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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上元(下)

      不知从哪里斜冲出来的一个黑衣少年,身形劲瘦,一个猛扑,便紧紧地拉住了马缰,被那马拉着往前拖动了几步后,一个借力,轻身翻上了马背。

    只见他将手中的缰绳绕了一圈又一圈,双腿紧紧地夹着马腹,眼神锐利,将马缰向后用力一扯,两只钉了铁掌的马蹄便在含章面前高高扬起,带起漫天的尘土来。

    念慈捂住脸失声惊叫。

    那马在原地嘶鸣几声,被少年一个猛扯,退了几步后,终是平静下来了,只是时不时在原地踏着不安的步子,鼻孔里重重地呼出白气。

    含章抬眼看向眼前的少年。

    他高坐在马背上,面容清俊,身形颀长,目光如炬,薄唇紧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少年缁衣踏马来。

    多年后,当她回想起这一幕时,还是会时常感慨,在她此后的人生中,再没人能带给她这样的惊艳。

    萧祺哭叫着扑过来,抱着含章哭得天崩地裂。

    念慈等人也终于能拨开人群,奔了过来。

    念慈一叠声儿地问她要不要紧,有没有哪里伤到,趣儿也早已哭得不成个样子,“姑娘要是有个好歹,奴婢万死也不能谢罪!”

    昭节和萧祎在河岸那边,方才来不及赶过来,俱是看得肝胆欲裂,此刻也是赶了过来。

    昭节有心骂她几句,一摸含章的后背,却发现早已是是湿了一大片,又见她面色苍白,显然还没回过神来,又忍住了,只是红着眼不说话。

    含章方才还不觉得如何,如今危机骤解,后背竟一阵阵地发出冷汗来。也是此刻,她才知道,原来,她还是舍不得,也不敢去死的。

    萧祺显见是被吓坏了,哭得止不住声,趣儿也跟着添乱,场面竟是比方才惊马时还要混乱几分。

    萧祎也是一阵阵地后怕,先是看着含章并没伤着,才转身面向那缁衣少年,深深作揖,语气真诚,道,“今日惊马,多亏公子英勇挺身,方使舍妹免于罹祸。我萧氏一族,竟是无以为报。”顿了顿,又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若来日有用得着萧家之时,万死不敢辞。”

    那少年只是抿紧了嘴唇,看着含章,并不说话。

    含章此刻也脱了窘境,叫念慈哄着萧祺,也深深施礼,“蒙公子救命大恩,小女不胜感激,却无以为报。只能觍借家中父兄声名,公子若是不弃,还望不辞。”

    少年直直地看着她,终于出言问道,

    “你是萧六?”

    声音破空而来,如琳琅玉碎,竟是清冷空灵。

    含章点头,心下有些别扭,觉得这少年如此直视女子容颜有些行事不妥,却并不避讳少年过于热烈直接的视线。

    便见他微微一笑,眉梢顷刻间便带进了风情,融进这初春的江南,竟有湖上一回首,千山卷白云之态。

    然后,含章就听见,他用清冷的嗓音,不急不缓地又说了一句话。

    “我叫许平风。”他说。

    含章诧异。

    萧祎亦是猛然抬头。

    这时萧礽已是得了消息,此时匆匆赶来,见着含章的时候,眼里惊怒交加,担忧之色掩都掩不住。

    萧礽先拿了厚厚大大的斗篷将含章裹了个结实,又把她的风帽拉好,才转身看向眼前的少年,身子却是不动声色地将含章护在身后,阻挡了少年过于热切的视线。

    萧祎低声说道,“此乃许平风许将军,勇救六妹妹于马掌之下。”

    萧礽眉头一跳,一揖到底,语气十分真诚,“蒙将军大恩,萧氏一门自当结草相报。”

    那许平风此时已是收回看向含章的视线,淡淡道,“举手之劳,不敢承萧家大恩。”

    路人有些认出了他和萧祎的,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萧礽不欲带着家中女眷在市井之中与人多做纠缠,便微笑道,“此处说话不便,将军何不移步寒舍,也好教我们略尽地主之谊?”

    许平风略略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如此,一行人便往萧宅去了。

    含章被扶到轿子上坐了,念慈和昭节也一起进去了。

    此刻含章才是真正放下心来,喝了杯暖暖的蜜水,又连着吃了几块梨花糕,长长地舒了口气,才觉得恢复了些力气。

    念慈擦着眼角,声音还有些哽咽,道,“还好今日六妹妹无事,否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怎么和家中长辈交待!”

    昭节恨得咬牙切齿,“也是小八那小子,是个不省心的!叫他好生跟着,他竟兀自跑过来,若不是这样,如何能这般遇险?”

    含章拍了拍她的手,笑了笑,“你又骂他做什么?哪里是他的错?人多挤着,他年纪又小,叫人挤了出去,我是个做姐姐的,如何能看着不管?我看他今日也吓坏了,回头竟是别说他了。”

    昭节叹了口气,终是不出声了。

    念慈却是拉着含章的手抹眼泪,“我必是要谢六妹妹的。可恨我是个不中用的,今日若不是六妹妹护着祺哥儿,我,我······”

    说到这里,她竟是哽咽不能成言。

    含章与昭节对视一眼,俱都明白念慈的心思。

    念慈不是沈氏亲生的。

    沈氏多年前生过一个女儿,当年在府中行五的五姑娘,唤作思端的,却是长到三岁的时候,得了天花没了。

    那时含章和昭节还小,对这事没什么印象了,念慈却是记得的。

    沈氏因那件事哭伤了身子,调养了多年,好容易才又得了一个萧祺,护得眼珠子一般,不敢叫他有半点磕着碰着的。

    今日若是含章伤了,念慈必然是不好交待,但却毕竟是隔房的姐妹,也很怪不到她头上去。

    但若出事的是萧祺,念慈只怕是再难做人了。

    沈氏对她原本就淡淡,若是因她没看好萧祺,叫萧祺出了事,只怕生吃了她的心都有,往后还怎么在嫡母手下讨生活?更别提有什么好前程了。

    含章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到底,这也是个苦命的。

    一时间,姐妹三人俱都是筋疲力尽,再没心思说话的。

    轿子很快便进了玉斗巷,转过角门,换了健壮的仆妇抬轿,又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才进了二门,绕过垂花门,回到了萧宅的内院。

    傅氏,虞氏,沈氏早就等得心急如焚。

    趣儿几个才扶着含章下了轿子,傅氏就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含章,颤着声音喊了句,“我的儿!”眼泪就簌簌的掉了下来,顺着含章的衣领滑进脖颈里,热乎乎地烫人。

    沈氏也跟着上前,抹泪哭道,“含章舍身救了祺哥儿,好在福泽深厚,若是有个好歹,叫婶娘无颜再见你母亲!”

    念慈见此,又是后怕又是自伤,才下去的眼泪又被招了出来,只是跟着哭。

    含章见状,很是无奈,心说这念慈果然是个木的,这个时候不赶紧在沈氏面前表忠心认错,把过错揽过去,倒是跟着哭什么呀?

    唉。

    这时候倒是昭节上道,假模假样地跟着哭了两下,道,“也是我贪玩儿,没看顾好祺哥儿,竟叫六姐姐和祺哥儿遇险。大伯娘和三婶娘罚我罢!”

    虞氏也很配合,声色颇为严厉地骂着昭节,“往日里我就说你是个不省心的!如今闯了这般大祸,你给我好生反省着!”

    沈氏道,“哪里能怪昭节?祺哥儿分明是天魔星,孩子一时顾不到也是有的。我只恨那在闹市惊了马的孽障!”

    虞氏道,“如何不是这话,幸得祖宗庇佑,含章和祺哥儿俱是有福的。”

    含章在心底叹了口气,心想,这回倒是让沈氏承了二房的人情。自己原该在轿上的时候提点提点念慈的,沈氏承了二房的人情,如何比得上承了念慈的人情来得有意义?

    又叹昭节行事到底机敏,而念慈却是终究木讷太过。

    傅氏先前只顾抱着含章哭,这会子冷静下来,冷眼瞧着两个弟媳打机锋,便出声打断,道,“有福没福的另说,我只叹多亏了那英勇拦马的壮士,若否,我的含章可就······”说着,竟是又要哭。

    含章忙出声劝道,“是许平风许将军出手相救,女儿身上无碍,毫毛也不曾伤了一根,倒是要好生谢过许将军。”

    傅氏忙道,“这是自然。他救了我的儿,千金万金也不足酬谢,竟是无以为报。只看你父兄如何。”

    众人忙一叠声地应是,便叫仆妇丫鬟簇拥着回了。

    老太太终究是年纪大了,惊吓之下又骤然放松,精神却是短了,有心想看看孙儿孙女,却是提不起精神来了,只是使了人来传话,说是今日六姑娘和八爷都受惊了,好生歇着,不必往上房去,又吩咐傅氏明日要请道姑来作法压惊。

    傅氏应了,转头看见沈氏心神不宁,心知她忧心萧祺,也不好叫她陪着,只转头说道,“今日祺哥儿也受惊了,叫他为了他六姐姐哭哑了嗓子,弟妹回去照料着罢。”

    沈氏自是感激,“大嫂这话怎么说的?他六姐姐为了救他连命也不顾了,难道不该哭?只恨那孩子是个不懂事的,年纪又小,不能护着家中姊妹不说,这回,倒是带累含章了。”

    傅氏摆手,“一家子骨肉的,不说这个,你且去罢。”

    沈氏从善如流,便带着念慈回了。

    二房呆着倒也没什么事,平白耽误人家母女说体己话,因此,很是关切了一番,也各自回了。

    傅氏守着含章,着人煎了压惊的补茶,里头俱是些党参红枣枸杞等补中益气,养血安神之物。见含章将满满的一碗补茶喝了下去,又换了衣裳,裹好了被子,才与她说起了话。

    傅氏想起先前家仆来报说,六小姐叫惊马冲撞了的时候,眼前竟是一阵阵发昏,如今还是心有余悸,“你这不省心的小冤家!可是吓死阿娘了,你祖母听了这事,差点没昏过去,明儿好了,亲自去赔罪!”

    顿了顿,又摩挲着含章的后脑勺,低低道,“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是要我和你阿爹的命呢!”

    傅氏虽然心疼含章,却也知道那样的情形,含章必是要站出去护着幼弟的,若含章只顾自己逃命,竟置幼弟于危难中,果真凉薄至此,家人便要寒了心了。

    因此心里竟是又矛盾又纠结,口中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叹气。

    含章却是笑道,“我如今不是囫囵回来了?阿娘也该放宽心才是。”顿了顿,又轻声道,“这回却是又叫祖母受惊了。”

    傅氏也叹气,“你祖母毕竟是有了春秋,哪里经得住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精神看着,竟是又短了几分。”

    含章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这两年精神看着真是大大不如以前了。

    往年这个时候,老太太能陪着家中后辈一起猜灯谜点花灯抹骨牌的,身子骨极好,往往闹到了后半夜,品素含章这些个姑娘家们都撑不住了,老太太还有精气神儿说笑。

    是从品素赐婚的圣旨传来的时候开始的罢?老太太将往年那些玩乐的心思俱都收敛了,提着一口气为萧家筹谋,竟比早年战乱的时候还要耗神。可是,再怎么说,年纪已是上去了,闹腾上这么几回,就显出些不足来。

    含章心里叹气。

    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的,为着萧家,竟是这么耗着。如今老太太强撑着一口气,万万不敢病倒的。若是真松了下来,有了什么万一,家中族人有官在身的俱要丁忧,萧礽和萧祎的婚事也要搁置,到时候的萧家,只怕要任人宰割了。

    想到这儿,含章笑了笑,“祖母如今是家中的主心骨,定是要长命百岁的,福气都在后头呢,享也享不完的。我才新得了软糕的方子,明儿我做了去哄祖母,清甜又好克化,祖母定是欢喜的。”

    傅氏也笑,“你说的很是。”

    傅氏又问起今日出手相救的许平风来,到后来,只嘱咐她这些日子好生呆在后院不要乱跑,免得冲撞了恩人。

    含章却明白,傅氏这是不想她跟这位许将军有更多的接触的意思了。

    傅氏见含章精神有些不济了,知她今日累着了,只又细细地嘱咐了一番小丫鬟们好生照料着,便叫她歇着了。

    含章躺在床上,看着精巧的幔帐,心中却是不能平静。

    许平风,原任都指挥使司同知。镇国公杨起的义子,和品素的夫婿杨钊称兄道弟的。如今说起来,和萧家也算是沾亲带故的关系。

    想不到看着竟是这般年轻。

    许平风早年随镇国公戍卫北疆,抵抗鞑靼有功,今上授昭武将军。

    后于东南抗击倭寇,骁勇有谋,又立大功,今上大喜,超擢为从二品镇国将军,后又升授定国将军。

    如今年纪轻轻,便出任右军指挥使,节制五城兵马司。

    含章知道这些,还是因为平常喜看父兄的邸报的缘故。

    她记得,许平风这名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邸报上的时候,还是两年前,在这之前,他是名声未显的。

    那一年,大荣遭遇五十年一遇的大雪,北疆尤甚。

    她幼时常听父兄说起,鞑靼居于北境之地,乃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不事生产。从每年山黄草枯秋意初显时开始,到来年草原上重新变得草丰水美之前,便会成群结队南下劫掠汉民,他们称之为“冬狩”。

    那一年,严寒的冬风没有停止过对北境的肆虐,纷纷扬扬的大雪终日不歇地下着,真正将原本就不甚富饶的北疆变成了不毛之地,千里冰封,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荒芜和萧索,人畜不知死伤多少,竟似人间地狱。

    也因此,那一年的南掠,便来得格外凶猛。

    今上建朝不久,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便是在这个时候,趁大荣疏于防备之时,鞑靼大举入侵了大荣边境。

    北方少数民族的铁蹄,踏着寒风,裹着白雪,呼啸而来。因为来不及调派援军,不过两月间,大荣竟是失了坪州,朔州,晋邑等十数座城池。鞑靼人占城为王,杀伐掳掠,奸*淫妇女,无所不为,一时北境竟是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举国皆惊。

    也是在这个时候,民间隐有传言,直指今上皇位不正,终非正统,以致天祸。

    今上大为震怒,立即点将封帅,令太子亲征,镇国公龙虎大将军杨起为征北大元帅,掌帅印虎符,领十万大军开赴北境,势要诛尽北虏,扬大荣国威。

    许平风便是在那一场北伐中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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