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王子的日记 2
我终于翻译完了《三民主义与近代中国》,里面有很多史前人的词汇和他们那个特定时代背景的描述,难怪老师精通古文字也依然翻译不通。我依靠脑子里史前女孩的记忆碎片勉强读懂了,用我们现代人的话描述出来,并给出一些特殊词汇和时代背景的解释。然后,我拿给老师看,我们两人又一起订正了许多地方。老师很振奋,他说:“这不是一本书,这是一条为我的祖国指向未来的清晰道路!”他很快从密涅瓦大学辞职,甚至来不及等到期末考试结束就收拾行李准备回国。
临行前,他与我郑重握手,向我表达感激。他说:“也许我们的革命之路会遭遇失败,但如果夏国将有一个崭新的未来,而我在未来的夏国政府能有一席之地,我向您允诺,我将用我最大的力量促使夏国和玛尔斯达成永久和平。”他在列车上向我挥手,“再见,李女士。希望下次再来到玛尔斯,我能有幸觐见玛尔斯有史以来最美丽的太子妃!”
似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巴菲特中将被任命为驻安卡拉最高指挥官,也即将离开帝都,前往与阿巴斯人的最前线。他离开那天,我和可可专程去车站送行。可可两眼含泪,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却不敢和自己的父亲拥抱道别,只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跟在我身后。
“将军,请千万保重。”我替可可说。
将军看了看周围,身边都是他麾下的特种兵,其他旅客被赶得远远的。“我可以和李女士私下说几句话吗?”将军问。我马上说:“当然可以。”领着可可进了车站一间贵宾室,特种兵们立刻把守门口。
可可抱着爸爸大哭起来。这一走,下次一家人重逢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站到一边,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个人。将军并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简短几句话,就把一切交待完了,然后他让可可在外面等着,他有话和我单独谈。
我有些纳闷:“将军还有什么交待吗?”我一直觉得让大将军的女儿做自己的女仆很过意不去,但我和可可是好朋友,象亲姐妹一样,让她离开我身边,我实在舍不得。
巴菲特将军说:“我这回去安卡拉,怕是回不来了。”我心里惊疑。将军率领一个军,再怎么糟糕,一军最高指挥也不会轻易阵亡吧?“战争很快会再次开启,阿巴斯人绝不甘心自己最肥沃的领土被占领。我们的国家已经被战争耗干了,一旦战争失利,玛尔斯可能全线从安卡拉溃退。撤退的时候,我肯定会被留下断后,因为我是平民出身的将领,有义务牺牲自己掩护贵族将军们逃亡。”巴菲特将军嘲讽一笑。
“奥古斯塔王子决不会抛弃自己的士兵。”我大声说。
“国内的有识之士都不赞成孤军深入敌境,继续占据安卡拉。元帅希望趁着现在两国和平期安全撤军,只要阿巴斯支付战争赔款。但是贵族们不愿意撤退,他们想要开疆扩土,这样子孙后代才能获得新的封地。”中将无奈摇头,道:“李女士,我想将救国会托付给你。”
我?作骷髅会老大?刺客首领?这太荒谬了吧?
我马上推辞:“为什么不交给可可呢?她是您的女儿,她作首领下面的人肯定没有意见。”
“这算是我个人的一点私心吧。我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找个牢靠的男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所以,我请求你今后能照顾她,如果有合适的对象,就帮我给她把婚事办了吧。”
将军摊开手掌,一枚带着骷髅头的银戒指放在他手心:“雪法利尔将军把退伍军人俱乐部交给了你,这个做法虽然让人不解,但雪法利尔将军一向高瞻远瞩,绝不可能象某些人臆断的那样,老糊涂了,他必有深意。我虽然不明白,但我相信雪法利尔将军,所以,现在我也把我的组织交给你,请你象照顾退伍军人俱乐部一样照顾好救国会。”
可是我也只是勉力维持退伍军人俱乐部,根本谈不上“照顾好”,至今,俱乐部的债务问题还没有解决,新年马上就到了,无数的伤残老兵在眼巴巴等着我救济,急得我想卧轨。
“我能为救国会做什么?”我否定自己。
“我建立救国会的最初,是因为一口郁气,想要复仇,仇报复完了,发现还有许多人胸中有恨却无可奈何,所以我和兄弟们成立了救国会,以为只要杀得贵族们害怕了,再不敢作恶,国家就会变好。但是,”将军发出一声自嘲,“我们只是在让国家越变越乱,其他什么都没有改变,贵族们依旧高高在上为所欲为,追随我的兄弟们却一个接一个不在了。”他长长叹息,低下头沉默许久,似在为他死去的兄弟们默哀,“我这辈子,杀过太多人,夏国人、阿巴斯人、我们玛尔斯人,尸山血海,年轻时只觉得快意,临到老了,心却软了,刀都不想再碰一下。我这种罪人,裁决神肯定会让我死在什么人的刀枪下,我没有怨言,但是,我不想让追随我的兄弟们也落得这样的下场。所以,”将军把象征骷髅会首领的银戒指不容拒绝的塞进我手里,“李女士,拜托你,一定要成为王妃,成为未来的皇后,然后赦免兄弟们。在这之前,作为回报,救国会所有人任你支配。”
“可是、可是,将军,我已经落选了啊!”我退缩道。
但将军仍然坚定的望着我:“那就让你自己再次进入王子的视线,摆脱了。”
雷欧自从被莱因哈特管教一顿以后,老实了很多,只是仍然野心不死,执意留在朱庇特,我让他去了退伍军人俱乐部干活,请卡拉曼利斯上校狠狠操练他。
阿瑟要回乡去。他说他有了心仪的姑娘,只是姑娘家地位高,他不想没骨气的受老丈人荫庇,要自己去挣一份家业。镇上的男子已经计划着出海去那座失落的海底城市寻找宝藏,他打算也一起去。我很担心,但不想折了他的志气。
我问阿瑟那姑娘是谁?结果他的眼睛一个劲盯着可可。可可的脸立刻红了,嘴角上扬,窃喜。我大吃一惊。大学里那么多男生在追求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和阿瑟看对眼,阿瑟比她还小一岁。
“阿瑟将来肯定能长成大男子汉!我愿意等他。”可可满脸羞涩却勇敢的表白。
一听阿瑟的话,便知道可可已经把自己的身份全讲给阿瑟了,她全然信任阿瑟。既然两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当然乐见其成。和可可成为一家人,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所以,我祝福了他们。
我准备了很多礼物让阿瑟带给镇上。临行那天,天阴着,风吹得很冷,我不停的流眼泪。阿瑟在列车上向我和可可挥手,可可追着车厢跑,我心里伤感得仿佛再也看不到他了似的。
鉴于《新女性》目前巨大的发行量,使用蜡纸印刷已经不现实,一份蜡纸只能印百十份报纸,再多,字体就会模糊不清,现在每次发刊,我们都不得不刻上百张蜡版,所以,卡恩小姐认为已经到了正式发行报纸的时机。于是,这天下午,我们又去了《朱庇特早报》报社。
到了记者大本营,又被围住采访了一通,这次竟然被时事版的记者询问:“国会新通过的‘有偿探险令’是您最早提议的,是吗?”“;奥古斯塔王子的首席财经顾问阿方索?杜彭先生来自阿尔镇,请问与您有亲属关系吗?”;“您是否支持从安卡拉撤军?”……
好不容易应付完记者,我们进入总编办公室。这回,卡恩小姐的底气很足,因为报纸发行量在那明摆着,她得意洋洋的把每期发行量统计和市民反馈交给卡特先生看:“现在您终于肯发行女报了吧?”
卡特先生没看卡恩小姐提交的报告他心不在焉的说:“新事物出现必然会引起一部分人好奇,热度过了就会失去兴趣。再看看吧,如果明年一直能保持发行量,我会好好考虑。”
又被拒绝了。这次,不仅卡恩小姐很生气,其他人也又惊讶又气愤。现在,大家终于搞清楚了,卡特总编就是不想发行女报。几个女孩子七嘴八舌的向卡特总编吵嚷起来。卡特先生礼貌的不反驳,任由女孩子们发泄不满,但他冷淡的态度只是进一步表明他的不支持。
我轻声问道:“先生,您不愿发行女报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女孩们闻言安静下来,我挥挥手,让女孩们在门外等待。卡恩小姐向我点点头,又使了个坚决的眼色,带着女孩们出去了。
我没多说,耐心等待。卡特先生望着办公桌上黑纱遮盖的照片半天不语,然后他拿起照片缓慢道:“伊莉莎生前一直想要发行一份女性报纸,她那么年轻、乐观、充满干劲,象个男孩子一样积极的参与各种事,我常为她骄傲,觉得玛尔斯有这样的年轻人,国家的未来充满希望。但是,我错了,这一代正在被扼杀,人们追求自由的精神在一次次血腥镇压中变得越来越微弱,人们不敢再抗争。外敌当前,战争消磨了几代人的热血,这就是我们所处的时代。启迪民智有用吗?继续宣扬民主有用吗?没有用!”卡特先生肯定说,“我再也不想看见女大学生们为了理想倒下。”他陷入颓丧,话语软弱,“女孩子,还是好好寻个良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的好。”
我沉默了很久,想起国会前伊莉莎?卡特小姐微笑着把标语牌塞在我手里的情景、她倒在我脚下失去光彩的美丽眼睛,我还想起学生代表站在国会前石狮子上领着大家喊口号的壮烈,学生们发出的汹涌喊声,想起亚德里安明明那么怕死,却把自己全身浇满油,站在首相的车前点燃火柴的情景,还有声称自己不懂政治的车夫大叔义无反顾冲到最前面保护年轻学生的那一幕,我永生不忘。不,理想永远不会死去!人类追求自由的精神永远不死!
我站起来:“感谢您百忙中聆听我们的申请。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我们不会再寻求贵报帮我们发行报纸。”我说,但是,我的决心已下,“我将用我的全部力量、社会关系和财产促成女报独立发行。”
卡特先生闻言愤怒的站起来:“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为什么把精力花在这上面、不放在该放的地方?你在辜负人民的期望!”他从架子上抓起一份份报纸一张张摆在我面前,“看看人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李女士要出宫?为什么王子不爱她?……人们喜爱你,只要报上刊载了你的消息,当天的报纸立刻销售一空。可是你让大家失望。奥古斯塔王子哪点不对?从平民到王妃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不肯?”他暴雨般问出一连串问题。
我把掉落在地上的报纸捡起来收好,冷静道:“我不是王妃的合适人选。”
“那么谁是?你以为我们会想要一个上蹿下跳搔首弄姿的女演员当王妃?或者一位弱不禁风、事不关己的侯爵小姐?还是比太后更傲慢的使徒家公主?或者那些花瓶?谁适合当王妃?”他举起一页报纸,上面是一张大照片,许多女工举着标语站在温泉宫前,标语上写着:‘请王子迎回李女士’。
“人民想要一位美丽、亲切、充满爱心、真心关注民生的好王妃,为什么你听不见人们的呼声,执意拒绝民意?为什么?为什么?”卡特先生懊恼、不解,不断质问。
因为——
我苦笑:“因为——我怕史书下笔太狠。”
我怎么可能听不到身边的声音,几乎每一个人都在问我:“为什么王子不爱您?”“为什么您不爱王子?”“为什么……?”正是这些声音让我惧怕。
“王妃所做的任何事都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会攸关千千万万人,一旦我做错,会有怎样的后果?”我想起我退出选美复赛后,送报纸的报童告诉我说他和他的弟弟辛苦攒钱买选票,就为了给我增加得票数,用他们最大的力气使我向通往王妃的道路上推进一小步。那是我第一次对王妃的宝座感到恐惧。我只是个从小镇来的十七岁女孩啊。
“人们对我抱着太大期望,我却愚蠢而不成熟。我这样的人当上王妃,能为人民做些什么?”我的眼眶湿润。我闭上眼睛,轻声窒息道:“这份责任太沉重!我怎么背负得起?”
我睁开眼睛,看到卡特先生站在我面前,他的脸上带着温柔的、慈爱的微笑,仿佛一位慈祥的父亲。他鼓励的把手按在我的肩头,轻柔道:“如果你不能背负,那么谁能够呢?当你在美神宫前高举匕首的时候,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么勇敢无畏的小女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