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篇 舍不得先生
一年冬天,伙伴们凑了钱,聚到凤凰。吃喝玩乐一圈,大家就围着王宾取笑。王宾平时还正常,一沾酒就犯了癫狂。
我突然问:媛子呢?媛子是王宾女朋友。
还没得到回应,王宾搂住我,说:那个黑球,在摸中国woman,中国woman都被摸黑了,变成真的乌man了,削了他的黑爪子,好不好?
我撇撇嘴,说:请打手花钱的。
王宾脸红脖子粗,叫道:老子没得钱。
我摆摆手。
王宾笑道:老子没得钱。喝到第三天,大家抖抖钱包,发现真的没钱了,当下商量着只能打道回府。众穷光蛋挤在屋檐下,大红灯笼打碎在河水里,寒风一卷人就瑟瑟发抖。
伙伴人都感觉意犹未尽,竟然有些不舍。趴在栏杆上的王宾突然叫一声:老子没得钱了。
接着就见他把外套脱了,往地上一铺,揪住一个路人,然后歪头歪脑,嘴里流啖、支支吾吾,哥啊妈啊亲娘舅全叫了出来。
我一下明白了,拉着路人解释说,王宾是我同学,脑瘫,没得救。
路人扔下一个钢镚。
大伙骗得兴起之时,王宾突然板了脸,认真对我说,刚刚看见酒吧店员出来,拿起手机拨起来,估计是发现我们行骗,报警了。
话没说完,远远看见两位穿警服的人正在靠近。
王宾大喊一声,跑啊。我们这群穷光蛋疯子,左冲右突跑出去。这时候要说件事情,小时候元宵节我曾跟着小伙伴拿香火去烧人家柴堆,结果被村姑追,怎么着我就跑在最后一个啊,被抖着奶子的村姑拿柴火棍戳了屁股。
这会又是同样的情形,然后徒徒我被制服者抓住了。
老子撕牙咧嘴,老子喊屈叫冤。
老子狂喊:王宾,叫媛子老爸来救我。
媛子老爸在家里是局里的人。喊声飘出去,灯火朦胧,人流拥挤,桥那头,王宾猛回头,定定地看着我,唰地跑了回来,嘴里喊着:还我老母。
另一位制服者扑了上去,按住了王宾。王宾死死地抱着路灯杆,喊着:别拉老子,老子被世界抛弃的啊,媛子,老子操你老母,时间走得太快,托不住一滴露珠,可我们虽隔万里,却没有一秒的时差。
王宾看我的眼神我永远记得。
两年后,跟王宾再次相聚。这两年他成了骨灰级户外爱好者,去了许多地方,受过许多伤。一个夏日跟朋友在护国寺吃宵夜,突然听他说:知道吗,两年前,媛子就跟王宾分手了。
我震惊,问:凭什么?为什么?
朋友说:没房没车,没有明确的“钱”途,媛子能够等待,可是她爸妈不同意,嗯,就是这样。其实媛子是努力的,可是撑不到最后。
我骂一声操逼,虾腿卡在喉咙里。
然后,凤凰变成一个梦,从那个夜晚,穿梭生命。梦里,灯笼一个一个挂过去,点亮河水和人流。梦里王宾沿街追逃,不见蓦然回首。梦里的王宾嬉笑爽朗,梦里的王宾把伤痛当作笑话来过。
大家不知道,只看见了笑话。
然后他一个人渐渐遗忘。
可是,所有的遗忘都是自欺欺人。
我跟王宾也只是简单相聚,有些事情从来没有触及。他辞掉了教育行业的工作,一个人去到宁波,在外贸公司跑业务。12年,王宾开了辆奥迪来到北京。
我们去了太原。
回来是十天后的下午。高速上,王宾伸出手臂呼喊。大雨倾盆,覆盖了人间的声音,我认真听王宾的喊声,听着似乎是,媛子,我操你老母。
忧伤像是雨水,顺着窗玻璃流淌。老子瞬间成傻逼,打开远光,雨中急速漂移。
王宾换到主驾,说:老子没得救了。
我已经能听懂所有的讯息,只能张嘴大骂:操,去他大爷的,老母。时间走得太快,托不住一滴老母,可我们虽隔万里,却没有一秒的老母。
王宾喊:别玷污老子的名言。撞了算了,撞不撞?
我心想,找死啊?说: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话没说完,一副大广告牌扑过来,眼一闭,心想:不撞白不撞,撞死丫的,把老子撞个半残算了。
王宾说:要是为了钱,老子可以放下我的理想主义,可以的。那有了钱,老子也可以放下的。脚下猛踩油门,拽方向盘,超级打滑。滑上去了,老子不想死啊。“嘭”。撞上了后边一辆硬插变道的大卡车。气囊爆炸,汽油泄露。
交代完所有事情,从医院出来,从此我失去了王宾的消息。
我知道,寒来暑往,阴晴冷暖,知道她一直跟自己感受同一种温度,这大概是王宾唯一感受到的幸福。然后她变成寒潮阳光、白天黑夜,包裹他的所有。
年初,我被朋友骗到新疆。黄沙滚滚,一栋小木屋陷在落日黄烟。突然一辆车子开过来,下来一个人,接着众人洪涌而来,接着下来的人,是媛子。
我走过去,才发现第一个下来的是王宾。瞎了老子狗眼,完全脱掉了曾经的**丝气,有了稳重的气度。
我随着大伙的拳头,把王宾狂揍了一顿。然后,在那天的黄沙下,王宾单膝跪地,嘴唇哆嗦,望着面前的媛子,认真地说:媛子,我爱你,谢谢你。因为你,我看得见太阳。每一分一秒都珍惜,从此人生收藏。我爱你,哪怕用掉所有的运气,我爱你,可以毫无道理,可以毫不讲理。谢谢你,等到我站在今天这样的日子。
那天,世界欢乐得像是一首童谣。所谓欢喜,就是兜兜转转许多路,依然在终点相遇。之前无法预测,过后恍然叹息。不管别人怎么想,其实我明白的,当事人用够了努力和运气。
我问王宾:那天在凤凰,我被人抓了,你把我当成了媛子,喊什么老母,还有什么时间、露珠、时差的,是什么意思?
王宾笑了笑说:那是我给媛子的承诺,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会等着她。时间走得太快,托不住一滴记忆。可是,季节翻到的最后一页,扑到怀里的每缕星光,全在诉说,我们虽隔万里,却没有一秒的时差。你内心的喃喃细语,铺满了我所有的字里行间。
一切的声嘶力竭,一切的举足无措,一切的无声无息,都归因于不舍。
你有多少的不舍?有多少的运气?有多少的爱情?
——摩石,作家、编剧、鼓手
代表作长篇《浮世风流》,人民网等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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