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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父子

      南越国,皇帝寝宫。

    晚风徐徐流过内室,却仍扫不去一室的药味。 入夏的时候一时贪凉,皇帝偶感风寒,之后断断续续地咳嗽、发烧,其实是很小的毛病,但一众御医花了许多心思,时间拖了很长,仍没能将病根治,所有人都提心吊胆,深怕某天一觉醒来,就等来了祸事。 天知道,皇帝的性格这几年越发地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只有大总管张福对一切心知肚明,却是如何也开不了口。

    风寒只是表象,心绪郁结才是根本原因所在。 椒房殿的那位已经消失了近四年,中间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不过是在北珉经商,怎知突然一天再送来的消息是已经成了北珉的皇后。

    消息送到手上时,北珉新帝的册后大典刚刚过去几个时辰,掐得那么好,让一切无法回天,却又能给人致命一击。 能在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将一切捂得滴水不漏,却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突然送来消息,背后之人几乎就不言而喻了。

    当年最后那一场追捕,终究是留下了大患。

    收到消息的那一夜,满殿的血腥让他现在还胆寒不已。 皇帝本就病痛在身,密信打开后只一眼,就生生吐出血来。 猩红斑点溅得信纸都没了原本的颜色,人就那样直直倒了下去,直到彻底昏迷,再没说出一个字来。

    即便身份限制,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那一刻除了他这个阉人,竟再没有其他人为这个明明看着如此可怜的人心疼。

    冤孽呀!

    张福死死忍住叹气的**,很小的时候听老人说,叹气叹气,是会叹掉福气的。 可一转眼自己也快成了老人,才发现世事无常,除了一声叹息,再无纾解之法。 就像如今躺在殿内的九五之尊,明明已是天下至尊,却仍旧无法得偿所愿。

    椒房殿遣人来探听情况,张福只是摇了摇头,未作多言,那人又静静地去了。

    宫人带着从张福那得来的消息,一路疾步走回椒房殿,偏殿内一人枯坐已久,见到来人只抬了抬眼皮,复又垂下,不用问,她已知道。 宫人自动隐身,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那一人依旧独坐,双眼失了焦距,像陷入某些回忆,良久,水珠浸润眼角,终于有一滴脱眶而出,她匆忙收住,嚯地起身,往后殿走去。

    太子还未睡下,正抱着本书,斜在榻上,看神情却是已走神许久,听见门口的动静,他才醒过神来,看见来人,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轻快地唤一声:“姨姨!”

    迎风极难地挤出一些温和笑意,走过去将梓商搂在怀里。 在这宫里,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忍受艰难,幸好他们两人还有彼此。

    孩子长得很快,在这宫中,除了感情,其他一切都是最好的,可偏偏就是这样让迎风心痛不已。 说到底,那些旧时恩怨纠葛跟一个才几岁的孩子又有多少关系?就像南槿所说,上一辈的恩怨,早该在上一辈就了结了,何苦还要为难自己、为难别人,再附带上为难一个几岁的孩子?

    她该开导梓商的,让他放下对自己父亲的恨,让他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般简单地成长。 可是她犹豫着无法开口,她的心疼,她的考量从来都不止是为了梓商一人,她还有她的私心,无法做到对另一人忘怀。

    事实上,从最最开始的一眼,到眼下经历过千山万水之后的僵局,她对那一人的心意从来都是那样简单直白。 她爱他,像他爱南槿一样。

    孩子与她贴在一起的肌肤已经渗出湿濡的汗意,可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却不懂得离开,只是紧紧偎着她,将她当做此时唯一的依靠。

    迎风没忍住眼中热意,仔仔细细抹干脸上水渍,俯身将梓商推开一些距离,平视着他柔声问道:“怎么这么晚还要看书?不睡觉吗?”

    梓商嗫喏半晌,垂眸不自然地轻声:“睡不着,就随意看看书。”

    “为什么睡不着?”迎风再问,眼眸瞟向不远处木桩子一般毫无存在感的宫人。 那宫人惶恐,支吾着要开口,却被梓商抢先。

    “没什么,太热了!”恶狠狠的语气从一个孩子口中出来,尤其这个孩子还是梓商,就已经没了任何威力。

    那宫人终是没忍住,跪下满面愁容道:“还请娘娘劝劝太子殿下,自皇上病后,殿下一直心神不宁,茶饭不思,睡觉也做恶梦......”

    宫人话犹未尽,看一眼梓商后就生生止住,迎风皱眉厉声道:“为何不禀报?没有请御医吗?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宫人抖索着匍匐在地,声音带着颤抖:“回禀娘娘,是......是殿下不让,奴婢......奴婢们惶恐。”

    迎风疑惑的目光转向梓商,凝视半晌,见他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将脸倔强地转到了一边。 二人僵持不过一瞬,迎风脑中灵光一现。 她轻声试探道:“梓商,你可知皇上病得很重?”

    小小人儿突然明显一阵僵硬,却没有答话。

    迎风心中酸涩不已,凑近了,极轻声问道:“你可知你母亲嫁给了北珉的皇帝?”

    话音落下,静待回应。 不过少顷,一双蓄满水雾的眼眸静静转了过来,孩子太小,对母亲改嫁他人的唯一认知便是她从此成了别人的,不再是自己的,这样也便意味着自己也不再是她的,自己从今往后就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恐慌铺天盖地,就要超出一个孩子能承受的范围。 迎风忙急急拥住了他,轻声但极坚定地说道:“梓商不要怕,姨姨告诉你这个不是要让你害怕,而是想告诉你如何过好自己的人生。 你的母亲绝对是世上最最爱你的人,不能陪在你身边,没有人比她更痛苦,可是生活还在继续,她要活得好好的,要活得比许多人还要好,这样才可能有希望再回到你身边。 她嫁给那个人,或许是因为他是世上唯一能跟南越皇帝比肩的人,是唯一能帮助她回到你身边的人,也或许是因为她是真的爱他。 但这些跟她爱你是不冲突的,母亲是世上最疼爱自己孩子的人,所以你一定要相信她。 相信她正努力一步一步向你靠近,但其实你最该相信的,是她不会愿意看见你如今的样子。”

    “我信,我相信娘亲。 我......我只是心中害怕......”梓商胡乱抹了把脸颊,断断续续说道:“听说那个人病得快死了,他要死了,可是姨姨,如果他真的死了,我是不是就永远没有父亲了。”

    迎风轻抚着孩子的额发,眼眶发红。 “梓商,原本姨姨不喜欢他来看你,是因为姨姨觉得他并不像普通的父亲对待自己孩子那样对你。 可是三年多过去了,姨姨也渐渐看不明白,他或许......或许也是害怕的吧。” 她看着孩子难解的眼神,叹息道:“在你面前,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你娘亲曾经说过,不要让自己陷入别人的恩怨中去,于你而言,其实所有人都是爱你的,你的母亲、外公、你四叔、我、那个人,甚至可能你母亲现在的夫君,我们都是爱你的,被这么多人爱着,你没有理由不好好长大。 你懂吗?”

    “那我该怎么做?”孩子稚气的眼眸,清澈见底。

    迎风苦涩一笑:“我总是害怕,我们不该用自己的喜恶来左右你的人生,我也害怕你长大了会后悔,我最害怕的是你永远这么不开心下去,所以梓商,如果你担心他,就去看看吧,就算他不是你的父亲,他也是三年多来日日想来见见你的特殊的人,更何况如果你愿意待他好,他或许能很快好起来。”

    一个人与自己的梦境纠缠得久了,就会不太能分清楚现实与虚幻。 卫瑜桓睁眼看到立在床前的小人儿的那一瞬,心中还在苦笑,现实那么让他痛不欲生,可偏偏到了梦中,还要再不断给他甜头。

    张福立在一头,一脸又喜又急的表情,酸到不行,像是想说话,但眼神转来转去,一直没开口。

    卫瑜桓懒得再多想,这一场神伤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他复又闭上眼睛。

    张福在见到太子的时候也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反应过来了,才终于有了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他陪着太子在床前守了整一个时辰,才等来皇帝每日难得的睁一睁眼,本以为会有一场喜极而泣,不想才喘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张福实在忍不住,匆忙开口轻声道:“陛下,太子殿下来看你了。”

    卫瑜桓像是没听见,闭上的眼睛里,清晰可见眼球急促转动几下,复又停住,然后才见他猛地睁开眼,看向身边的太子。

    他几乎是一口气憋着猛地坐起,手就伸了出去,却又悬在半空,并没有碰上什么实质的东西,可是手指的尖端往前延伸不过一寸,便是太子梓商的脸颊,那是他的儿子。 是他在这世上唯一想要触碰却又不敢触碰的人。

    这是他和阿迎的孩子,他用三年多的时间,用一千多日的守望企图洗刷他们之间那高逾云端的隔阂,连他自己都没曾抱过希望。 他逼得他们母子分离,梓商又怎会轻易原谅他。 可这一天竟然就这样来了,他已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孩子的眼睛清澈到足以洗刷世间一切罪恶与黑暗,梓商就这样望着卫瑜桓,慢慢地极清楚地说道:“娘亲说,不让我管你们的事,我只要自己好好地长大就好了。 可是我又不能不管,你欺负了娘亲,我本来想等我长大了也要欺负你,可是你看,我还没有长大,老天就在惩罚你了,所以还是娘亲说得对,什么事情都会有结果,我只要顾好自己就好了。 所以我决定来看看你,如果我能代替娘亲好好待你,你是不是就不会再逼娘亲回到你身边了?”

    卫瑜桓只是睁大了眼睛,这一刻无言以对,胸中翻涌的情绪让他羞愧欲死。 伸出的指尖触到梓商的脸,再用掌心覆上,孩子稚嫩的脸颊熨帖在他的掌心,他闭上眼,良久,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的时间,复又睁开,嘶哑到刺耳的声音只吐出三个字来:

    “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俺什么也不说了......估计说神马也木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