有点——,有点这个翻手云、覆手雨,想到一出是一出的感觉,群众会以为我们领导考虑问题不够严密、不够周到。”
“是乡党委领导群众还是你做群众的尾巴?啊?听群众的还是听领导的?工作组前面的决定是不慎重不周到嚒!黄长工,当然,我看了他的档案履历,解放前是苦大仇深,成分清白,但是,就因为他是长工出身,就让他出任乡政府驻地‘首都’的社长?解放前一天的地下工作都没干过,没有特殊贡献嚒!你能保证他当了社长能听从乡党委、乡政府的绝对领导?扯淡!”梁书记边说边挥舞着手。
“那我,梁书记,我不是推脱啊,我在解放前也没有从事过地下工作,况且,对农业生产也不熟悉,缺乏工作经验,当社长恐怕不能胜任。您是不是再考虑考虑?另选贤能?”刘站长说。
“又是扯淡!你想当逃兵?想当逃兵也用不着用我的话来堵我嚒!是怕基层艰苦还是怎么的?啊?”梁书记本来是仰面靠在高背椅上的,这时挺直了身体。
“不不,不是,梁书记,艰苦倒是不怕,我主要还是从工作出发考虑的。”刘站长解释道。
“告诉你,小刘,说你行就行,不行也行!不要怕艰苦!总没有解放前我们做地下工作那时候艰苦危险了吧?啊?文化站还得给我挑起来,社长也得给我干,两头跑,两头管,哪一头出了问题我都找你算账!”梁书记斩钉截铁地说道。
“行,既然梁书记这么看重我,我干就是了。”刘站长心想,胳膊拧不过大腿,顶撞顶头上司是不明智的。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既然社长是推不掉了,那自己的助手——副社长就很重要。选得不好,副手不配合或者拧着劲,受影响受损失的是群众,挨批挨刮的是自己。于是,他依然小心翼翼地问:“梁书记,您看,副社长的人选定几个?”
“一个!”梁书记想都没想回答道。
“那定谁?”刘站长问。
“你这个同志反应怎么这么迟钝啊!我不是表示过态度了吗?”梁书记显然光火了,瞪起眼。
刘站长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你说了吗?没有啊!你不就是否定了黄长工吗?是唐岭?“梁书记,您的意见是定唐岭?”
坐在刘站长旁边的工作组组长开口了:“梁书记,选唐岭恐怕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啊!我倒要听听!”梁书记很不耐烦。
“从西村调查的情况和当天选举现场的情况来看,别看西村村子不大,人口也不算多,可是,宗族帮派观念很重。”工作组组长挪了挪屁股。“梁书记,在您没来西桥之前,这个西村两大姓之间,就是唐姓与宋氏之间,纠纷从未断过,矛盾根深蒂固。虽说唐姓在西村占多数,可是,工作组担心,如果唐岭当了副社长,会激发诱发矛盾,刘站长的工作也不好开展。”
“噢,照你这么说就回避矛盾?就迁就落后?糊涂!扯淡!”梁书记板着脸说。
“梁书记,工作组倒不完全是从这方面考虑的。重要的是唐岭这个人,——工作组也是听来的,未经调查——,唐岭在解放前有段历史不清楚,有疑点。”工作组组长说。
“糊涂!没有调查?历史有疑点?又是捕风捉影!”梁书记听到工作组组长说到历史问题,立即想到了自己蒙冤受屈的经历。可是,他并没有设身处地为他人想,怕承担责任,便改口说:“既然没有调查清楚,那好,我给你们几天时间,责成工作组调查清楚。记住,有了结果,立即向我汇报,只准向我汇报!”
“行,工作组立即着手调查。”工作组组长回答道。
“那,梁书记,副社长是不是就选定徐雪森?”刘站长的想法是顺理成章的:黄长工被否决了,唐岭还要等调查后做出结论,那剩下来唯一的人选就是徐雪森了。一则那天梁书记到文化站视察验收花灯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徐雪森与梁书记的特殊关系,梁书记还当场介绍和表扬了徐雪森;二来在选举大会上,许多人举了手,明摆着得到群众拥护有群众基础。
“徐雪森?谁定的?啊?工作组还是乡党委?上一任党委还是我提议的?糊涂!”梁书记不假思索,一顿劈头盖脸的大喝。
“是这样的,梁书记,那天选举大会上,宋氏的族长搞突然袭击,把宋氏一族男女老少都叫到了现场,并且突然提名宋树根,逼着大家举手。在这种情况下,唐岭站出来提了徐雪森。可是万万没想到,现场无论是桥庄的,还是西村唐姓、宋氏的,一下子绝大多数代表举手赞成了。”工作组组长连解释带汇报。
“你们宣布当选了?”梁书记瞪起眼睛问。
“这倒没有!在那种情况下,我给群众说,把情况带回去向梁书记汇报,集体研究讨论后再做决定。”刘站长回答说。
“哎,小刘,你这样回答是对的,必须向我汇报后再答复。不能无组织无纪律,个人不能不经请示擅自决定重大问题。看来,我选定你出任社长是选对了。”梁书记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不过呢,群众是群众,不能什么都群众说了算,否则,要我们领导做什么?组织放到哪里去了?不能把群众凌驾于组织之上。不能因为群众举了徐雪森的手,就选他当社长。群众对徐雪森的过去了解吗?对他的历史、政治倾向、为人人品和这个这个能力了解吗?不了解!我告诉你们,这个徐雪森在解放前,用老百姓的话说是‘三开党’。‘三开党’你们懂不懂?就是三边倒,**、国民党、汪精卫,三边都投靠,三边都帮忙,谁给好处就帮谁。你们说这样的人是什么政治立场?有什么阶级觉悟?我看靠不住,首先政治上不可靠。选这样的人出任社长,他会把乡党委放在眼里?乡政府怎么实施对他的领导?对不对?不牢靠!”
“梁书记,徐雪森不是出任社长,是副的,是给我当助手的。选举会上有那么多人举手,又不是谁逼的,完全是发自群众自愿,这说明他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刘站长心里很有意见,可嘴上只能这样为徐雪森说句公道话。
“刚刚表扬了你,现在就糊涂了,你也是政治上缺乏立场!我说的已经够明确的了,不能光凭群众一时的头脑发热,不能凭群众举的手多,就把一个社长当礼品做人情。嗯,是不是那次他帮你文化站做了花灯有贡献,你对他有了好感,想报答他?糊涂!他帮你做花灯,不是为了乡党委乡政府,为了革命为了党的利益,他完全是为了他个人赚钱。你不给他钱他能为你尽义务做奉献?扯淡!”梁书记依然是板着脸。
“梁书记,您这话我就不大赞成,或者说您有点冤枉和低估了徐雪森的觉悟了。他给我的印象是比较大度的。他明知我对花灯是外行,在价钱的问题上没有向我狮子大开口,而且十分负责,按时保质保量完成了任务,我们应该感谢他才对。至于工钱,有哪个手艺人干活不是为了赚钱,他们要养家糊口要过日子的。别说像他这样的手艺人,就是我们党员干部,从中央到地方,我还没有听说、更没有看见有哪个党员干部参加工作不要工资不拿钱的。是不是?我就做不到。”刘站长再也忍不住了,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梁书记一时语塞,被刘站长的话噎了,挥出去的手无力地收了回来。
“梁书记,我们工作组觉得徐雪森这个人选有几大好处。这首先第一,对于西村现状中的唐姓、宋氏的宗族帮派来说,他是中立的,不会参与到两大姓的宗族纠纷中去。如果今后万一两大宗族再发生纠纷,他也便于出面解决;第二,梁书记,他有一定的群众基础。这从当天会场的选举就可略见一斑,而且是两大村、几大姓都拥护的,说明有点广泛性。第三,他这个人正如唐岭提名的时候说的,有手艺,会点副业,他当副社长,可以带领群众发展副业,壮大集体经济。”工作组长扳着手指头,说道。
“你等等!”梁书记听到这里,立即打断说:“发展副业?谁告诉你的?啊?哪个文件上要求你丢掉农业去发展副业的?啊?你这是完全错误的嚒!违背中央和上级的指示是要犯错误的,你懂吗?”
“好好,梁书记,这一条暂时先不说。”工作组长摇摇头,朝刘站长相视一笑。“第四,群众反映,徐雪森还是比较正直善良的,见到谁家有难,只要找到他,他都帮,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这也是群众拥护他的重要原因之一。”工作组组长说。
“梁书记,这一点我可以补充说明一下。选举大会那天正好遇上西村有家人家失火,我就在现场,徐雪森是不顾自身安危,奋不顾身爬到屋顶上救火,这是有目共睹的。并且,帮文化站做花灯也好,听群众反映也好,他做事还是比较公道的,至少不贪心。”刘站长说。
工作组组长继续说:“第五,徐雪森走南闯北,您梁书记比我们了解,与各种人都打过交道,有比较丰富的社会阅历,有经济头脑,可以带领群众发展集体生产,把集体经济搞上去。所以,梁书记,乡党委如果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就定徐雪森吧,至少先试用一个阶段再说。”
“看样子你们是事先商量好了来逼我表态的,是吧?怎么我听起来你们是异口同声啊?啊?看起来我不同意倒是我个人对徐雪森有什么成见似的了。不!同志们!虽然当年徐雪森帮助过我们党组织,也救过我本人,但是,我不能拿个人的恩怨做交易,放弃原则!”梁书记的喉咙很大,气势汹汹,盛气凌人。
“梁书记,听您这么说,是不是您怀疑徐雪森在解放前历史上有问题啊?是不是也跟唐岭一样有疑点?”工作组组长问。
“我说过吗?历史疑点好像是没有。但是,他在帮助**的同时还帮助国民党、汪精卫,这说明他的政治立场有问题嚒,没有坚决地果断地站到**和人民这一边嚒!”梁书记劈下一只手。
“梁书记,我们现在又不是在讨论决定徐雪森能不能入党的问题喽,对他的政治问题啦立场问题啦,用不着这么严格。再说,在解放前那种特殊的历史时期,在国民政府统治时期,后来又是汪伪南京政府,作为一个平民百姓,他能怎样?也能像您梁书记这样坚定的优秀的**员一样?像您做地下工作一样与国民党反动派和汉奸斗?要求也太苛刻太过分了吧?他能帮助**,敢于帮助您,就说明他是个有良心、有正义感的中国人,有志气有骨气的男子汉!”工作组长微笑着说。
刘站长对梁书记对徐雪森的看法是满腹狐疑,怎么想都想不通。他突然想起梁书记那天到文化站来验收时,徐雪森当面冲撞了他,根本就没有把梁书记当做书记看待,一口一个“老梁”,又说了许多让梁书记下不来台的话,使他这个新来的书记在全乡领导面前出了丑,仿佛是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似的。难道是梁书记记这个仇?不至于吧?如果是,那梁书记的肚量器量也太小了!但是,你梁书记对冲撞了你的人,而且是以前帮助过你、救过你命的人,就因为冲撞了你,你就翻脸不认人?别说是**员,就是普通百姓都不至于!就算你不同意他当副社长,也犯不着找出那么一大堆的理由来否定吧?什么政治的立场的,把这些大帽子套到一个普通老百姓头上,那就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如果是这样,那这个梁书记的内心、他的灵魂就太肮脏太丑恶也太可怕了!想着这些,刘站长不知不觉冒出一句:“梁书记,是不是徐雪森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您?”
“胡说!扯你娘的蛋!我会计较他?你这不是贬低我吗?”梁书记大吼一声,有一种内心的秘密被人猜中后暴怒的模样。
刘站长看在眼里,心里得到了答案,有了某种满足感。
“梁书记,这样吧,先让徐雪森干着,一边观察一边让他干,私底下呢,我们工作组也去调查一下,您可同意?”工作组长马上打圆场,找到了一个让梁书记下台阶的好办法。
梁书记抹了抹额头,样子是在认真地考虑。“好吧,你这个意见还有点道理,就这样定了,一边观察一边试用一边调查。”
“梁书记,我再多句嘴,那个黄长工怎么办?”刘站长问。
“你这个同志啊,”梁书记用手点着,“就是缺乏脑子,一阵清楚一阵糊涂!副社长!给你当副手,可以吗?否则又要怀疑我对他有成见了!”
刘站长想,你也太随心所欲了吧?唐伯虎点秋香还得想一想的,变得也太快太随便了吧!“这样一来,副社长有三位了,行吗?”
“有什么问题吗?多了还是少了?”梁书记又朝刘站长瞪起眼。
“梁书记,会上提名的那个宋树根怎么向群众解释?”工作组组长提醒梁书记。
“噢,这个宋树根的名字我好像——,哦,对了,是有人向我提起过,说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人很精明。如果群众提了,也可以试试嚒!给合作社当个会计。”梁书记想了一下,好像是刚想起来似的,爽快地回答。
刘站长想,你这个书记啊,刚才是你说的,不能群众说什么就信什么!这话说了还不到几分钟,怎么就忘了?出尔反尔!抽自己的嘴巴!“梁书记,宋树根是不能算提名的,完全是他宋氏一族搞的宗派活动,应该坚决制止才对!”
“是啊,梁书记,刮到工作组耳朵里的,宋树根此人不怎么的。单说一条,他对传授他做鹞子手艺的徐雪森不但不知恩图报,反而趁火打劫,趁机勒索,反正口碑不怎么好。”工作组组长反映。
“对,我赞成工作组的意见。如果宋树根人品不端,算盘精明却私心太重,那不是把黄鼠狼赶到鸡窝里,让它看鸡吗?”刘站长说。
“对,梁书记,如果那天不是他家里失火,哪那个会场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呢!”工作组长补充说。
“怎么回事?选举的时候有人放火?那不是破坏选举嚒,是现行反革命嚒!”梁书记马上下结论。
“不是有人放火!”刘站长解释说。“根据初步反映,是他的家里人自己不小心引起了火灾。”
“自己不小心?哪有那么巧的事?偏偏选举的时候失火,这难道是巧合?你们怎么就不想一想?自己引起的火灾也要负责任的!烧了邻居的房子怎么办?啊?你们想过没有?烧自家的房子就合法了吗?看看你们的政策观念都到哪里去了!马上让公安传那个叫宋什么的,噢,宋树根,传他来审审清楚,问问他究竟是什么动机?不管怎么说,这个宋树根是不能当选了!”梁书记说道。
刘站长与工作组组长交换了一下眼色,觉得很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就这样吧,散会,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梁书记挥挥手,把背靠到了高背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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