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咋可能？”李氏如在梦中。她们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能守着那一亩三分田过活就已是天大的福分了，现如今自家仨闺女竟然说要自己盘铺面来做买卖，这真是大大超越了李氏的预期，让她不得不觉着难以置信，甚至有些惊恐。

    是人都得量力而行，这就是李氏常说的，自家有多大碗，就吃多少饭。从前姐儿仨自己捣鼓了吃食来镇上摆摊子做买卖，李氏虽然心疼，可一来家里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二来，卖的都是自家的土产，或是山上的野果子，不费多少本钱，就算卖不出去，大不了损失些劳力，因而李氏并未阻拦。可这次却不同，这开铺子可是件极大的事儿，对何家这样的人家而言，说是天大的事也不为过。况且何莲儿告诉她，这开铺子的一百两银子还是朝苏五借的，这就更了不得了。

    李氏自问以自己和何瑞仁的能耐，在家本本分分种种地就已经不错了，断断不是那做买卖的材料。自家仨闺女虽然一个赛一个的机灵剔透，可到底是小姑娘家，抛开年纪不说，将来可都是要嫁人的。这个年代，未出阁的姑娘家声誉是顶要紧的。一般庄户人家挑媳妇，会看中这姑娘庄稼地里的活计能不能一把抓？家里家外能不能收拾得利落齐整？好不好生养？除此之外，最看中的就是姑娘家在娘家的名声。若是在外头抛头露面地做买卖，那就自然低人一等，即使你再能干，也总有那些闲言碎语出来，往后轻则找不到好人家，重则，恐怕连能否嫁出去都成了问题。

    李氏思前顾后地一想，眉宇就皱得越发深了。

    何莲儿瞧她低头沉吟了一会子，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不由有些奇怪，便问：“娘，你咋地了？是不是外面日头大，你和我爹急慌慌赶来，就给中了暑气了？”

    “莲儿，你跟娘过来，娘有些话要跟你说！”李氏就道。

    何莲儿只得点点头，又抱歉地朝陈掌柜的道：“您看，俺娘这身子不大舒服，劳烦陈老板给咱间空屋子，俺带俺娘过去歇会儿。”

    陈掌柜的虽然急着签契书，可到底是惯会察言观色的生意人，就道：“这是应当的，楼上有间雅座，你们就上那里去歇会儿。不碍事，慢慢来，我们就在这下头等着，等你娘身子好些咱们再谈也不迟！”

    何莲儿就朝他道了谢，搀着李氏的手往台阶走。

    何花儿和何梅儿听说自家阿娘身子不舒服，也急得不得了，赶忙过来一左一右陪着何莲儿一块儿搀扶着，娘儿四个一块儿上了楼。

    何花儿端了一碗茶来，交到李氏手里。

    李氏半垂着眼，手中掐在茶碗上，微微发着白，似是思索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道：“莲儿，听娘的话，这铺子咱不能盘下来，也没这个能力盘下来！”

    她不说何花儿和何梅儿，单跟何莲儿商量，是因为心知肚明现如今家里的一应事物都是这个二闺女在做主，这开铺子的主意自然也是她想出来的。何花儿老实、何梅儿年小，她们都没有这么大的魄力来促成这件事。

    此言一出，何花儿和何梅儿就都吃了一惊，诧异地望着李氏。

    “娘，这是为啥？咱们现在手上有俩钱了，能盘下一间铺子了。莲儿为这事儿，可费了不少周折、花了不少心思。眼瞅着咱往后的日子就能好起来，你跟俺爹也不用再这么辛苦地顶着大日头在地里刨食，你为啥要反对？”何花儿自来温和，这时却慌得语调都变了，微微带着丝急迫。

    李氏不由深深看了自家大闺女一眼。这闺女的性格最随她，善良、不多话儿，啥时候都懂事听话，轻易不肯表达自己的意见，她跟何瑞仁说啥，她也从来不反驳。是从啥时候开始的？这个闺女渐渐地起了变化，不再如同从前一般懦弱，多了些主见。这自然是好事，可用在今日这样的场合，显然不合适。

    “娘，为啥不让咱开铺子？”何梅儿听了，就急得抱住她的大腿，奶声奶气地问道。

    李氏叹了口气，却并不说话。

    何莲儿一直不出声，这时却道：“娘，您是不是怕咱们做不好这买卖，会亏钱？”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娘心里顾虑啥，你一猜就能猜到。”李氏就道：“俺跟你爹这大半辈子再苦再累都过来了，也没求享啥福，大富大贵的日子，咱更是想也不敢想。俺就指望着你们姐儿仨能好好长大成人，将来跟你花儿姐似得找个如意郎君嫁了，和和美美过一辈子，这也就成了。俺啊，到那时候，就可以瞑目了。可这做买卖，本钱也就罢了，哪怕亏了钱，大不了俺跟你爹再多累活几年，也不碍事儿，可你们姐儿仨到底是姑娘家，这抛头露面地在镇上做买卖，传出去可不好听。将来有人要拿这事儿嫌弃你们，那可真真是往俺这心口上戳刀呀…！”

    李氏说着，就流下泪来：“是俺跟你们爹没本事，让你们小小年纪为生机奔波。俺但凡要是有点能耐，或者以前没跟你们爷奶分家的时候，多顾着你们一些，现在都不至于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俺这是被个贤字绑住了手脚，养肥了他们何家那一窝子狼心狗肺的东西，生生害了自家闺女！俺没用啊！”李氏越说越伤心，不由捶着自己胸口，哀声恸哭起来。

    “哇……！”何梅儿年纪小，见自家娘亲哭得伤心，忍不住扑到她怀里，陪着她哭了起来。何花儿在一旁也忍不住抹着眼泪，何莲儿想起这段时日在何家一起经历过的苦处来，不由也伤心起来，娘儿四个抱头痛哭。

    “俺苦命的闺女，俺多希望你们也能跟桂儿那孩子似的，娇养在家里，不用大日头底下跟着俺下地，将来找个好人家，不用吃苦受累地过日子！”

    娘儿四个哭了一阵子，才渐渐缓过来。何莲儿伤心过后，还是要直面现实的问题。她的想法很简单，存钱开铺子，找到稳定的物质基础，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再也不用为着几百个钱卖儿卖女，这也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在这个时代好好保护家人的方法。可她确实疏忽了李氏的感受。

    李氏是个好娘亲，虽然没钱，可对她们姐儿仨的疼爱却一点不少。她的缺点也很明显：软弱、胆小怕事、被道德和礼教捆绑住了手脚。

    何莲儿想了想，就道：“娘，你刚才说的话儿俺跟俺姐、小梅都懂，你为了咱们姐儿仨、为了咱们这个家所受的苦和委屈，咱们也都知道，正因如此，咱才必须要将这铺子开起来。”

    李氏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何莲儿继续道：“娘，你还记得不，就在几个月前，咱家为了那几百个钱，不得已就卖了俺，给吴家大小姐做替身，去庵子里出家的事儿。这件事儿，俺不怪你们，那是咱家都饿得没了法子，若不让俺去庵子里，就得把俺姐嫁入钱家那狼窝。”

    李氏抖着嘴唇，说不出话儿来。

    “莲儿，是俺对不起你…！”何花儿哭得泣不成声，紧紧抱着何莲儿。

    何莲儿拍拍自家大姐的背，柔声安慰了几句，待她情绪稳定些，才又道：“娘，你想，为啥咱家那时候会被逼到那份上？因为咱们穷，穷就没活路，穷就没尊严。连活路和尊严都保不住，谁还管那名声？姑娘家的名声再要紧，那能要紧得过温饱？能要紧得过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块儿过日子？况且咱们姐儿仨正正当当做人，不做那偷鸡摸狗的事情，咱身正不怕影子斜，谁又能毁得了咱的声誉？俺姐是说了亲的人，咱们这铺子要是能开起来，俺也不会让她在前堂忙活，就在后头帮忙照看着就成。至于梅儿和俺，咱都还小，就算要在前头跑生意，那也没啥，总归这几年，还没人会有啥闲话。要是忙不过来，咱就再找人帮忙就是了。娘，你就信咱一回，也信你自己和咱爹一回。咱家这铺子啊，往后就是咱们一家子的，咱们五口人一同努力，就没有啥过不去的坎儿！”何莲儿说着，就紧紧握住了李氏的手。

    李氏怔怔望着她，竟说不出半句话来反驳她。当初迫不得已卖了自家二闺女，虽然现在早已雨过天晴，可有时午夜梦回，她还是会被梦中那个满脸是血的何莲儿惊醒，然后，心痛得不能自已。是啊，若是没钱，连身家性命尚且顾不得，谁还管那啥虚妄的名声？

    她第一次，对自己一直以来所秉承的教条起了怀疑。

    “娘，莲儿说得对！”何花儿就道。

    “俺也觉着二姐说得有道理！”何梅儿也道。

    姐儿俩都坚定地站在何莲儿的一边。

    李氏看着自家仨闺女一脸坚决，眉宇间的坚决就起了松动，渐渐垂下了头，许久，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再没反对。

    娘儿四个商量完了，就从楼上下来。

    大厅里，陈掌柜正急得团团转，恨不得马上上楼去找她们继续谈买卖，这时瞧见她们终于下来了，就忙赶上去，问：“咋样了莲儿姑娘？你看咱这买卖是不是得继续谈下去？这时日也不早了，要再耽搁下去，可就赶不及上衙门盖印子去了。……”

    “你催人家做啥？人家爹娘大热天儿地赶来，身子不爽快歇息一会儿咋地了？能耽误多少功夫！”景小子就大咧咧回了一句。

    “哎…这…”陈掌柜的被他一说，就有些尴尬，抹了把额上的汗。

    “陈老板，你别急。我这妹子家都是厚道人，不论成与否，一定会给你个答复，不会拖延着耽误你事儿。”裴东篱就打圆场道。

    何莲儿朝那陈掌柜福了一福，就笑道：“不瞒掌柜的说，俺们娘儿四个刚才在楼上，是谈了些事情。毕竟盘铺子不是件小事，俺娘不放心，多问了俺几句。俺回答得仔细，就耽误了一会子。不过现下可是都已经说好了！”

    那陈掌柜的听说她们娘儿几个果然有了分歧，就更着急了，巴巴望着何莲儿问：“那你们商量得咋样了？”

    “俺娘同意了。”何莲儿就道，“东篱哥这契书俺瞧着是没啥问题，要是陈掌柜也觉得没有异议，那咱们现在就可以签！”

    “那敢情好！”陈掌柜的听她这么说，就重重吐出一口气，笑着道：“我就瞧你们一家子都是爽快人，这心里头最后一丝顾虑也没了。我这陈记点心铺子往后交给你们家，我也算心安咯。”

    既然商议定了，就由裴东篱做中人，将那一式两份的契书给何莲儿一家和陈掌柜的各一份。

    裴东篱按着规矩，又让他们两方人仔细比对了契书上的内容。

    何莲儿一家子不识字，少不得就由裴东篱给他们一一详尽解释。

    何家自来是李氏在当家作主的，何瑞仁因着输了钱，在家就不大拿得起主意，不过他好歹是一家之主，这样的事情还是得由他出马，跟陈掌柜的立约，才合理合法。这间铺子既然是自家仨闺女挣来的，他也没啥话说，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一切都谈妥了，何家以何瑞仁为代表，和陈掌柜一起签了契书，又相互盖过指印，这买卖就算成了。

    何莲儿当下就直奔复盛钱庄，取了八十两的整银出来，交给陈掌柜的比看成色。

    陈掌柜的自然是满意的，两下里就相约好，待陈掌柜的连夜将铺子收拾好、腾出来交给何家，再由裴东篱将签好的白契送一份到官府，过了明路，盖好红印，这红契也就成了。何家将铺子略拾掇拾掇，择日就能重新开张了。

    “我这铺子里还有一些个活计，你们要瞅着能用的，就留下来用。要实在不需要，辞了也成。那工钱我都给结清了，没啥问题。”陈掌柜的又将铺子里的一些琐事给何莲儿交代清楚。

    何莲儿点点头，少不得一一记下了。

    如此才算交代清楚，还有些后续的事情要处理，何莲儿就决定先跟自家大姐和小梅一块儿再留在镇上，叨扰朱氏几日，待事情处理完才回。

    何瑞仁和李氏有田里的农活要忙，不好多呆。裴东篱就找了辆牛车，又将他亲自挑的礼也给他们带上，好好将他们先送回了小山庄子。

    他能想得这么周到，何莲儿一家子心里自然是感动的。何花儿自不用说，李氏和何瑞仁更是将他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觉着这未来的女婿稳重、大方，更难得的是对自家闺女的一片赤诚之心，越发觉得将自家大闺女许配给他是极对的事。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何家姐儿仨就匆匆起了床洗漱完毕，往自家铺子里敢。

    陈掌柜的昨夜已将都是都收拾好了，那铺子里除了桌椅瓢盆，就显得空荡荡的，厨房里虽然被用心打扫过，少不得还残留了些油烟。

    何家姐儿仨都是利落人，当下就挽起衣袖，自己动手里里外外将那铺子又仔细清扫收拾了一番。直忙活了有一上午，这店铺才收拾得有模有样起来。

    何莲儿锤了锤累到直不起来的腰，懒懒升了个懒腰，重重吐出一口气。看着仿佛焕然一新地铺子，她的心里就不由升腾起一股自豪感。这往后，这里就是她们家的产业了。也不用再在外头日晒雨淋的，就能将生意做起来。

    何莲儿将这间小铺子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心里暗暗做了一番规划。

    这铺子的一楼自然是用来做买卖的，二楼还有两个空房间，一间自家姐儿仨住，预留的一间自然是给何瑞仁和李氏预备的。这往后啊，自家算是在镇上也有了个落脚的地方了，不用老是麻烦别人，这也算是自家迈开的一大步吧！

    收拾完，姐儿仨又兴致勃勃请裴东篱给她们列了张铺子里所缺物品的清单，去杂货铺子一一采买。

    姐儿仨手头所剩的银钱不多了，可她们精打细算，也用这些钱采买了不少东西。景小子自然也跟了来，帮她们搬搬东西跑跑腿啥的。

    有了他和裴东篱这两个壮劳力，自然是省事得多了。

    一行人买完了一应的东西，看时间还早，就打算再逛逛，买些小东西再回。

    裴东篱一眼瞧见头面铺子的琉璃柜台里有一朵赤金的蝴蝶珠花，觉着漂亮，就进去看了看。何莲儿嘻嘻一笑，和何梅儿一道，拉着自家大姐的手就跟着一块儿走了进去，景小子也懒懒跟在后头。

    裴东篱仔细瞧了瞧，就问掌柜的价儿。

    “这位公子可是好眼光，这是咱铺子新进来的货，统共就这么一支！”那掌柜的就笑道，又见裴东篱一双眸子在何花儿和那朱钗之间来回打转，哪里还不明白？就道：“这位夫人肤色白皙，我看配这支珠钗啊，是正正好。”

    何花儿听着听着，心知他是误会了，就涨红了脸，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又听那掌柜的对何花儿道：“夫人可是好福气，找着这么位知冷知热的相公，真真羡煞旁人……！”

    话音未落，便见正巧从楼上的雅间里走下来一个人，一双眸子似笑非笑地在何花儿和裴东篱身上打转儿，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竟然是方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