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終焉
薰提着篮子,雪千代抱着琴美径直回到清泉寺,在经过本堂时正好看到了在里面做功课的清泉寺道义。
“道义爷爷,我正要去找你呢!”雪千代举起了怀中的琴美,“在后山发现了这只小鹿,它的后腿受伤了,能帮它治疗一下吗?”
清泉寺道义闻言,从本堂中走出:“哦?后山居然会有鹿啊?我看看。嗯这只鹿大概是踩到陷阱了吧,后山的话,应该是没有人捕猎的吧,怎么会有陷阱呢?总之,先把它交给我吧,我帮它处理处理伤口。看样子受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呢,再不治疗的话,可就不妙了。”
“呦呦”发现自己被交了出去,没有安全感的‘琴美’又忍不住鸣叫了起来,前蹄不断地挣扎,双目泪汪汪地看向了雪千代和薰。
“放心吧,只是稍微分别一会儿,等会儿我和哥哥还会来看你的。”薰上前摸着惊惧的小鹿说道,对方在薰的安抚下,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乖乖地被清泉寺道义带到了药房。
雪千代的专属房间里,惊讶地接过了一篮子七草嫩芽的玉川纪子正微笑着听着雪千代讲述今天上午发生的种种。薰在一旁抿着笑意,默默地听着,开心地吃起了午饭。绘理今天没过来,估计是因为下雪的缘故,藤原绿有些担心,不让她上山吧。
“原来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啊。雪千代、薰,今天真是辛苦你们了!不但采摘了七草,还帮助了一只受伤的小鹿。”玉川纪子并未责怪雪千代与薰轻易深入后山之事,不仅仅是因为对雪千代的信任,也有对二人初衷的感动。为父母考虑的孩子,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不忍心苛责的。
玉川纪子拿出一个木盒:“说起来,今天母亲顺便带了一些点心上来,你们等会上课的时候也可以吃一点。”
雪千代打开盖子,里面铺着一层半圆柱形的点心,总共有九个,分为三列,一列一种颜色。
“噢!是蕨菜糕(わらびもち),好像还有三种口味。唔,这个绿色的应该是抹茶味的,这个棕色的和黄色的又是什么口味的?以前没见过欸。”雪千代以为母亲带的是家中的栗羊羹,没想到是这种新的点心。
“这是今天上午‘茶洛屋’的永井叔叔送过来的,听说是他们店里的新产品呢。”玉川纪子笑着答道。
雪千代点点头,虽然吃住了饭,但是眼睛还是瞟向了那一盒点心:“原来是永井叔叔送过来的啊!”
茶洛屋,雪千代是知道的,是位于西阵地区今出川通的一家和式点心铺,主打商品就是蕨菜糕。现任老板永井英和的妻子永井理子,出嫁前曾经在玉川纪子的花道教室里学习过。所以,每年的一月新年之时、四月花见之季、中元节,对方都会写贺卡,并附赠一些自家经营的和式点心作为礼物。在知道玉川家多了一个雪千代之后,更是增加了礼物的分量。
薰刚来玉川家不久,对于与家中交往比较密切的众人并不熟悉,只是似懂非懂地听着自己的母亲和哥哥的对话。
“母亲要一起去看看小琴美吗?”吃完饭后,雪千代想去看看小鹿的情况。
“嗯,可以哟!对了,小琴美可能还没进食吧,给他带点什么过去吧!小鹿的话,当然是最喜欢‘鹿仙贝’了,不过,这种时候也来不及去奈良给它买这种食物。”玉川纪子想了想道,“栗子的话,家里倒是有,鹿也是喜欢吃的。”
雪千代听了,不由得想到:“栗子?家里没有啊?···难道母亲指的是栗羊羹里面的那块大栗子···”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肉痛:‘我最喜欢的栗羊羹又要分一部分给琴美了’。
“母亲,回去拿的话有点麻烦,要不就先喂琴美这些嫩芽好了”薰指了指篮子里的七草嫩芽。
玉川纪子问道:“可以吗?这可是你们好不容易才获得的成果哦?”
雪千代和薰两人齐齐点头。
药室,这是清泉寺道义平日里炮制药材的地方,雪千代也极少进入。刚一推开门,浓郁的药香就扑面而来。清泉寺道义并不在里面,估计已经回到本堂里继续他的日课了吧。
小鹿琴美正趴在一块软垫上,两条受伤的后腿已经包扎起来。听到门开的声音,两只耳朵警觉地竖了起来。看到推门进来的雪千代与薰,高兴地垂首点头,发出轻快的‘哟哟’声。
“琴美,我们来看你了!还给你带了鲜嫩的食物哦!”雪千代与薰凑到琴美面前,从篮子里抓起一些嫩芽放到它的嘴边。琴美先是嗅了嗅,然后睁大了眼睛,像是问询般的侧着脑袋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看到两个小孩都向自己点头,便畅快地吃起来。
“咯咯,好痒。”被琴美温热的舌头舔舐着掌心的薰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琴美似乎能感受到薰开心的情感,以为是自己的舔舐立了功,于是又开始舔起了雪千代的脸。
“啊!琴美,你想干什么···”雪千代发现自己居然被一只小鹿给非礼了。
玉川纪子微笑地看着眼前欢快的两人一鹿:“真好啊!琴美似乎很喜欢你们呢。但是,雪千代,等它伤愈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对于雪千代与薰能够救下琴美,玉川纪子很是欣慰,说明这两个无邪的孩子富有爱心。但是,玉川纪子也担心这两个孩子会因为喜爱这只小鹿,并恃着己方的救助之恩,将其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夺取它的自由。小孩子在富有爱心的同时,往往还会有很强的占有欲。所以,玉川纪子不得不先打一剂预防针。
“如果琴美很久都不回去,它的父母应该也会很担心吧”玉川纪子感叹道:“就好比如果一整天没有看到你们两个的话,母亲也会非常的担心呢!”
雪千代当然知道母亲对自己说这些的深意是什么,于是点点头道:“等琴美伤愈之后,就把它带到发现它的地方,帮助它回到属于它的地方。对吧,薰!”
薰点点头:“哥哥说的没错,我们不会让琴美的父母担心太久的!琴美肯定也想早点回去,是吧,琴美!”薰摸着琴美身上的绒毛,一本正经得着问道。
然而琴美并不能理解这几个人所说的话,不过被薰这样轻轻地抚摸着,它倒是感觉到很惬意,眯着眼睛上下晃荡着脑袋。
玉川纪子微笑着点点头:“嗯!这样的话,琴美的双亲也一定会感谢你们的。不过,既然你们救下了琴美,那直到琴美伤愈这段时间,你们都要好好照它哦!当然,母亲也会一起帮你们哦!”
“嗯!没问题!”雪千代与薰郑重地应道。
逗弄了一会儿小鹿琴美,雪千代留下了‘傍晚给你带新鲜的嫩草’的约定之后,离开了药室,前往后屋开始了今天的汉学课程。
一月七日清晨,雪千代一家正在餐厅里喝着用昨天采摘的七草熬成的粥,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警报声。
“嗯?地震了?”这是雪千代的第一反应,然而马上就排除了这个可能,因为自己没有感觉到任何震动。“难道是哪个地方失火了?不过,警笛拉那么久,看样子还蛮严重的啊!”
等雪千代把粥喝完,外面的警笛声还没结束。‘如果事态比较严重的话,电视台里应该也会有播报吧。’抱着这种想法,雪千代来到外间居室,打开了电视。
“嗯?崩御?···”雪千代连续换了几个台,但是上面的文字中,都免不了‘崩御’这两个字。崩御,这个古老的词语,或许掉换一下两个字顺序,写成‘御崩’的话,字面上更容易理解。虽说没有发生地震,但是这给消息给人带来的冲击力也不亚于地震了。
“天皇陛下崩御了啊···”玉川纪子叹息道。不知什么时候,玉川纪子与薰来到了雪千代身后。而年幼的薰,并不是很理解电视里那看起来极为复杂的汉字是什么意思,虽说她最近也在接受清泉寺道义的汉学教育。说到底,那也并不是这种年龄的小孩子需要知道的东西。
礼记·曲礼下篇に天子の死は崩(ほう)と曰(い)ひ、諸侯は薨(こう)と曰ひ、大夫(たいふ)は卒(そつ)と曰ひ、士は不禄(ふろく)と曰ひ、庶人は死と曰ふとある。(《礼记·曲礼(下)》有言: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
“是啊,昭和天皇还是没能喝上今年的七草粥啊···”雪千代默默地想到,‘如此一来,继宫明仁殿下今日就要即位,改称陛下了。’
当了六十多年国家元首的扶桑国第一百二十四代天皇——昭和天皇去世了。关于这位国家名义上元首的信息,雪千代了解的并不多,毕竟,注定他的人生的主要轨迹不在那个时代。
昭和天皇,这是天皇死后对他的称呼。昭和,是年号,明治以降,由于一世一元制(一个君主的任期内,只使用一个年号)的规定,使得以年号称呼死去的天皇成为可能。天皇生时,扶桑国内一般称其为:天皇陛下、陛下、今上天皇、今上陛下(皇室典范中规定,敬称为‘陛下’)。皇家无姓,男性皇族多以‘某仁’为名(并非完全这样,比如后醍醐天皇,名为‘尊治’)。刚逝世的天皇名裕仁,所以,也可以称他为裕仁天皇。
幼年宫号迪宫,御印为‘若竹’,是扶桑至今为止最长寿以及在位时间最长的天皇。宫号,又分幼年宫号与成家之后的宫号。成年后的宫号,有点姓的意思。比如,在雪千代原来的时空里,明仁天皇的次子,礼宫文仁。‘礼宫’是其幼年的宫号,成家之后,便被赐予了‘秋筱宫’的宫号,称‘秋筱宫文仁亲王’,成立‘秋筱宫’宫家。但是太子的话另当别论,在原来的时空里,太子‘浩宫德仁’在成家之后,并没有成立宫家,而是继续顶着‘皇太子德仁殿下’的名头。御印,即是天皇用印,不同的天皇,印也不尽相同。原来的时空里,后来的明仁天皇的御印就是文字印‘栄’,寓意为‘花草繁盛’。
昭和天皇深谙作为立宪制君主所应有的行为,从来不明确表达自己的立场,不对一件事情做出明确的指示。这么做,可以理解为维护君主立宪的政体。毕竟,在君主立宪的整体之下,真正做出决策的,应该是议会。当然,这种行为方式的好处也显而易见:当国家发生决策错误时,国家元首有充足的理由把自己摘清。但是,作为一个扶桑人,或者说东亚文化圈内的人,他也相当谙熟‘腹艺’的技巧。
据说,二战之时,此君在讨论是否向美国开战的会议上,面对臣下的询问,并未作出明确的回答,而是吟咏其祖父明治天皇决定向沙俄开战时所作的诗句‘四海兄弟,よもの海み、なはらからと、思ふ世に、など波風の、たちさわぐらむ’(四海之内皆兄弟,奈何风雨乱人间),军部的那群疯子很自然地将其领会为同意开战。于是,最终将扶桑带向毁灭的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说起来,‘四海之内皆兄弟’还是语出《论语·颜渊》。司馬牛、憂れえて曰わく、人皆兄弟あり、我独り亡し。商(注:子夏,姓卜,名商)これを聞く、死生命あり、富貴天に在り。君子は敬して失なく、人と恭々しくして礼あらば、四海の内は皆兄弟たり。君子何ぞ兄弟なきを患えんや。(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回:“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论语》诲人以仁,然而,世事总是那么的难以捉摸····
无论如何,‘昭和’,这个令人百味杂陈的时代在今天落幕了。雪千代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即将公布的新皇年号还是不是‘平成’,这关系到自己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所谓历史上的归属感’。如果年号不一样的话,说明我确实是来到了一个与记忆中不同的位面啊。
虽说国家元首逝世了,但是对于雪千代这种小百姓而言,影响并不是很大。更别说政治中心早在明治时代就已经搬迁到东京去了,葬礼的举行也主要是在东京地区,下葬地更是在八王子那一带,离京都远着呢。说起来,对于明治天皇选择东京作为政治中心这一点,一些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在心里面还是感觉很遗憾的。
“唔···今天也下雪了呢,不过,即使是这样,也得去锻炼啊!”雪千代与薰换好衣服,带上一小盒栗羊羹,撑起纸伞,在玉川纪子的嘱咐声中慢步走向清泉寺。
结束了一天的训练之后,回到家中的雪千代破天荒地打开了电视,在里面搜寻着什么,竟有一种呼吸不过来的紧张感。
“平成······”雪千代脑中回荡着这两个字,神情恍惚,只觉恍若隔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今日上午,太子明仁举行了即位仪式,在皇宫正殿‘松の間’举行了‘剣璽等承継の儀’,正式成为了扶桑第一百二十五任天皇。下午,经国会讨论,从‘平成’、‘修文’、‘正化’这三个候选年号中,选取了‘平成’为今后的年号,并将于明日正式改元。
‘平成’,取意自《史记·五帝本纪》中的“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以及《尚书·大禹谟》中的:“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功。”
扶桑所用的年号,都是从汉籍古典中选取的。供遴选的书目很多,四书五经以及相关的‘注’自不必提,还有诸如《文选》、《群书治要》、《维城典训》等等唐朝就已存在的书籍,甚至《旧唐书》以前的史书····
比如‘昭和’取意自:“《尚書·尭典》百姓昭明にして、萬邦を協和す(《尚书·尧典》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大正’取意自:“《易経》彖伝·臨卦大いに亨りて以て正しきは、天の道なり(《易经·临卦》大亨以正、天之道也)”
‘明治’取意自:“《易経》聖人南面して天下を聴き、明に嚮ひて治む(《易经·说卦》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
《人間宣言》之后,天皇从‘神界’掉落人间,成为普通人。年号,只能是民意的体现。所以,选择年号这种事情就交给了议会。
“虽说是平成,可是,这个平成与记忆中的平成又能有几分相像呢?”雪千代不由得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