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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缱绻柔情有几何

      在汴京朝堂为常州的水患事波云翻涌之时,暴风雨的中心,常州城内,却是一派热闹喜庆。常州通判的九公子在游戏常州,饕行十天之后,终于回想起自己还有停留在常州码头的一万多石的粮食未曾出手。

    这可是时下最紧俏的东西。

    常州城灾后困顿,粮米金贵。不管是时下百姓饭碗中的口粮,还是今年秋后将耕种的青苗,行市皆是一天一涨,到如今已是高于寻常时季良多。

    四方富商大贾们闻声而动,趋利而图。常州城的粮行商铺迅速腾出自家仓房,广开运途,配合着水陆两径之功,将从江北岭南陇东西蜀运来的大批米粮屯于其中。

    此时的常州城,纵然水患隐忧仍在,却丝毫阻拦不住南来北往的逐利图财人。一担担的粟米黄粱被送至码头、送至城门,再由那失所的流民脚夫将之次第运往常州城。

    短短十日间,常州城的米粮行市像一个猛然鼓风的鞠球,瞬息间膨胀舒张,扩大无数倍。

    “差不多了吧?九哥,见好就收。”当得知常州府粮价已从平常的每斗七文涨至每斗二十文时,一直冷眼旁观的舒窈终于对着郭审开了口,“如今的价格对寻常百姓已是难以承受,倘若再扣着你那万石粮食不放,这丰粮之策恐怕就适得其反了。”

    郭审瘪瘪嘴,手翻着账本,似意犹未尽一般叹口气:“唉,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家,心肠太软。你没事也学学九哥。看我,就能做到任外间风雨变幻,我自岿然不动。”

    舒窈睨他一眼,劈手夺过郭审掌中账目,将其丢在郭审怀里,凝眸哂笑:“岿然不动?也不知是谁人这几日因粮价事穿行大街小巷,忙得见不到人。现在倒是大言不惭了?”

    郭审挑眉一笑,幽幽乌瞳里闪出淡淡的光彩。

    他手托着账册乐呵呵地站起身,左右环顾,兀自巡视着大声道:“阿瑶说的是谁?是哪个?快快站出来,让郭某瞧瞧。”

    这般煞有介事的模样,好似浑然不知舒窈口中无赖所指是他一般。这厚颜的话语,更是直让舒窈觉得造物弄人。上苍给了她九哥一幅清俊迷人的皮相,却填充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内里,想想也真真是枉费物力。

    郭审却似毫不在意一样,话音落地就抬起手臂,慢条斯理地整理他的青衫袍袖,好像真的在等待谁人现身。

    他身材生得颀长,人又挺拔秀雅,这样一个懒散举动由他做出,不止不显流痞,反而倒让前来花厅奉茶的小丫鬟们脸色一红,羞怯万分地垂下了脖颈。

    舒窈早已习以为常,拉着他袖口,轻声道:“九哥,你别玩了。再这样玩,爹爹可就真要被折腾的削职夺爵了。”

    郭审遗憾地耸了耸肩,微叹口气,低声说道:“其实,我倒宁愿父亲被削职夺爵,永不回来朝廷。”

    舒窈愣怔错愕,仰头望向郭审,目底流动出浅浅的疑惑。

    郭审垂下眸,大掌抚向舒窈的后脑,轻轻地揉了揉她的顶发,方意味不明解释道:“因为如果那样,家里就再也不会有人逼迫你,让你为了那劳什子的荫恩绵延,去你最不喜欢的地方遭罪。”

    “九哥……”

    这声音绵软婉转,似三春天中出谷的夜莺一般动听诱人。可声音的主人在听到此言时,却只觉心中骤然一痛,连牵握兄长袖口的手指都不由收紧几分。

    挺拔伫立的眼前人恍若不觉,声音沉郁叙述说:“你知道吗?母亲她到现在还以为那个位置对旁人来说可能是高高在上,遥不可攀,可是对她的女儿来说却是触手可及,轻而易举的。她自以为是太久,早就忘了这世间凡事并不为她所改。她不了解,如今的皇帝与三年前的皇帝相比有了什么变化,如今的太后与三年前的太后相比又有了什么变化。她看到得从来就只有那三分表象!”

    谈及夏氏,郭审一贯平和慵懒的语调终于有了遮掩不住的高低起伏。

    或许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没有他初来常州时于夏氏院前的那一脚临门,就没有后来夏氏在窗内的低低央告。

    他们的母亲从不曾感受到儿女的心思。

    她对儿子的请诉竟然是要他在离开常州时带着阿瑶一起乘舟北上,返回汴京。

    郭审开始只以为她是担忧常州凶险,会波及幼妹。可是他母亲却亲口告诉他,让妹妹回去虽为避险,更重要的则是让家族早作打算,为郭氏夺取皇后凤座提前铺路。

    看,她总是这样。

    她又一次没有问及阿瑶意愿。她又一次替他们做了她以为是最好的决定,她又一次没有在乎他们想不想要。

    郭审手扶在舒窈肩头,目光直直盯视着舒窈的眼底:“阿瑶,你瞒得过旁人,瞒不过九哥的。你跟九哥说实话,你真的想入宫吗?”

    “九哥承认,那个位置很耀眼,很尊贵,很有诱惑力。可是……那个位置是你真正想要的吗?”

    舒窈身心一震,凝眸怔怔地望着郭审,一时竟忘了所有言语。

    那个位置真的是她想要的吗?自然不是。她愿望平庸,只望如寻常女子一样,得遇良人,举案齐眉。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从来不曾有一个人有意探寻她的愿望;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像现在这样,郑重而认真地询问她。

    时光漫漫,连她自己都要忘却了最原始的初衷。

    她只记得自己矛盾苦恼,暗中谋划。结果却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的努力争取到底化作一纸空谈。祖母的逝去将撑挡在她头顶的庇佑华盖轰然撤下。命运在她最毫无防备时,便将年少力薄的她推到家族宗老的面前,任他们评估她未来的终身事会为郭氏带来几何利害。

    从那一刻,她才恍若大梦惊醒:原来只要姓氏仍在,自己除了皇宫,她早已别无二路。

    可她不甘心就这样任凭摆布,所以她学会为自己将来筹算,学会谋求天子君心,学会周旋帝后之间。她亲手为自己打造出一个牢不可摧的坚甲,以期在困顿岁月里能护她身周风雨不透。

    眼看,她都已近成功。天子即将大婚,所有尘埃准备落定。

    她的兄长却突然发问,灼灼目光逼视直入她的心扉眼底,醇悦声线如钟震鸣。

    “阿瑶,回答我。那里你究竟是不是你喜欢的地方。”

    舒窈一息间茫然迷离,下意识挣脱开郭审禁锢,将手藏在袖中,盯着郭审艰涩淡笑:“九哥,你在说什么呢?”

    长久以来,对皇宫,对天子的关注已经成为她的一个习惯,刻进心血,深入骨髓。她喜欢也罢,抵触也罢,这些都已是无人问津,无人在意的事实。

    郭审轻叹一声,见她下颌微收,脸有苍白,不由深深地望她一眼,从袖中缓缓掏出一叠文书。

    “这是何物?”

    “通关文牒。”

    舒窈惊异之色瞬间浮于面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郭审,好一会儿才讷讷问道:“九哥,你怎么会有这个?”

    “财能通神。”郭审嗤笑一声,拉过妹妹的手,将文牒放入她微凉的掌心。

    “阿瑶,大理风景如画,四季如春,是个怡人的好居所。待到父亲致仕,正可去此含饴弄孙。那间新府良田,已在恭候你入主中馈。”

    “你……”凿凿措辞如诗,他口中所言美好就像一泓溪流,泛着潾潾的清光潺潺流入舒窈耳中。让舒窈一时畅然心动,欲言又止。

    “停泊码头的商船,九哥早有安排。在常州,我最多还能留居三日。三日后你我乘船沿运河北上。至济州时会有我心腹接应。到时是走出大宋,从此观花乐水,还是留在船上,随我一同返京,皆由你来决定。”

    他连路径都已为她准备好,只等她的答复。

    舒窈看看郭审,复低下头,垂眸望着手中小小的一方物什,一时间竟觉得它重逾千钧。

    眼前的九哥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饕行汴京的浪荡公子哥儿。离开了家族的护佑,远府而居,自立门户,他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丰满羽翼和钱财势力。

    三年前,那个怒而破门,对着母亲逼迫束手无策,对着幼妹困境爱莫能助的青年好像已经被世事消磨。三年后,这个以救急之姿现身常州,可对母亲和软应付,可对幼妹撑架梯台的男子才是真真正正站立在舒窈背后从未动摇的兄长。

    舒窈深吸口气,紧紧地攥住了那方通关文牒。

    破开家族桎梏的钥匙此刻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掌心,只要稍稍往前一步,就可得脱樊笼,海阔天空。

    她的九哥聪慧善辩,可造出一百种借口,完美无缺地向世人解释她的消失。甚至她离开,他都已为她铺好所有的后路。

    她无需顾虑,只要顺从着心意,大胆向前。

    这便是有人相护相扶的感觉,美妙诱人。让舒窈秀美眉目在须臾间舒展如画。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向胸口,眼底泛出一丝丝的憧憬期待,好像思绪已经奔向远方,好像心跳都要快于以往。

    蓦地,她摁压领口的手僵在半空。

    素玉指尖毫无征兆地触碰到一脉温润。

    舒窈乍然回神,低头看着脖颈间白玉红绳坠挂的如意葫芦,一时脑海生波,激荡不止。

    “九哥,你且容我想想。容我好好想想。我需……仔细斟酌,仔细斟酌。”

    舒窈低语呢喃,手撑上额角,不知不觉温软依靠在座椅之上。颈下,她的左手攥握着攒丝的玉坠,右手则是黄底端庄的通关文牒。

    郭审立在门旁,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她。

    花厅内,熏笼送馥,心字香飘。其中谧然馨恬只闻滴滴更漏。

    他的妹妹对那人到底还是动了心思。如若不然,以她素日性情,她早已做出决断。何来如今这样踟蹰犹豫,左右为难?

    这个傻丫头。不是一贯聪慧睿敏吗?怎么如今也执着顽拧,投入其中了?

    她难道不知自古帝王多薄幸?一片痴心空负宫墙,到末了,余生袅袅如烟霞,她换回的可能只是情断爱伤,肝肠黯然。

    仿佛是要佐证郭审的猜度,舒窈闭上了眼睛,淡唇翕合,似在思索去留利害,又似在忍受拉锯熬煎。

    贴衣而挂的玉坠在此刻像扣动心门的铁索,即拦了她放飞四方的脚步,又乱了她心湖的一湾平静。

    她的眼前在一幕幕,一**翻腾着的具是与扇坠主人相关的过往。他每年八月按时相送的桂花,他在书信字里行间浓浓郁郁的牵挂。

    他的喜怒,他的爱憎,他与她争吵时的气恼之态,他卧病时任性又孩气的无赖之举,

    他在送扇坠时,温柔如春水的声音:‘我不收回,我等着你来用它。’

    他在与她互通心意时,惊喜万分的笑颜:‘阿瑶,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对不对?’

    他在与她相拥离别时,缱绻暗藏的珍视:‘阿瑶舍得,朕,舍不得。’

    本以为被淡忘的话语就在毫不防备时悉数浮现。舒窈望着掌心的文牒,苦笑地叹了声气。

    “九哥,你可曾有过心悦之人?”

    通关文牒被她轻轻放在面前小几上,舒窈微凝了眸,目光淡明地望向郭审。

    郭审默然一震,偏转过身,背对着舒窈,仰面望向远方,眼底悲喜转瞬成灰。

    “自然……有过。”这回答幽幽远远,仿似天边传来。

    “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那人在时,三冬熨暖,浮生皆欢。那人不在了……三伏暑气,冷榻卧冰心。纵是骄阳似火,也只觉寒意透骨。

    郭审侧过脸,对着舒窈浅浅地摇了摇头。

    “九哥不知。”

    舒窈面露讶然地睁大了眼睛——有生以来,他头一次回避她的问题。为一个藏在他心底,她从不知道的存在。

    “但是九哥知道,得而复失,宛若凌迟,午夜梦回时,见孤灯照影,只觉:生,不如死。”

    此言哀恸,字字如刀,句句带刃,毫不留情刮入舒窈耳内,让她震撼万分,又惊痛不已。

    舒窈怔怔失语,无措而忧虑地望向郭审,本想由此解释心迹的话在这一刻被她悉数压在了喉嗓间。

    印象中的九哥一直都是这般风流不羁,俊彦无双。眠花宿柳,出入青楼楚馆,郭九公子若哪天翻动衣袂时,袖底不曾带出一抹胭脂女儿香,那反倒让会人意外费解。

    这样一个人说出这样一番话。

    那个被他小心翼翼隐于身后,捧在心尖的女子到底该是何等样的美丽内秀,怎么就掳获了她九哥这颗遍走花丛的心?

    “所以,阿瑶,九哥不欲让你进宫。”九哥上前两步,弯腰在舒窈身前,将通关文牒重新放回她手中。

    “伴君如伴虎。那是天下最不得自在的地方。也是让你最觉束缚的地方。何苦为了一抹终果不定的少年情谊去冒一次赔上你后半生的风险?”

    “那不值得,阿瑶。听九哥一句劝,离了大宋,不入汴京。到南方大理,你会是毫无负累的无名女子。坐拥财富,享人间最平凡的烟火,过世人最艳羡的生活。”

    朝局多诡,帝后两党阵营已显。

    他若不能趁着现在劝下舒窈,一旦舒窈入京入宫,他便只有鞭长莫及,望之兴叹的份儿。在那对让他讨厌的至尊母子之间,一个女孩儿力量总是太单薄。迟早有一天,他疼宠在手的妹妹会成为他们母子斗争的牺牲。

    郭审看着舒窈的目光太过殷切,潜藏在他眼底的担忧如织如绵,让舒窈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舒窈抿抿唇,深深地看了眼郭审,终于还是抬起手臂,将通关文牒收入自己袖囊中。

    “九哥。”

    她站起身,下颌微扬,乌亮若墨晶的瞳里闪出淡淡光华。在郭审面前,她肩背笔直,婷婷而立,素来细柔糯甜的声音郑重而庄严,“给我三日。三日之后,阿瑶自会给九哥一个让你信服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