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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在最初的啼笑皆非后,莫名其妙成了教主的燕清,也很快重归淡定了。

    常年在刀口饮血,沙场上朝不保夕的兵士,见分明伤重濒死的主帅在短短数日几日后就恢复了生龙活虎,本就大感神奇。后听张文远将军一次说漏嘴道是仙桃所救,便纷纷以此精神寄托,望能寻求庇护……这发展进程,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燕清令张辽保密,后者倒是做到了隐去其名,可依然按捺不住被崇拜已久的神人救了一命的激动,于是暗中说动了有类似经历、彼时却还不知情的赵云,与他一同佩戴起那只敢大致依着燕清轮廓所雕的木人儿来,以悄悄感念军师祭酒的恩德。

    俨然坐实了这二位地位显赫的大将也信奉“仙桃教”、才得以死里逃生的说法。

    既然只是个被无人引导的无害巧合,而不是图谋不轨者在暗中主持、伺机兴风作浪,燕清就不甚在意了。

    倒不必刻意抑制它,以免适得其反。

    顺其自然的话,过些时日,定当自行平息。

    燕清想明白后,就继续心安理得地过着将周围人使唤得团团转、自己却只需忙个半天下达指令、就能悠闲喝茶的美好日子。

    待荆州局势大定,一晃眼,也到了初平十年秋。

    在大丰收到来时,叫燕清十分想念的郭嘉,也慢慢悠悠地来了。

    与他同行的,不止是他亲儿子郭奕,还有分领八百兵马,途中除必要的对话外,连个眼神交流都无的陆逊和诸葛亮二人。

    燕清早在听得来讯的那一日起,就对他们的到来感到期待了。翘首以盼多日,算好日子,到了那天,就一早就拖着吕布,点了千余兵马,要亲自出城迎接。

    出城十八里后,他们就候在了一处坡顶,待远处所见那由马蹄掀起的沙尘从远至近,燕清也遥遥地看到领头人的模样了。

    他对陆逊的印象,还停留在那面若冠玉、腼腆羞涩的纤细少年上,这猛一眼望去,见着威风凛凛、昂藏挺拔的青年将领后,竟一时失语,几认不出来。

    跟吕布和诸葛亮之间那威大于亲的关系不同,自别离后,一直在军中历练的陆逊,对义父的敬慕与思念却是与日俱增,这会终于见到燕清,这愈发情绪内敛、宠辱不惊的青年,也忍不住策马提速,直冲过来,扬声高唤道:“父亲大人!”

    燕清被那熟悉的声音从恍神里唤回,赶紧催马上去。

    吕布与义子交谈几句后,淡淡地扫了眼不远处那感人肺腑的父子相拥的场面,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驱马走向被护在两军之中的车舆。

    郭嘉慢腾腾地下了车,向他行礼。

    吕布直接免了他礼,又翻身下了马,随意寒暄几句后,忽问:“拿到了?”

    郭嘉颔首。

    吕布嗯了一声,唇角微扬,不再过问。

    直到会合的一行人回了襄阳城,燕清还沉浸在儿子模样大变的恍惚里,二话不说弃了吕布,带上几坛好酒,与许久不见的挚友叙旧去了。

    屏退下人后,燕清难以置信地问:“议儿身上的变化,未免也太大了些罢?”

    光是陆逊的肤色不复记忆里的白皙,而成了浅麦色这点,燕清倒不觉出奇。

    毕竟在军中生活,常经风吹日晒,和安然坐家中读书写字相比,区别极大。

    陆逊生得俊美,肤色深一些,只显健康,身材也不似从前那般单薄了,让燕清见后,是安心居多。

    叫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却是那窜得快过头的个子。

    满打满算也就两年不到的功夫,习惯了在谋士当中拥有身高优势,常常仗着个高俯视同僚的燕清,居然不得不平视自己儿子了。

    说平视,还是客气的说法——如今的陆逊,显然比燕清还高上一些。

    燕清不是不知道,史上的陆逊同诸葛亮一样,都生得高大颀长,身长八尺,可陆逊离及冠还有三年许,怎就高成这样了?

    燕清毫不怀疑,按这个趋势下去,自己这项偷偷引以为傲的小优势,很快就得被打击得一点不剩。

    “他这岁数,可不正是一天一变的?你快两年没见他,自然讶异。”郭嘉幸灾乐祸道:“见你也有今日,嘉心甚慰啊。”

    燕清就知从这损友嘴里冒不出什么好话来,在分享了震惊之情后,他干脆地转移了话题,问道:“明日宣诏?”

    郭嘉笑道:“主公亦是如此作想,你们倒是心有灵犀。待过了明日,便当称主公为燕公了。”

    燕清也发自内心地笑了一笑,直言不讳道:“我与他只得彼此,朝夕相处多年,生出些默契来,又有甚么出奇?”

    郭嘉眉心一跳,故意露出几分嫌弃之色:“多年不见,重光脸皮之厚,却是与日俱增了。”

    “过奖。”燕清毫不客气道:“你若想同你那些貌美婢女心有灵犀,恐怕得先将心剖成八分了。”

    “噢?”郭嘉懒洋洋地往后一躺,扯了扯嘴角道:“我还没得疯病,无端与她们交什么心?”

    燕清莞尔:“你是真不准备续娶了?”

    郭嘉不正经道:“若重光家中尚有姿貌似你般出众的未嫁姊妹,倒可考虑一二。”

    “那需叫你失望了。”燕清耸了耸肩,笑着问道:“那诏书你藏在何地,容我一观。”

    郭嘉闭眼道:“就在屉中,自己去取。”

    其实只是送个诏书来,哪儿需要郭嘉亲自跑一趟?

    不过是久不闻好友面,心里放心不下罢了。

    燕清微微一笑,也不揭穿他的口是心非,按照他说的方位去找,一下就找到了,展开浏览数遍,终究是看那“燕公”二字,最为舒心顺眼。

    哪怕没睁开眼,郭嘉也能想象得出燕清此刻所想,便假斥道:“重光可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叫主公改冠夫姓。”

    燕清哈哈一笑,踹他一脚:“你就羡慕去罢!”

    郭嘉不躲不闪,就放松身体挨了这轻轻一踹,还意犹未尽道:“再来,再来。”

    两人正玩闹间,忽有人轻轻叩响房门。

    郭嘉起也不起,就这么随心瘫着,任嘴硬心软的燕清帮他在身上按来按去,舒缓疲劳的肌肉:“进来。”

    燕清与郭嘉具都以为来人会是郭奕,方这般随意。

    结果那悄无声息进来,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盯着两人的,却是面无表情的吕布。

    吕布淡淡地打了声招呼:“重光,奉孝。”

    “主公。”燕清明智地先冲他笑了一笑,旋即着履落地,向还躺着的郭嘉辞行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奉孝你且早些歇息。”

    郭嘉随意地摆了摆手:“去罢。”

    这没外人在的情况下,他是连礼都彻底省了。

    只为逮人而来的吕布当然也不会计较那些繁文缛礼,很自然地攥着燕清的手,一言不发地下楼出了府邸,抱着他骑上赤兔,跑出一段距离,才长叹了一口气:“还望重光莫怪布心胸狭隘。”

    燕清对他会大方承认,还是颇感意外的。闻言拍了拍他抱着自己腰身的手,笑道:“不怪。”

    因一路上得燕清温言软语、好声体谅,待回到宅邸,吕布面上已是郁气尽释,复归晴霁。

    燕清与他走进书房,退去近侍,方道:“祭坛已成,陛下龙体亦愈,待入了冬,便可联合群臣上表,劝陛下祭天了。”

    “一切皆听重光安排。”吕布翘腿坐在软塌上,见燕清披着长发走来走去,说话间神采飞扬,心里不由被勾得痒痒的,却还惦记着跟刘焉结下的仇怨:“待许城事了,便可伐益了?”

    这些年来,益凉二州也并不安分,常派多股流骑滋扰边境居民,虽是小打小闹,却也颇惹人烦心。

    直到吕布听得通报后,立刻命赵云调兵遣将,在州境予以还击,才大有收敛。

    燕清颔首。

    这封吕布作燕公的旨意,即使尽在他们掌握之中,受到也谈不上半分惊喜,却意味着计划进行得万分顺利,吕布不出意外,就将以这为起步,正式加快登上辉煌的帝位了。

    燕清笑道:“天下州郡,多已落入主公手中,要代汉称帝,时机已然成熟,只需清略施小计,寻个合适名头即可。待主公接受禅让,登基为帝,那刘焉自诩宗室之人,定然不甘落后。如此一来,益凉联盟,必有变动。那横霸西凉的马韩双雄,要么甘愿称臣,尊焉作汉室正统,要么撕毁盟约,回凉自固。无论哪条,定会经历一番波折,便是出兵的最佳时机了……”

    吕布听得认真,不料燕清说着说着,忽然就没了下文,惑道:“重光?”

    燕清默然片刻,方道:“无事。”

    他刚刚之所以突然跑了神,是因从这难得一遇的俯看角度,再加上烛火明亮,燕清能清楚地看到,一些零星的霜白色,已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悄悄攀上了吕布的鬓角。

    其实那抹霜色并不大,自也不起眼。要不是光线明亮,燕清离得又近,恐怕也就漏看了。

    却还是叫燕清心跳少跳了一拍。

    他怎么就忘了?

    在自己欣慰于诸葛亮与陆逊长成一表人才时,也就意味着吕布的慢慢衰老。

    诚然,吕布体魄强健,体能绝佳,又不曾惰怠,每日坚持锻炼,哪怕三十有九,也依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战神。

    可最好的年华,还是在渐渐他远去了。

    因自己引起的效应,历史被改变了不少,刘协未在迁都时将年号该为建安,而是继续用着初平十年,就是公元一九九年。

    而史上的吕布兵败下邳,被曹操缢杀在白门楼时,就是在公元一九九年的二月。

    虽然此吕布非彼吕布,自己的爱人正处于权倾天下,无人能敌的全盛时刻,自己为其费心铺就的前途亦是一片光亮平坦。

    可燕清在清晰地意识到这些后,还是不可抑制地生出恐慌来。

    在他潜意识里,吕布一直是最好的模样,不曾有过一丝一毫关于英雄白头、老骥伏枥的想象。

    那却只是因为,史上的吕布根本没本事挣得衰老机会,就已经兵败身死了。

    逝者威名自会永垂不朽,可作为活人,却得经历生老病死之苦。

    燕清定定地看着吕布,少顷,微微笑了笑。

    ——的确无事。

    待大限真至,我定随你同去。

    “重光?”

    吕布虽迟钝,也隐约察觉到燕清的不妥,不由拥他入怀,将声音放得极轻,唯恐稍重了些、就不慎惊扰了他:“究竟怎么了?”

    燕清在他肩上拍拍,彻底没了方才忽然涌上的伤感,稳稳道:“此事干系极大,不容有失,我等业已安逸了这么些时日,待明日受了封公之诏,宜即刻启程,当回许坐镇去了。”

    吕布虽不满燕清有意转移话题,却也不愿勉强他说个清楚,便沉声应道:“好。”

    两人又就祭天之事,细细谈至夜深,方沐浴就寝。

    可不知为何,吕布在床上翻来覆去,非闹出点动静来,半刻也不消停,自然也妨碍到了燕清。

    燕清半点不恼,心里好笑,话中只做不解道:“主公何故辗转难眠?”

    吕布粗声粗气道:“无事。”

    燕清哦了一声,真不做声了。

    吕布心里更气,变本加厉了一阵,燕清于是又问:“主公究竟心怀何事,却不肯对清言?”

    吕布闻言顿住,半晌道:“重光可见了那封公诏书?”

    燕清哦了一声,淡然道:“见过。”

    吕布一时间,竟气闷得说不出话来。

    既然如此,那到现在怎么都不来问问他,当初为何大费周章,非要用‘燕’做封号不可?

    燕清环住居功不成、只能背对着他暗暗生气的吕布,艰难地憋住笑,免得叫对方恼羞成怒了,接着唉声叹气道:“只怪清太过无用,无法封妻荫子,唯有劳吕夫人亲自上阵拼搏,自己作为夫君,却厚颜沾光了。”

    “好啊!”

    吕布听到这里,哪里还不知道燕清纯粹逗他玩,只怪自己沉不住气,真中了他计。

    被占了口头上的小便宜,他气极反笑之余,也不啰嗦,身体力行地向这软饭夫君索要了报酬。

    当睡了饱饱一觉的郭嘉,头此见到一向不屑乘车、都是驭马与吕布并肩同行的燕清躺在自己车架当中,冲他尴尬一笑时,也只见怪不怪地挑了挑眉,在他身边坐下。

    郭嘉道:“武将有子龙文远兴霸,又将亮公子与议儿一同留下,一为刺史,一为别驾,未免太奢侈了罢。”

    燕清摇头:“最有可能兴起战事的,除那扬州山越外,也就益凉二州了,需有他们两人同在,方能叫我安心。”

    郭嘉哦了一声,又问:“何不将我留下?省得总要跑来跑去。”

    燕清冷笑一声:“亏你好意思说,我可没那么大胆子!在豫州好歹有文和督促你,到了这里,亮公子可一向对你憧憬有加,定是有求必应,那谁还管得动你饮酒无度一事?”

    郭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