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瓷浣 第075章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没错,分期!”我坐得端正,淡淡扬起唇角,“如果我们沈吴两家将这些瓷器分作不同的时段交给金国,一来解决了当下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如此多数目的瓷品烧制,二来阻断金国每年要求大宋交付瓷品的念头。”
沈安之随意一笑,眼中有一抹阴翳的散漫和思索的喜悦,“这倒是个好主意!”随即微微一愕,旋即释然笑道,“这样就能让金国知道瓷品烧制确实不易的事实,之前的瓷品尚未烧制完全,金国自然也就不会再增加额外的数目。”沈安之多了几分信赖之色,“既可断了金国胁迫大宋的念头,又可保证沈吴两家无恙,正可谓一举两得。”
我微微沉吟,“不知沈大人可愿?”
沈安之眼中清冷之色微融,温和道:“老夫自然愿意。”他深深看住我,目光像刚刚从滚烫热水中取出并剥开的蛋清澈明亮温润,不含一缕杂色,“吴小姐玲珑慧心,需要老夫如何做尽管开口。”
我的眼中有浅浅的笑意,“沈大人只需要协同家父在明日早朝时向陛下阐清缘由,陛下自会与金国使臣交涉,关于这期限如何,自然是越长越好,那剩下来的事,我们沈吴两家只需按照旨意办事,自然无碍。”言尽于此,我与沈安之烹茶品味了一番,又叮嘱了几句,便步履轻回出了正堂。
信步至大院,直对芜廊出檐大门,暗棂暗柱,三大开间,车轿出入绰绰有余,砖瓦磨合,精工细做,斗拱飞檐,彩饰金装,砖石木雕,工艺精湛,黑漆大门扇上装有一对椒图兽街大铜环,并镶嵌着铜底板对联一付,柱头有玉树交荣、兰馨桂馥、藤罗绕松的镂空木雕,装饰精彩,富丽堂皇。二院二进门木雕有:花博古和财神喜神。其它木雕还有天官赐福、日升月垣、麒麟送子、招财进宝、福禄寿三星及和合二仙等。
我看着屋檐下的堆金立粉和三兰五彩,虽经长期风吹日晒,至今仍是光彩熠熠,淡淡瞧了一眼左前方的通天夹扇菱花窗,似有人影,便细细探眼望去。
我在窗后望着,只觉这背影极为熟悉,直到他似是察觉有人盯看着,才徐徐转过身来,望着沈槐佐的眼波,心中五味陈杂。
我默默地叹息了一声,而我这样温柔凝眸的一个人,此刻竟觉这一墙的距离仿若隔了千万座高山深壑一般,可望而不可及。
沈槐佐自以为是看花了眼,忙转身绕了出来,一双清澈明亮的双眼中透着不以为真的欢喜,温柔得如同清澈的池水倒映着天光云影一般,令人心生安稳,他停一停,小心道出自己的犹疑,“婼儿,你怎么在这儿?”
我心中“咯噔”一下,似惊或喜,正要思索得深些,却听沈槐佐的声音笑吟吟道:“你一个人来的吗?”
许久未见到他这样的温软笑眼,我微微一愕,眸中慢慢笼上一层薄薄的浆白,本是温柔沉静的喜悦神色,泛到脸上却依旧是那种淡淡散漫的神情,我负手站着,低语道:“前来拜访沈大人,商量关于重烧瓷器的事情。”
他走近我身边,停住抬起一半的手,微笑出柔美的弧度,凝眸着我的面庞,转瞬添了几分忧愁之色,他的神情微微愕然,深黑色的眸中闪烁着清澈的光亮,盯着我道:“才几日不见,怎么这般憔悴了?”
我心中霎时一刺,脸上却分毫不也露出来,只柔声笑道:“沈公子玩笑了!”
沈槐佐突然握住我的手臂,顺着光滑的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衣袖倏然滑下牢牢握住我的手指。他似乎是望着我,眼神却有着空洞的伤感,喃喃道:“婼儿,你还好吗?”
我涩然微笑,淡淡道:“多谢沈公子挂怀,一切都好!”我试图挣脱他的手,可使劲浑身的劲儿都没能做到,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手指冰凉,唯有掌心的热带着灼人的温度,贴在我的手背,如同一只温度刚好的暖炉,在这深秋让人觉得舒服与温暖。
沈槐佐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笑道:“沈公子?”他轻哼一声,平一平气息,“非要和我这样生疏吗?”
我假意迷茫不知所措,似是略带责备的口吻,“你不也和我生疏了吗?”
沈槐佐凝神我片刻,伸手抚一抚我的脸颊,柔声道:“怎么会?”他微微垂着脸,墨缎发丝上的沉郁清香的气息缓缓散开,恬淡芬芳,促狭道:“那日在宫中匆匆一别,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退身一旁,掩饰我内心的窘迫与不安,我以为……”他顿了顿,嘴角微颤,“我以为你不再理我了!”
我微微红了眼圈,把心头的暗喜化作口中温软的不安与紧张,牵着他的衣袖侬侬道:“我怎么会不再理你,你知道这段时间我……”
沈槐佐似知晓我的心思,喜不自胜,朝我挤挤眼睛,忙拉住我道:“怎么?”
我红了脸道:“你明知故问!”说罢扭转身,不肯和他说话。
深秋的光影虽少了夏日的灼烈,却依旧透着触手可及的温暖,如同一只无法看见的手,拨去心底沉郁了许久的阴霾,偶尔刮来的清风,夹杂着浅浅的花香,驱散了雨后袭来的阴潮湿气。
沈槐佐笑着过来搂我的肩道:“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我索性任性撒娇道:“说这些作什么,令人好不害羞!”
沈槐佐朗声大笑道:“这里就你和我,有什么好害羞的!”他轻俯着头,深深凝眸于我,似要把我看穿一般,微微蹙一蹙眉道:“婼儿,告诉我好不好?”
我啐了一口,“要是让沈大人或者沈府里其他人看到那就不好了。”
沈槐佐低低咳了一声,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样,“要是看到了,那岂不更好!”
我横他一眼,嘟嘴笑道:“你这是什么话,一点也不害臊,快点放开我的手。”说罢,我低头看着他紧紧地合着我的十指。
沈槐佐微微勾着脑袋,苦笑道:“你告诉我你刚刚想说什么,我就放手。”他低头看看,自己也笑了。
我垂含笑,只是凝望着他,“你不放手,我就不说!”
他方在我耳边悄悄道:“那你就别说,这样我便可握着你的手,一生一世都不放开。”说罢,忽然吻一吻我的眉心,他的容色翩然如玉,带着无限的欢喜神色。我一时间竟忘记了要顶回他的话去。
我一时双颊绯红,脸上骤然滚滚烫,我摸着下巴,极力隐藏着笑意,忙左右顾着,见没人方调皮道:“这可是你说的!”
沈槐佐扳过我的身体,看牢我的眼睛,道:“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我含羞不过,“扑哧”笑了出来,伏在他怀里,低喃道:“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1”
他也不再说,只刮一下我的鼻,笑吟吟道:“婼儿,你知道此刻我有多开心吗?”
我仰头含笑看他,微微羞赧,“我也是!”
他笑意愈浓,伸手欲牵我的手,道:“对了,婼儿,你刚刚和爹商量得怎么样了?”
“已经想到办法了!”我略略沉吟,道:“只要沈大人和我爹向陛下说清缘由,就一定能确保我们沈吴两家安然无虞。”我将刚刚商榷的内容细说与他,
沈槐佐矍然惊动,也似乎十分感慨,不由脱口问道:“这确是一个好主意!”
我心下略略放心,神色也松弛了下来,欢欣一笑,把手安放在他手心之内,他的手心是温热的,透过我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良久,我仰起头看着他,低低道:“时候不早了,我爹和二爷还在家中等我的消息呢,我得先回去了。”
沈槐佐缓缓松开手,手势安静而温情脉脉,温言道:“我送你吧!”
我心上十分安慰,不觉酒涡圆了起来,“不用了,菱秋菱依都在外面呢,我自己回去就好。”
沈槐佐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怜惜道:“嗯,那好吧,等过两日处理完这件事,我就去找你。”
我点点头,心口激荡难言,从他的怀里徐徐起身,他的目光温柔而懂得,如山间明月的清辉一般,叫人心生安定。
沈槐佐目送我离开,眼中柔情似江南的细水轻波,静静无言凝望于我,我虽未转身,却能深深察觉,我的广袖顺势落下,抚着一旁的茶花,高者丈许,枝干交加,花簇如珠,不可胜数,叶各小异,有玛瑙茶、鹤顶红、宝珠茶、蕉萼白宝珠、杨妃茶、正宫粉、石榴茶、一捻红、照殿红、晚山茶、南山茶各色,大多含苞欲放,未露艳色。
我背对着他,下了台阶,每一步都如同脚中注铅,浑重难行,不觉间眼中缓缓滑落两行清泪,滑到嘴角,也不觉苦涩,唯觉甘甜。
我往深处想去,越想越是难过,然而难过之中,慢慢也泛起一点欣慰来,把那难过也渐渐隐去了,终于露出一点安慰的神情来,暗想:“我虽未能将吴家封炉之祸沉冤昭雪,却也不想辜负沈槐佐的一片清心,他的笑清朗而愉悦,拢我于他怀中时的安稳,手指怜惜地穿过我的如墨缎一般流波青丝和抚我脸颊时掌心的温度,以及我眉心的那点亲吻,都是足以让我永生难忘的浓厚深情,哪怕有一日负祸于身,终也不会后悔此刻的情思满头。”
我仰头看着天空,竟“哧”一声轻笑出来。下巴泛着明亮澄净的色泽,如同清晨日出之前那抹微亮的晨光,天空湛蓝如碧,再不似往日那般冰冷刺心。
注:
1出自宋?张先《诉衷情?花前月下暂相逢》“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