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瓷浣 第076章 天章阁(1)
自沈府回来,将沈安之的想法跟爹和二爷说了,他们细细商酌也觉可行,便各自准备去了。见二人皱眉稍展,我心境轻松了些许,稍稍平复心境,回房稍坐了片刻,抬头看见菱依关切的目光,心下骤然一松,整个人舒缓了下来。
“小姐,自打你从沈府出来,眉眼全是笑意,这是怎么了?”菱依在一旁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菱秋似是知晓我的心意,含笑打趣菱依道:“你也不想想这沈府里有谁!”
菱依仰头看着菱秋,“哧”一声轻笑出来,“原来如此。”
菱秋亦掩唇轻笑,“难怪小姐在里面待了那么久!”
我眉毛微微轩起,故意不理她们二人,眼中有荡漾四溢的浓浓笑色,良久方转言道:“明日我想进宫去看看黛媱和譞璮。”
菱依菱秋二人仍在交头接耳嬉笑着,听我这样说,方浅浅收住了,亦含笑道:“好的,小姐,明天一早我便为小姐备好马车。”转而二人又笑嘻嘻拍手戏谑,说的净是女儿家的闺阁话。
秋末的青霜越发白了,屋顶青瓦平平地铺了一层陡丽的晶莹,在第一缕微光和着温热的轻抚下,还未来得及融化便被蒸干了,只剩下这满院的安然无虞,这一宿的冰冷像是从未来过一般,静籁无声,这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时节,且又在清晨,连空气中都带着淡淡萧疏的阔朗气息。
“小姐,车马已经备好了。”菱依一边说,一边手势娴熟地把我的头全部拢好,为我挑选一枝碧玉交簪插上。上头雕了一双明珠,拇指一般大,浑然一体,却又各显美色,澄澈浑圆,熠熠生辉,越同映得人容颜出彩,菱依左右端详片刻,又去挑选珠花,选了一支两头梨花,花瓣的白色如聚雪凝霜,零碎重叠,十分娇艳动人。轻轻插在我鬓边,只凝神微笑看着我,目光眷眷不已,细细赞道:“小姐若仔细打扮起来,定必茂德帝姬还美。”
我对镜自照,清梨白瓣,团团皓洁,照得人的容色亦如度上清辉,仿佛有无限澄亮与欢悦从肌肤里满溢出来,只作无意地谦责道:“一大早,嘴就那么甜,叫人听去了还不得笑话。”
菱依微微勾着脑袋,嬉笑道:“奴婢说的可是实话!”
我用绢拭一拭腮上的胭脂,转言道:“老爷去上朝了吗?”
“已经去了,算着时辰,怕是已经到宫里了。”菱依默默听着,骤然牵动唇角,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
我看着她道:“那咱们也走吧!”
宫门外的精雕石狮为踱步前行状,刀纹如新,锋芒犹在,让人心生敬畏,车马停在东华门口,菱秋随着我进去。
“四处小心着些,莫招了口舌。”我的话语简短而利落,甚至眼皮也不抬一下。
菱秋深深地看我一眼,只诺诺地跟着我,嘴角扬成一个无奈而干涩的笑容,“小姐,我们又不是头一回进宫,奴婢自然知道。”
这样长久的静默地走着,洒扫的宫人悄然寂静地埋头忙活着,我与菱秋行走时竟似在无人之境一般,半点声息也无。我微微侧目看着另一边宫墙穿过来的枫树上簇簇红叶,那鲜艳的红,在这繁华庄严的宫宇中也透有浓烈的瑟瑟。良久,菱秋转头看我,和静微笑道:“小姐,前面那人好生奇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顺着菱秋指的方向看去,有些怔怔,那人的背影颀长倒影在狭长的宫道中,仿佛整个人都被这深宫的沉郁之感所笼罩着。
我和菱秋只顾走着,眼前这人影也从隐约模糊变得清晰可见,我正待说话,那人先回了头,只见他装束严谨,神色稳重如常,“吴小姐!”
我心下一喜,亦是一惊,“画师,你怎么在这儿?”
他凝视我片刻,微微一笑,“准备回画院呢!”他的目光倏然一紧,走近道:“吴小姐怎么那么早就进宫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我略略欠身,随礼道:“无事,不过是来看看柔福帝姬和茂德帝姬。”
他方看我,退开一步,拱手行礼,“原来是这样,想必,二位帝姬和吴小姐的感情应是很好吧。”
我微微颔,“不过是二位帝姬平易见人一些,更叫我亲近。”
他只是一笑,眼波里墨色的涟漪起伏终于不自觉地漫到我身上,郑重点了点头,道:“青雲榭和画院都在东北方向,吴小姐可愿与在下同行?”
我颔,心里漫出一丝欣慰,“那再好不过了,之前进宫都有公公引路,今日来得冒昧,不曾有人指引,在这浩大旷阔的宫院中,我还担心找错了地方。”随即欠身礼道:“那就有劳画师了!”
勾栏曲折的长廊蜿蜒无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我与他并肩而行,偶有焚香的气息暗暗涌到鼻尖,恬淡而清香,我低低道:“画师长久在宫中,可知天章阁一处?”
他目光清澈如水,轻轻一笑,“自然知道。”也不作他想,只静静回着我的话,“不知吴小姐为何提及此处?”
宫墙瓦檐下摇曳着姿态袅娜的藤萝湿漉漉的,偶尔有几滴露水从枝蔓上滑落滴到了头上,鬓间似乎也染上了幽幽清凉,顺着耳鬓滑落,洇在衣领上,乍然一朵精雕的冰花。我默然思忖片刻,悄声道:“曾听人说起,天章阁里奉着先帝的御书手札和一些祥瑞精绝之物,不知可真?”
他忙浅笑道:“确真!”他的话语若溪水潺涴,清浅在心上缓缓划过,“天章阁藏图籍、符瑞、宝玩之物及宗室名籍,并安奉大宋历朝皇帝画像与即位前旌节等物。”
他的话我静静听着,神思专注,不由地多问了一句,“画师可曾去过?”
他微微含笑,道:“陛下在天章阁设直天章阁、其学士、直学士、侍制等侍从职,只有陛下和品阶较高的大臣们才能去天章阁观书,谒太祖、太宗御容,观瑞物。陛下若是在天章阁接见大臣,向大臣问御边大略、军政要事,则是对大臣们最高规格的待遇。”他神色稍显窘迫,“我不过一介普通御画师,怎可有资格去那地方。”
我面对他,罗衣轻拂过地面的声音如同清风掠影,可有可无,嗤”地笑了一声脱口道:“画师何需谦虚自薄,画师正值旭日东升,风华正茂之际,若得陛下信赖,将来扶摇直上,位极人臣也不在话下。”
话音一落,他紧抿着唇不说话,须臾轻轻冷笑了几声,像是欣悦,也如自嘲,但笑不语,他的目光有些散漫,似在聆听亦似无心,很从从容下来,若无其事地撇了撇嘴,仿若无意地轻轻唏嘘了一句,片刻,指着前面不远处,方道:“吴小姐,过了前面那扇门再左拐便是青雲榭了,在下是外臣,不得入内,就不能送吴小姐过去了。”
我点一点头,温然道:“多谢赵画师引路,我自己进去便可!”话毕,微微欠身谢礼。
他了然地微笑,“吴小姐客气了,那在下先行告辞。”随即拱手礼去。
我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摇头道:“这人倒也心细。”声细如蚊。
菱秋的手稳稳扶住我的手肘,道出了憋了一路的疑问,“小姐可是认得这人?”
我温柔睇她一眼,“他就是之前带我进宫找怪老头的人。”
菱秋唇角含笑,压低了声音仿若闲话家常一般,“还差点把小姐给弄丢了!”
听言,不觉微微一笑,我轻轻叹息了一声,将手搭在她孱弱的肩上,心头重又被焦虑攫住,急忙催促道:“快些走吧!”
她沉吟片刻,忽而低迷一笑,“是,小姐!”轻轻转身,随我进了青雲榭。
黛媱见是我,目光倏地一跳,“濯婼,你怎么来了?”
“帝姬可是怪我不请自来?”我娇嗔道,纵然知道黛媱的性子,却也奈何不了宫中的规矩,微微欠身礼道。
她牢牢迫住我的视线,“怎么会,你能来,我自然很高兴。”伸手忙扶住我,“这是在我宫里,你不必拘礼。”
我“嗯”一声,看着她笑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要恳请帝姬帮忙。”遂即微微欠身。
黛媱嘴角无声无息地牵动弧度,柔和道:“濯婼,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竭尽全力帮你。”转而寥寥一语对着殿内的侍婢,“你们先下去吧!”
“是!”众人喏喏退出殿去。
我沉静些许,镇声向黛媱道:“帝姬可有办法去到天章阁?”
黛媱乍然听我这样说,觑着神色低婉道:“天章阁?”随即怯生生道:“天章阁向来只有父皇和宰执大臣方可进入,平常人连靠近都是不可的。”
我默然片刻,叹道:“那就是没有办法了!”
黛媱眉头微拧,“濯婼,你实话告诉我,你想去天章阁做什么?”
青雲榭中暖意四起,如暖阳漫上肌肤,我微微沉吟,“我想去拿先帝的手札。”
黛媱飞地看我一眼,以为自己听错了,手倏地一缩,压低了声音道:“什么?哲宗皇爷爷的手札?”
我微微垂下眼睑,点头“嗯!”了一声。
黛媱微微蹙眉,心下渐次疑惑起来,骇然道:“你要那东西干什么?”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屏息片刻,面色沉静一如沉沉黑夜,将吴家的事一一说了出来,许是释然,许是担心,脖颈间涔涔冷汗漫延而下。我的声音干涩,勉强笑道:“只有拿到先帝陛下的手札,才能证明我们吴家的清白。”
黛媱的嘴唇微微张合,沉思良久,替我将脸上沁出来的一层层汗珠轻轻拭去,顿一顿,霎时面孔雪白,颓然苦笑,“容我想想办法。”
我眼中一酸,无声地看着黛媱。
倏而,她的声音和煦如风,跺一跺脚,一双清澈明眸牢牢迫住我的双眼道:“我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