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韩司徒
楚王若是放在几十年前,就算昭娖真的是昭氏的嫡子,.如今被项籍这么一说感觉有些像是被展览出来的猴子一样,在诸位反秦诸侯面前露个面做个样子。走个过场表明项梁一系根正苗红一心光复楚国。
不过那位楚怀王眼下的用途也就是这个了。
昭娖也不再推迟,叉手低头“成多谢将军赏识!”
项籍咧嘴一笑,嘴角的笑露出属于青年人的活气,“子瑜也不该谢我,原本是叔父提起的。”他说着似乎是想起什么事情,“听季父也提起过你。你曾经遇见过季父?”
项籍口中的季父就是项伯,曾经在下邳为张良所救。
昭娖不知道项伯有没有在项梁项籍面前提起过张良,此时也是恭谨答道“臣在下邳之时,曾有幸遇左尹。”那时候项伯杀了人,是张良救回来的。当时她还挺想掐死张良来着。
项籍上下打量一下昭娖,笑道,“觐见楚王那日,各路诸侯都会聚集。到时候可不要让他们看低了我们。”说着他伸手在昭娖肩上拍了怕。言语态度间并没有将昭娖当做下属,反而依旧像在会稽的那些日子。他亲自教昭娖射箭练剑。
昭娖抬眼望见项籍面上毫无做作的爽朗笑容,不由得也咧开了嘴角。项籍这个人大多数时候是没有多少架子的,甚至还会给人很容易亲近的感觉。昭娖不知道真实的他是不是眼前的这个样子。但是这样相处起来也真的很容易叫人放轻松。昭娖随意抬眼瞅了一下,正好望见那双重瞳,赶紧又微微垂下头。
“这几日你先归家准备一下。”项籍道。
“嗨!”昭娖低头应道。
在项籍的亲兵营里呆了一个多月,昭娖四处一望要收拾的东西基本没有。连衣物都省了,虞子期听说她要去随项籍等人觐见楚王的事情,言谈之中颇为羡慕。
“子瑜去再适合不过了。”虞子期道。虽然项羽身边有些人实打实的士族出身,但觐见楚王里面其中的礼节多的就能把人给埋了。不是从小就培养起来的礼节还真的不太好应对。
昭娖笑笑,伸手拍了拍虞子期的肩,虞子期的身材高大厚实。手感竟然还不错。无意识之中昭娖就揩了虞子期的一把油。她当即就讪讪的把手收回来不好意思的笑笑。
虞子期见她笑得不好意思,以为是昭娖认为自己资历尚浅却越过他们而愧疚。思及此,他不禁说道“子瑜不必多想。将军选中你自然有他的理由。你尽管去不必想多了。我等不是气量狭小之人。”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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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早在一个多月前已经向刘邦辞印而出,去寻找韩国公子横阳君成。而昭娖也向刘邦告辞到了陈缺这里。陈缺和昭娖的关系并不是什么秘密。因此在昭娖骑马一路走到门口,立刻就有奴仆围了上来伺候她下马。
项梁早使人将昭娖一起觐见楚王的事情告知了陈缺,觐见所需的礼服发冠都在紧急准备中。
昭娖进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去自己房间将身上的盔甲给脱下来。盔甲这东西并不是所有兵卒都有。军阵前排需要快速前进奔跑的射手就是只着短深衣,不着盔甲。有很多的兵卒就算有盔甲也无头上的铁胄。
昭娖这身完整的行头,也算是特殊待遇了。
“少主”吴丫跪伏于地。等到昭娖从她跟前走过赶紧起来上前去解开昭娖身上的甲胄。雅*文*言*情*首*发天一日比一日热了。解开身上的髹漆合甲,内里的短深衣都已经被汗水给湿透了。擦身换衣好一阵忙,房内为了驱逐蚊虫点上了浓厚的熏香。阵阵的烟雾从瑞兽中溢出然后将室内一点点填满。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没事吧?”昭娖整理着身上的衣带钩低头问道。
“少主不在的时候,并无事。”吴丫一双水润的眸子只盯在她深衣的下摆上,伸手将下摆整理好。
“那就好。”昭娖没来由的心里生出几分失落。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失落。
整了整头上的发髻,昭娖就向主屋方向走去。走廊上卷起的竹帘下垂着几块玉璧,玉璧上的吉纹在碧绿的玉质上清楚却又不突兀。
见到她来,门口的侍女将拉门拉开。
“拜见假父。”昭娖举起双手给东主位上的陈缺行礼。
陈缺靠着手下的隐几,看着下首的昭娖。他眯起眼打量着面前的昭娖:身长七尺,即使面容柔美,但双眼中有着女子中罕见的沉稳。如今倒是不容易只凭容貌就被人认出是女子了。
“你倒是能呆的住。”陈缺侧开身子只受了昭娖半礼,等昭娖在茵席上坐下道。
他是真的没有想过昭娖能在项籍营中能呆这么久。比起直接加以劝阻,不如让她吃了苦头乖乖回来。远比费动唇舌要有用的多。可是昭娖远远超出他的意料之外。这段时间昭娖没有任何受不住的消息传出来。他每次想要向项籍提起这事都没有一个理由。
“项将军营中皆为猛士,为何呆不住呢。”昭娖笑道。她的下袍服服帖帖的摊平在身前,双腿脚跟紧贴臀部。正是标准的坐姿。
昭娖想了一会道“幼时听阿兄说起他将来要破军杀将,为上柱国持圭。可惜……”
“就算没有夭亡,恐怕也难如愿。”陈缺叹一口气,“如今的上柱国陈婴……”提到这个人名他呵呵一笑。虽然不说,但话语间透露出别样乾坤。昭娖之前并不在项氏楚军里,也不清楚他们的弯弯道道。
项梁把上柱国之位让给当初带着苍头军投奔他的陈婴,自封武信君。但这个上柱国能有多少实权,真心两说。
昭娖明白如今这个楚国,真正说话的只有项梁。项籍年轻太轻,还不能令人信服。
“前段阵子,将军攻襄城,久攻不下,待拔城,皆坑之。”陈缺听似悠闲的话语里透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和杀戮。昭娖面上一呆,抬头看向陈缺。
这时候的屠城说不上对也说不上错,借以屠城来杀敌军士气,更是震慑。
昭娖眉尖微微蹙起来,然后又移开了目光。从她到刘邦的沛军里到现在,虽然也上过战场,但屠城之事并未亲眼看到过,但陈缺一句话里已经是包含了几万条人命。
“沙场之事非妇人稚子之戏。”陈缺脸上的表情沉下,一反方才的闲适。“杀人不过眨眼之间。你真想好了?”
昭娖闻言,嘴角抿紧,抬起头来双眼正好撞见陈缺的一双眸子,那双眸子已经褪尽了平日的温和极其锐利。双眸眯起从里面折射出的光芒无尽的锋利,似利剑猛地扎进人的心脏。叫人连反抗都来不及。
昭娖像是被利剑穿胸而过当场定在那里,半点都动弹不得。即使一瞬间被气势定住也不肯立刻认输。她直直的盯住那双锐利的双眼。
两人对峙良久,昭娖蹙起的眉间展开,原本僵硬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命如薤露,奈何之!”
听到昭娖的回答,陈缺似感意外。他看着昭娖半饷眼中的锐利缓缓褪去。
他转过眼去,提起另外的事来。
“张良已经将韩横阳君寻到,前日已到。观武信君之意,欲封横阳君为韩王。张良……”陈缺沉吟一下,“司徒之位定是他囊中之物。”
原本还唇带笑意的昭娖一下定在那里。“噗嗤!”她听见那把名为“张良”的利剑刺进心脏割开血肉的声响。
怎么离开陈缺那里,昭娖已经忘记了。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手指已经抚上一只木匣子。匣子上并无多少的纹饰甚至连块小小的玉块都没有锲。看上去如此平凡不起眼。指尖木质的触感传来。似有一根细线细细密密缠绕上心脏,两端线头牵动便深深陷进肉中血溢满出来。
昭娖深吸一口气强行忍住心疼,颤抖着去拨开匣子。明明只是轻轻的木匣盒,却似有千斤重她几乎耗费了全部的气力才打开一条缝。盒子掀开一块温润的白玉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白玉无瑕,上面还有阴刻的云纹。哆嗦着手指抚上那块玉。
玉璧沁凉,眼泪终于是忍不住掉落了下来。昭娖手抓住那块玉蜷缩下身子,木匣啪嗒一声打落在地。
这些时日来压制在心中的情感一瞬间如同洪水爆发,她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紧抓手中的白玉瘫倒在地。
喜欢吗?喜欢的。恨吗?恨的。
他有他的青云之志,不愿困在私情中置家国不顾。她恨的,她真的恨的。可是为什么现在还是这么疼,这么苦?
‘你离我而去,我便把这玉打碎了,还你。’
下意识的,手中的玉璧被握紧。玉璧粘了她的体温圆润的边陷进她的肌肤里,引来一阵痛意。
觐见楚王的日子很快就来了。昭娖换上楚国所崇的赤色袍服,头戴冠跟在项籍身后。项籍今日也不是平日那副武夫模样。高冠博带,格外气宇轩。
少年楚王坐在高台大殿之中,冕冠上垂下的旒帘挡住他稍带稚气的面庞。
楚国的贵族分立二道,礼乐大响。大袖翻飞众人行大礼。
昭娖跟在人后在吹响的高昂角声中,也拜伏于地。冰冷的木质地面不同于这日渐炎热的天气。在繁琐的几拜几起中,昭娖在一片片大袖中寻找着熟悉的面庞。
“大楚万年!”在一片袖袂飞舞中,众人拜伏□。
声震殿顶。
昭娖失落的垂下眼来。她没有找到。大殿太宽,又或许是她的位置并不好。她没有看见那个人。
在繁琐至极的礼节过后,高坐在王位上的少年楚怀王面对项梁的行礼,双手持起回礼。
“孤年少,一切希武信君辅佐。”赤色的正服越发显得他面色苍白。
项梁低头而拜,口中称道“吾王托于臣,臣不敢不尽力而为。”他俯身的动作带起腰下双组玉杂佩的清冽声响。
“韩国横阳君、张良至——”在寺人拉长的长长声调中昭娖听见熟悉的名字,她在礼法的允许内抬起眼来。
一抹青色映入眼帘中。张良跟在横阳君身后进殿。持起双手向王位上的楚王行礼。昭娖的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了他。
瘦了,昭娖扫过张良比一个月前越发明显的轮廓在心中道。
“拜见楚王。”横阳君和张良持手而立。
楚怀王回礼之后道“横阳君与先生远从韩国至楚,路程漫漫,辛苦了。”
“成不敢言苦。从韩至楚虽千里迢迢,但反秦之事迫不融缓。即使车马劳顿之苦又如何能与反秦相比。”
横阳君持手道。
“与反秦大业相比,成之一人何足道哉。”
“大善,横阳君此言。”王座上的楚怀王笑道。他转眼看向王座下的项梁。虽名为楚王,但实际大权基本都掌握在项梁手中,有些事情也不过是项梁借了他的口说出来。见项梁并无表示少年又将视线转回到横阳君脸上。
“横阳君有光复故国之心,实在可嘉可叹。韩有横阳君如此贤者,韩之复可待也。”说罢楚怀王再次看项梁。
“如今齐、燕、魏、赵皆复其王号。韩也若复其王号,韩之社稷可复也。望吾王思虑之。”项梁肃立道。
韩国地少,当初七国并存的时候,就是夹在各国中间的受气包左右为难。如今反秦之势汹汹,光凭靠旧韩贵族之力复兴故国等于痴人说梦。必须要依靠最为强力的楚国。
楚怀王微微颔首,头上冕冠的旒帘轻轻摆动。
“横阳君成有复起旧国之念,性之坚毅,若为韩王,则韩人之幸。”上柱国陈婴走了出来拜道。
“臣认为上柱国所言甚是。”殿中大臣贵族附和道。
“秦无道灭六国,如今天意灭秦,使得六国社稷复起,寡人又怎可逆天而为之。”楚怀王道。“横阳君有君王之相,可助之。”
在楚国的帮助下,韩公子横阳君韩成被立为韩王。而有五代相韩家世的张良则被封为韩司徒。
司徒,从尧舜便设此官职。到了周已经是六卿之一,在诸侯国中,这个相当于丞相的高位。
昭娖凄楚一笑,终究张良还是走回和他祖先一样的道路。相韩呐……
张良在韩相和她之间的选择也本该如此,昭娖低下头去任凭自己心痛成麻木。换了任何一个男人,做出的选择也是和他一样的。
也对,当年吴起为了高位,能杀妻求将母死不归。这些男人啊……眼里看到的都是条条仕路,女人们倒是成了能随意丢弃不顾的物什。像是一件旧衣服扔了也就扔了。
她的嘴角扯出一丝凄凉的笑。
选择是张良做出来的,她也同意了的。可有她不愿意的余地么?男人一旦做出决定就是真正的板上钉钉,而不是女人借着要离开的由头挽回男人的心。
所以……
当初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结果都是一样。不如给自己留一些转身的空隙。
耳里传来那边封王拜相的热闹。
她深吸一口气,跪坐直腰身。面上已经带上淡淡的笑意。即不会让人觉得符合礼数又不会太过疏离。