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屎君第二季3】

    一、

    我生活毫无规律，约上一伙狐朋狗友奔赴东北。旷野里不化的积雪越来越厚，夜晚拉长，傍晚极萧瑟沉郁。

    找代驾到达东升林场，几杯酒下肚，急于把积郁撒出来，大伙儿冲出去冰雪中撒欢嘶吼。只有代驾韦三脱离群众，开车、安排食宿之外，闪得没人影。

    从东升林场穿越到双峰林场，然后赶长白山，从北坡上天池，可惜碰上大雾，两小时仍然未见天池真容。

    可是我答应为朋友录求婚视频，“长相守，到白头”，我苦等。

    结果我成功落单，夜晚急速降临，雪地没有足迹，他娘的手机冻死机了，冰雪丛林里越走越深，越走越迷糊，这就是东北人说的“蒙圈”吧。

    咔擦一声，脚下踩空，人往下坠，眼前白光晃。雪太深，整个人陷进去了。整个人在雪里沿坡下滑。我脑袋一空，这下歇菜了。

    意识渐弱的时候，听到头顶雪板滑过的声音，呼呼地划破凛冽的空气。

    二、

    头灯的光线射进来了。

    他娘的代驾韦三来救我了。老子困在雪里，韦三拉我出来，我还没站定，他飞出一脚，操他个妈的，从裆下把我掀翻。

    老子立马变悟空，他娘的太羞辱了，老子不高兴，老子去剖腹你别拦我。

    韦三甩鼻子：天残土豆，你还想摔进去吗？

    好吧，老子这次真的去剖腹了。他娘的，给老子个灯，照老子去剖腹。结果突然大雪，韦三告诉我：我们待着别动，乱走就是死。

    等到雪停，韦三带我走出雪地。雪地摩托喷着烟，我们嘟嘟嘟地下山。路面结着冰，很滑。韦三驾着摩托，说：天残土豆……

    天你个棒槌啊，老子瞬间变悟空啊，天他个娘的五雷轰顶。

    回到山下旅馆，我立马找杨枚，准备算计韦三。结果杨枚一脚把我踢进雪里。

    我操，这世界没法玩了。

    杨枚：**的个熊样儿，大家成伙活动，按时集中，你不守规矩，下山时找不到你，你拿命扯犊子啊？

    我语塞，他妈的杨枚倒戈。可是杨枚告诉我，韦三找不到我，只能先把大家送下山。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雪阻挡了山路，再上山十分危险，局部雪崩都有可能。可韦三没有退缩。

    事实是，我很可能就走丢了，99%的概率埋雪底了，回不来了。他娘的，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我却一愣一愣的。

    我吓得捂住胸膛。

    三、

    回到牡丹江，为了给我压惊，韦三请我吃饭。韦三住高档的复式房子，既然让我做客，我以为能大吃一顿。可是他直接从桌子底下拉出一个煤炉，橱柜里拿出一口铁锅。

    我以为是什么乡野秘厨。

    韦三说：青菜挂面。

    反转太大了，直接挂了我吧。

    吃着煤炉挂面，韦三在火光红彤彤的映照下，认真地看着我，说：摸屎君，请爱惜生命。

    好啦好啦，爱还不行吗？

    韦三却掉下泪来，我还没说话，他立马站起身来，拿来一瓶拉菲，喝两口就倒了。

    四、

    去年冬至，我得到消息，韦三这孙子一个人在家吃煤炉挂面，忘记开窗，差点二氧化碳中毒。第二天，物业拿走了他的煤炉。韦三叫道：你们特么端走了我的世界啊。然后连续半个月扑到电脑前，一蹶不振。

    我跑去看他。

    韦三静静地坐在沙发里，眉眼低垂，突然叫一声：走啊。

    一个电话，韦三的别克塞进一车的疯子，沿着公路开往亚布力。

    在亚布力滑雪场，大家踩着滑雪板、手持杆子，一溜溜地蹭地面。

    我彻底疯了，不要命，突破雪场围栏，爬上坡顶，踩着板子就冲下来。我不会任何滑雪技巧，绷着两条腿靠重力俯冲。坡度太大，一旦失控我就完了。

    大伙儿全傻眼了。

    我嗷嗷叫，一次次俯冲，没人喊得住我。

    直到韦三出现，瞅着我到了近前，两个徒步漂移，叫道：玩儿命是吧？一脚抬起，我狗啃屎摔在了雪里。

    我跳起来，张牙舞爪：玩命？你开玩笑吧，老子曾经身无分文孤身闯入巴丹吉林沙漠；老子……

    韦三：再称老子我掀了你的天灵盖。

    大伙愣住。

    我气得像头疯牛在雪地转圈。

    回到休息室，韦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守着煤炉吗？

    我：**跳得太快了吧，我他妈怎么知道？

    韦三：我们曾经住在民房里，冬天屋子四处漏风，没有暖气。我们就靠着那一只捡来的煤炉度过了一个个冬天。有一次她突然不见，我到处找她。我回来，她已经在屋内，跟我说，不用那样找我，不管我去了哪，我都会回来的。可是，后来她走了，就真的没再回来了。

    我：她是谁？她叫什么？

    韦三：滚你的蛋。

    休息室里的朋友吼：滚你的。

    都去你们妈的，我招你惹你了？

    韦三告诉我，他是湖南人，十多年前，他和东北“老妹儿”认识，迅速组成家庭，他们都爱冰雪，于是他们跑遍了全球有雪的地方，攀登珠峰，穿越阿尔卑斯山。可生活总免不了争吵，那次他们吵架吵到瑞典，结果韦三连夜踩着滑雪板进了原野雪地。第二天，韦三走了出来，他爱人遭遇雪崩，再也没有回来。

    五、

    韦三火爆起来，九头牛也拉不住，拉着我们越雾凇岛，到漠河北红村，我还在后遗症里。在中国最北端的村子，极北的苦寒之地，黑夜占过了一天的三分之二，我们手握相机仰望星空。

    夜晚沿街挑出红灯笼，雪地点燃篝火，人群手拉手围着篝火转圈。杨枚突然拉我出来，到一个墙角，悄声说：等下有个保留节目，一起扭秧歌，你千万别掺和。

    我问为啥。

    杨枚嘘声说：韦三有病，你扭秧歌，他一脚把你踢进火盆里去。

    这么腹黑？

    杨枚说，向旅馆老板打听了，十年前韦三和他媳妇，吵架吵到瑞典。晚上，在当地民宿，韦三媳妇喝高，耍流氓，要韦三给瑞典人扭秧歌，唱二人转，往荤了唱。韦三觉得丢人，趁夜出走。

    好吧，我本来也不想扭秧歌的。

    火炕太热，晚上起来喝水，突然发现韦三坐在屋檐下望着星空。我拍一下他的肩膀，坐下来。

    韦三看着我笑了笑。

    我：扭秧歌没有踢人？

    韦三塞瓶伏特加给我，说：别说了，我得感谢你。

    我：什么情况？

    韦三：感谢在长白山让我救了你。他们都不知道的。

    我：什么不知道？

    韦三：关于我爱人的死。其实他不是死于冰雪，第二天早上她找到了我，可是她出了意外，被当地居民的采木车上滚下来的圆木碾死。

    我捂住嘴巴。

    韦三说，那之后我去过无数次瑞典，找那个开采木车的司机，我不是讨钱，只是讨一个说法。我不想她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

    韦三突然说，我曾经爱雪，是把它当作逃避生活的工具。可是她离开后，我是无比害怕雪了，那让人眩晕的刺目的白，长满了灼心的悲伤，就像这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长夜。

    韦三说，我去过无数次瑞典，可我没有一次真正面对那座雪山。我会再去一次，不知道算不算告别。我现在明白一个道理，讨一个说法意义又何在？她也还是不在了。

    韦三说，我们要学着去原谅，不是去原谅别人，不是原谅自己，而是原谅这个世界。我曾经纠结的事情太多了，因为这样，我反而更爱这个世界。

    全身漆黑不要紧，等到夜晚就可共我歌唱。这里是漠河，这里的长夜风雪漫，可是等下去，极光就是最好的赠礼。

    ——摩石，作家、编剧、鼓手

    代表作长篇《浮世风流》，人民网等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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