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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初步考验通过,凉国公看他还算顺眼,压在谢瑜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

    谢瑜很识眼色,自动退到一边,充当一块漂亮养眼的布景板。

    甭管李烨刚才的眼神什么意思,这种高级会议可不是他能随意举手发言的,会坑人不算,关键得有资历。

    事实上,能允许一个小小监生闻听此事,已是对他表示出了信任,更是无形的考验。

    谢瑜很清楚,如果表现不过关,以后不光没机会再踏进这里,估计很有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炮灰掉。

    毕竟,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不让发言,但没说不让围观,曲线也可以救国。

    在充当布景板的同时,谢瑜也在观察屋内,并很快发现,除了两位正主坐在上首,亦有一位中年儒士端坐一侧,摇着一把羽毛扇,下巴上飘着三缕美髯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李烨与凉国公交谈时,经常会问询中年儒士的意见,看来他定是个十分重要的谋士,尽管凉国公每每看向此人时,脸色都很精彩。

    像是明明讨厌的要命,却偏偏不能发怒揍人,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说话。

    说来,那中年儒士也怪,三言两语就把凉国公气的头顶冒烟,可等快爆发时,又忙安抚几句。

    灭火点火,点火灭火,两人乐此不疲。

    说好的文臣武将,势同水火,根本不容呢?

    今天之后,谢瑜发现,水火不容还可以有另一种表现形式。

    而屋里最大的正主李烨则作壁上观,问出所需信息之后,就淡定品茶,绝不掺和两人斗法。

    皇二代端起桌上的茶盏,用茶盖轻轻拂过茶面,视线偶尔扫过一心一意神游的谢瑜,唇角微扬。

    屋内还站着几名典簿经历,此时,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朝另一边的谢瑜努努嘴,动作极快,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这几人虽是穿着文官朝服,可一身军伍之气却无法掩盖,应该是曾经随凉国公驻过边的老人。

    于是,谢瑜十分客气地拱了拱手,“诸位大人,幸会。”

    可却没有收到任何回礼,哪怕是一个字。

    视而不见?

    好。

    谢瑜不动声色,心下了然,不论到哪里老人对待新人总要端着几分,说白了就是欺生。

    想要尽快融入,要么讨好奉承,要么就证明自己,拿实力说话。

    的确,谢瑜是狡诈如狐,也不爱出风头,奉行低调王道,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被人看扁。退让讨好或许能换来短暂的和谐,却换不来真正的尊重。

    想到此处,谢瑜更加挺直脊背,顺便开始转动脑子。

    突然,那名中年儒士停下话头,丢开正头冒火星的凉国公,朝这谢瑜边看过来,眼神莫名一亮。

    谢瑜心思一顿,虽不明其意,却仍谦恭行礼。

    “先生安好。”

    “不必多礼,谢小友请坐。”

    中年儒士微微一笑,指着身旁的座位,“何必站着说话,怪累的。”

    说话间,俨然一幅长辈姿态,谢瑜却没动,“卑下不敢。”

    见状,屋内的那几名经历典簿顿时看谢瑜的眼神都不太对了。惊疑中带着古怪,有羡慕,有嫉妒,也有轻蔑,似乎是不太相信,谢瑜竟能得到那位大人的青眼?!

    一定是趁他们不注意,使了什么诡诈伎俩!

    “你我同为殿下效力,何必如此生分?”

    谢瑜垂眸,神色淡然,躬身谢过,“殿下和国公爷面前,卑下不敢放肆。”

    “好了,说起来,小友和我还有些缘分,”中年儒士微微一笑,“你那伯父谢文信,正是我的弟子。”

    谢文信的老师?

    那不就是……

    “您是当代鸿儒纪易天,纪博士?”谢瑜有些惊讶。

    纪易天可是大儒,当年殿试时,先帝就曾赞他栋梁之才,又过了这么些年,纪博士在天下士林中地位之崇高,几乎无人可及。不出意外,下一任朝廷内阁领导班子里,绝对有他一席之地。

    “老朽正是纪易天,鸿儒当不得,不过是个老酸丁而已。”纪易天爽朗一笑,扭头看向徐晃,笑问道,“国公爷,您说呢?”

    闻言,徐晃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在一等武勋家里能好端端着个举世大儒,不得不说,李烨招揽人才的能力果然厉害!

    “学生仰慕博士已久,不想在此见到博士,请受谢瑜一拜。”

    谢瑜连忙朝纪易天深深一拜,行学生拜师的大礼。

    态度很真诚,也很认真。

    谢瑜一直惦记着自己之前策论大比,在第二场时,所提出的“举贤任能”,便是前世出自此人之手。

    当日借花献佛,相当于承师,纪易天受得起此拜。

    看着行礼的少年,纪易天轻摇羽扇,脸上笑意加深,这谢三郎年纪轻轻,学有所成,却不骄不躁,实在难得!

    待谢瑜站直身,凉国公徐晃大马金刀的坐在上首,一双虎目扫过屋内众人。斟酌片刻,徐晃沉声道:“如今这巫蛊案,已擒获罪首,殿下和老夫想先听听诸位的高见,这下一步该怎么办?”

    谢瑜也不着急表现,故意稍稍退后些,老实充当布景板。他的这个举动,让作壁上观的李烨,俊眉一挑。

    屋内几名经历典簿也瞅了谢瑜一眼,神色轻蔑,面露讥讽,还算识相,就让你这小儿也见见世面,知道谁才是关键时刻主持大局之人!

    “当然是一鼓作气,将此事一查到底,彻底把平王拉下马。”一名典簿立刻答道。

    “此事我等早已讨论过,”另一名典簿也朝李烨进言道,“殿下!时不待我,错过此次,再想扳倒平王就不好办了!”

    “是啊,即使平王不得皇恩,可到底还有皇长子的身份,与您是一大障碍!”

    “殿下!不能再等了!”

    一旁的纪易天轻摇羽扇,眼眸微阖,没去看那群急得快上房的经历典簿,视线偏偏在谢瑜身上打转。

    而谢瑜任其风吹雨打,自安然不动。

    过了片刻,等那边吵得像斗鸡时,一旁的纪博士突然开口道:“谢小友,对巫蛊案有何看法?”

    这种事本来轮不到他说话,但被点名就不能再杵着,现在不是发扬风格的时候,要拿出真东西来。

    谢瑜垂眸,淡定的抛出一个炸弹,“卑下认为,不妥。”

    几名经历典簿脸色一变,纷纷看向为首的一名经历。他们都是同凉国公驻过边,甚至上过战场的!资历摆在那里,凭什么现在要被一个十几岁乳臭未干的小儿指手画脚?

    “谢举人是交了好运,能得殿下青眼,的确不容易!”一名经历背负双手,翻翻眼皮道,“但年轻人,还是不要太过骄傲为好!”

    谢瑜苦笑,这是善言提醒,还是挖苦警告?

    “可否听完在下所说,诸位大人再讨伐也不迟。”

    谢瑜拱了拱手,他不想随意惹事,仍旧保持礼数。

    但某些人可不这么认为,甚至有得寸进尺的迹象。

    “谢举人身居国子监孤陋寡闻,恐怕不了解朝中是非,当慎言才是!”

    自从听说李烨招揽了谢瑜开始,他们就想着给这小子点儿颜色瞧瞧,区区黄口小儿一个,还敢妄议什么朝政,不过使些诡计手段,仗着有几滴墨水,凭什么值得殿下信任有加!

    想骑在我们头上?

    没门!

    更别提今日,平白无故又得纪博士青眼!这天底下的好事,岂能让这小子一人全占?

    连窗户都没有!

    见到这些人如此摸样,谢瑜心中陡然升起一团火气,真是以为他好欺负不成?!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

    这口气他非争不可!

    既然话说出口,谢瑜没打算再客气下去,这个时候绝不能认怂,顶头上司李烨可还看着呢。

    “瑜知道自己的斤两,故从不敢夸夸其谈,”谢瑜凝眸直视众人,语气坚定,“但也不会妄自菲薄!”

    少年双眸明亮,看得那几人心头一凛,想要退缩,等反过来后,不由脸色有些发黑。

    那几名经历典簿作势还要再说些什么,但见李烨一双墨眸慢扫过来,立刻统统噤声,不敢抬头对视,却依旧如被刀锋斩过,浑身冰凉。一瞬间,额上颈后均已是汗水潸潸,顿时不敢再言语分毫。

    满意的收回视线之后,李烨挑眉看向谢瑜,声音依旧淡淡。

    “依你之见,巫蛊案当如何处置?”

    “一鼓作气势如虎,此话不假,但卑下以为,此时不宜闹大。”

    “哦,何意?”

    “如今殿下已经深陷泥潭,应尽快脱身。”

    “说下去。”

    “这巫蛊案有蹊跷,”谢瑜抬头,“其一罪首抓的太快,其二,牵连对象是平王殿下。”

    不是说陈百户他们手段不够高超,而是时间太过恰巧:先让司礼监的太监发现宫内有人烧巫蛊,之后在全宫搜捕时,又故意引这个人暴露,最后牵扯到平王母子身上。

    自古以来,诅咒这类事数不胜数,说穿了就是想除掉一个人,又没胆跳出来,在家做几个假人,骂骂出出气,是纯粹的阿q精神。一般也就是老大妈干干,而以温贵妃的智商,正好符合这个档次,说她真干,大家倒也信。

    再联系陈年旧事,诅咒李烨、景帝、皇后这三人,看起来貌似十分合理。

    整个案件一环扣一环,精心安排,步步为营,几乎没有破绽。

    若非要找,只能说雕琢痕迹太重。

    “的确,”李烨单手点着扶手,沉吟道,“太像真的,反而是假。”

    “殿下圣明。”谢瑜适时拍拍上司龙屁。

    “谢举人。”

    “卑下在。”

    “你还没说完……”

    哪知人家皇二代根本不领情。

    “……是。”

    谢瑜默默擦把冷汗,这七殿下真难伺候。

    李烨墨眸微眯,里面笑意一闪而过,面上却神色不变,“继续说,为何要孤脱身。”

    于是,谢三郎不负责任地又扔出一个大炸弹,把众人彻底炸蒙。

    “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一静,落针可闻。

    茶盏中的热气慢慢散去,凉国公徐晃面色肃然,许久后才沉声道:“谢举人,此话何意?”

    周围几个经历典簿也都盯着他,眼神凶狠。看那架势,要是不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不用唤外面的侍卫来咔嚓,他们就能跳起来人道毁灭了谢瑜。

    纪易天手单摇着羽毛扇,似笑非笑,看着谢三郎的目光愈发满意。

    如此严肃气氛下,谢瑜却不紧张,“敢问国公爷,试问此事若是归责于平王殿下,该是什么结果?”

    “仅诅咒陛下一条,平王就得削爵,再加上后两条,恐怕……”

    徐晃突然住了嘴,再往下可就是要咔嚓了。

    但不能说了,这是皇家的私事,即使是皇亲国戚,也不能探究皇家秘辛。

    “这不是好事吗?”为首那名经历小声道,涉及皇家,谁也不敢托大。

    “非也,周经历。”

    纪易天临时插言,“这非但不是好事,还是大大的劫数。若殿下继续参与此案,那平王十有八-九要交由殿下处置,可他们却是兄弟!”

    话到此处,众人皆恍然,除了徐晃还有些不太明白。

    “殿下,这酸丁说话说半句,老夫不懂得那些个弯弯绕绕。”凉国公扭头,对身旁的亲外孙问道,“这是何意?兄弟有什么不妥?”

    “兄弟同袍,杀亲者……”李烨墨眸一沉,声音似塞北风雪一样冰寒。

    “——永不能登大宝!”

    屋内众人大多倒抽一口冷气,这话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

    从头到尾把这事想一遍,就会明白,这设计巫蛊案之人,心肠何其歹毒啊!

    一石二鸟不说,还让兄弟俩同室操戈。

    不论哪一个胜利,另一个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最关键的是,李烨差点永远失去座上那把龙椅的资格!

    “竖子!安敢如此!”

    砰!

    凉国公徐晃摔了自己的茶盏不算,刷得站起身,把坐在下首的纪易天手里的那个也给摔了出去。

    “定是哪个酸丁想出来的毒计!”徐晃扭头看着纪易天,目光含义分外深刻。

    在徐晃赤-裸-裸的目光注视下,纪大儒眨巴下眼,心道自己何其无辜啊!

    真是躺着也中-枪……

    这天底下又不是他一个酸丁……

    徐晃坐回椅子上,双眉紧皱,“烨儿,这可如何是好?皇上特令你亲查此案,你不能推脱,要不然老夫定亲自上书!”

    李烨没有马上回答,单手搭在腿上,似在沉吟。

    “谢举人,你有何高见?快快说出来!”凉国公又揪出想要继续当布景板的谢瑜,表情已经放缓,貌似想摆出和蔼一点的神态,明显不太成功。

    “卑下才疏学浅,只有个粗浅的主意,”谢瑜抬头,“将此案罪首交由刑部,巫蛊案牵扯陛下皇后,已是国事,非宫廷私事。”

    “妙计!”纪易天立刻抚掌大赞,“如此一来,不仅能顺利脱身,还不会惹得圣上不快,交给刑部后,再上书三司会审,到时连皇嫡子周王也不能置身事外。”

    拉更多人下水,将来出事,也不能算到李烨头上。

    巫蛊案这事温贵妃和平王干没干并不重要,反正铁钉扎在假人上,也扎不死人,真正重要的是,这件事不能查,也不能有真相。

    退一万步讲,即使查,也绝不能让李烨去,不然正主有事,谢瑜这种跟随正主的小角色,就得光荣壮烈。

    大事已定,李烨出宫不能太久,适时起身告辞。而当皇二代快走到门口时,突然顿住脚步,挑眉,扭头,望着谢瑜。

    “谢举人还有事?”

    谢瑜一愣,眨眨眼,“……卑下无事。”

    “既然无事,便与孤一道走吧。”

    说完,转身就走,朱红色的下摆划过,带起一阵清风。

    谢瑜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就走了?

    等也不等一下?

    匆匆朝屋里两位正主行礼,谢瑜又跟一旁的经历典簿们拱了拱手,几名经历典簿连忙回礼。

    这次态度恭谨肃然,与之前天差地别。

    与这些人共事,若不让他们心服口服,何谈立足?

    日后到了关键时刻,若不能同心同德,何谈成大事?

    谢瑜微微一笑,完胜!

    等从国公府出来,虽然谢瑜不想承认,但事实胜于雄辩,靠自己那两条腿是绝对跟不上身高腿长的皇二代,哪怕是陈百户那些侍卫,都比他高,也比他快。

    ……绝不能提身材,一提那都是泪啊最后谢瑜一咬牙,提着儒衫下摆,让斯文化作浮云,一路小跑,追寻李烨的长腿去了。

    行到中途,为首的李烨突然慢下步伐,逐渐慢到和谢瑜同步,到了近前,偶尔问上谢瑜几句近况,似无意识,却相当自然。

    在场众人,谁都没有发现。

    而当谢瑜前脚刚迈进国子监,后脚就从里面飞奔出一个人来,差点把他撞倒,还是李烨出手,像拎只猫似的把谢三郎扒拉到一边。

    在双脚离地的空档里,谢瑜看清楚了那个风一般的男子。

    “萧兄?”

    声音很熟悉,萧白连忙顿住脚步,回头一看是谢瑜,二话不说,跑回来拉起他,朝他们一起居住的小院一路狂飙。

    甚至没来得及告辞,直接把李烨等人丢在门口,把陈白户一干侍卫惊得目瞪口呆。

    头一回见把皇子扔门口的……萧公子厉害!

    头一回见把殿下抛弃跟别人跑的……谢举人威武!

    两道背影已经消失,李烨脑中却闪过刚才萧白拉着谢瑜的画面,不由墨眸幽深,愈发面无表情。驻足在国子监门口,他沉思片刻,才转身离开,朱红色的常服下摆,在盛夏时节里带起阵阵寒风。

    周围跟随的侍卫面面相觑,虽然还是那张冷脸,但怎么觉得主子似乎不太高兴?

    摇摇头,应该是想多了……

    只有离李烨最近的陈百户才知道,那真不是想多了,因为他几乎要被冻得泪流满面。

    谢举人,你回来啊……

    坑谁不能坑队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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